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豫章王忙道:“这般重礼,岂敢轻受。”
  大长公主嗔道:“许多年不见,你倒是见外,连客套都会了。”
  赵王笑起来。
  大长公主叹一声,道:“想当年天下丧乱之时,高祖及先帝南征北战,我等兄妹亦相互扶持,诸多往事,细想无不感慨。可惜安定之后,你便就国去了,与我等聚少离多,如今日这般两家聚首,竟是首次,岂不让人感慨。”
  豫章王亦动容,亦叹:“公主如此盛情,孤却之不恭。”
  豫章王世子年纪不大,但举止似豫章王,甚为稳重识礼。
  相较之下,宁寿县主甚为机敏,能说会道,惹得大长公主笑声连连。
  “怀音这般可人,却不似你,想来是随了王后。”她对豫章王道。
  豫章王笑而摇头:“她自由如此,任性惯了,家中谁也管不得她。”
  宁寿县主嗔道:“赴宴之前,父王还与我说大长公主大方通达,虽是女子却不输男儿,要我效公主之贤。如今我多说两句,父王却又不喜。”
  众人皆笑。
  “你父王自从前就是这般,只看得别人好,谦虚过甚。”大长公主笑着说罢,又对赵王叹道,“你这般说,到教我想起我这元初,亦是放任惯了,谁也管不得。”
  公子蓦地闻得大长公主提起他,露出无奈之色。
  “儿何时不恭顺母亲。”他说。
  大长公主笑一声,不多言语。
  豫章王摆手道:“元初公子一心报国,少年子弟有这般心性乃是好事。在国中,孤便早已听闻公子名声,后来又闻得他征伐立功之事,何人不是交口称赞。”
  大长公主道:“都是些虚名,何足挂齿。”
  众人又闲聊一阵,大长公主对宁寿县主甚是喜欢,又问她平日在家读些什么书,喜好做什么。
  宁寿县主一一答来。
  大长公主颔首,称赞不已。
  
 
  ☆、旧事(上)
 
  这宴席过后,桓府的仆婢们又为公子的婚事操心起来。
  缘由便是这位宁寿县主。
  大长公主对宁寿县主的喜爱溢于言表,这是从所未有之事。桓府的亲朋好友,旧识故交之中,也有许多出身、容貌、品性俱佳的适龄闺秀,其中不少还颇有美名,时常入选市井中津津乐道的什么雒阳四美京畿五秀之类,提起便教人艳羡。但大长公主从来不曾表现过对谁特别感兴趣,遑论议亲。
  而宁寿县主不仅被她满口夸赞,赠以厚礼,宴后闲聊,还特别向豫章王问起了她的婚事。
  按两家关系,大长公主与豫章王是堂亲,更是少时至交;按身份,宁寿县主出身宗室,且封号在旁系中乃是翘楚。
  此事突如其来,不但让许多原本坚定站在南阳公主一边的人迅速动摇,还让一众对公子娶妇之事抱着不切实际幻想的年轻小婢心碎一地。
  惠风特地从淮阴侯府风尘仆仆而至,拉着我的手,目露凶光:“我听闻那宁寿县主最会花言巧语,她夜里睡觉会打鼾,臀上还有一颗痣!”
  我叹口气:“可府中凡事都听公主的,公主若是欢喜,我等也无法。”
  惠风歹毒地说:“我看若公子不愿,大长公主亦无可奈何。平日公子若是与你提起那宁寿县主,你便将我说的转告公子。她定然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坏处,我去打听说与你知!”
  我须得仰仗她带我去淮阴侯府串门顺带窥觑沈冲,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其实,她实在担心太过,因为公子从未提过宁寿县主。如今在他心中,最值得一说的,乃是秦王。
  中元节的宫筵之后,传说宫里的董贵嫔病体渐安。
  许多人以为秦王不久即会离开雒阳,不料,他不仅毫无要走的迹象,反而传出了□□要重新修葺的消息,竟仿佛是要长期留下。
  数日之后,秦王出现在了董贵嫔的兄长都安乡侯董禄的雅集上。
  公子也在。
  到场的宾客,不是来看秦王,就是来看公子的。而出乎众人意料,秦王虽常年身处边陲,但对于谈玄等风雅之事毫无生疏。他甚至在问对之时,将精于黄老的名士郭舒对得哑口无言,引得在座众人刮目相看,称赞不已。
  宴饮闲暇之余,秦王与公子坐在一处,品茗听琴。
  他比公子年长,但兴趣颇为相投。闲谈之下,公子发现他跟自己一样喜欢杜伯度的书法。二人聊得兴起,又挥毫切磋一番,颇为尽兴。
  “怪不得子怀兄追随秦王,果全才。”回府的时候,公子赞叹道。
  我说:“莫非公子也想追随秦王?”
  公子摇头:“见贤思齐,自当奋发,何须追随。”
  我说:“我听许多人说秦王会留在雒阳,若是如此,想来会像梁王、赵王一般委与官职。那日宴上,圣上与秦王甚是和睦,想来那些传言不过也是无稽之谈。”
  公子淡淡一笑。
  “他留下来,如梁王和赵王一般,当个太常丞或大鸿胪么?”他说,“若果真和睦,秦王怎会一走七年?”
  公子到底不傻,我放下心来,却继续问,“既如此,秦王如今怎回来了?莫非真如表公子所言,他料定圣上不敢动他?”
  “逸之所言不过其一。”公子反问,“圣上为何要动秦王?”
  我说:“秦王手握重兵,且包藏祸心。”
  公子摇头:“如子泉所言,秦王所部兵马实不足为惧。当年圣上初继大统,天下未稳,而秦王有兵,自是要忌惮秦王。而如今圣上已稳坐江山,荀尚又刚刚平定了西北,朝廷声威大盛,早不同往昔。我且问你,若你是一富户,家中有一只不敢伤主人的恶犬,你是将此犬杀掉,还是用来守门?”
  我说:“自是守门。”
  公子笑了笑。
  这是公子的长处。他虽然在一些我视为常识的事情上漫不经心且懵懂无知,但不愧是个贵胄,对那些衣冠楚楚之下的勾当看得颇为通透。
  “公子果然睿智,目光如炬。”我作了悟状,奉承道。
  “不过寻常道理罢了,何足挂齿。”
  他一副无谓的神色,嘴角却得意地弯起,仿佛一个刚被大人夸奖的孩童。
  “霓生,”过了会,公子忽而道,“书房中不是有几幅杜伯度真迹?你挑一卷出来,拿去赠与秦王。”
  我讶然。
  杜伯度是后汉齐相,草书之精妙冠绝当世,至今无人能出其右。其真迹遗存至今已十分稀少,公子收藏的几幅,乃是花费重金得来。
  “公子,”我说,“那些真迹,最便宜的一幅也值五十金。”
  公子应一声,说,“又如何?”
  我:“……”
  这则是公子的短处。有些事他虽然看得明了,但对于秦王这样才能出众的人,他也会毫不避嫌地结交,且出手大方。
  我算着五十金能在淮南买多少上等田土,心中长叹。膏粱子弟粪土起钱财来,果然穷凶极恶。
  *****
  公子是主人,他要送什么自是由他。第二日,我挑了一卷杜伯度写的赋,让公子过了目,用锦盒收好,送到秦王的王府里。
  秦王虽常年不在雒阳,但王府一直都有,只是门前冷清。
  不过秦王即便归来,这里也无甚变化,门前车马寥寥,只是多了几个腰圆膀粗的守门卫士。
  传说秦王自回到雒阳后,就一直在宫中陪伴董贵嫔,所以,我放心大胆地来了。
  不料,他竟是在府中。
  通报了来路之后,未多时,一个内官出来,要引我入府。
  我忙道:“小人奉主人之命送礼,还有急事须回府,不便逗留,还请内官代为转呈。”
  内官看着我,笑笑,“足下可是云霓生?”
  我一愣,答道,“正是。”
  “那便对了。”内官道,“殿下有言,请你入内,如有旁事,殿下会替你打点。”
  我看着内官,心底忽而有些不寻常的预感。
  雒阳的各处王府,我跟着公子几乎都去过,相较之下,□□并不算太大。看得出来这府中一直有人打理,但仆从不多。庭院中的花木已长得高大而杂乱,回廊的石阶上还生了青苔。
  秦王在后院的书斋里。我去到的时候,只见一条清溪穿园而过,亭阁临水而置,虽无精巧夺目的雕饰,但样式雅致简洁,别有一番古朴之气。
  我跟着内官走过一道小桥,耳畔皆潺潺流水之声,穿过成荫的花树,未几便望见了在亭中闲坐的秦王。
  只见他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衣,独自坐在一张凉榻上,身边连个打扇的人也没有。他手里翻着书,姿态随意,那模样全然不似人们口中说的那个征战千里的年轻藩王,倒像是个赋闲在家的文士。
  许是闻得动静,他抬起头来。
  我上前见礼之后,呈上锦盒。
  “我家公子知殿下喜好杜伯度书法,特令奴婢将此卷带来,献与殿下。”我说。
  “哦?”秦王从内官手中的锦盒里取出那卷轴,放在案上,亲自打开。
  他看了看,露出微笑。
  “既是元初之意,却之不恭。”他说罢,没有仔细再观赏那卷轴,却让内官给我赐座上茶。
  我说:“奴婢不敢。”我忙道。
  “嗯?”秦王看了看我,语气平和:“有甚不敢?”
  看他全无立刻放我走的意思,我只好依言坐下。
  庭院里甚是安静,能听到树梢间此起彼伏的鸟叫虫鸣。
  秦王端起案上的茶杯,呷一口,放下。
  “孤记得,你叫云霓生,对么?”他问。
  “奴婢正是。”我说。
  “你是淮南人?”他问。
  我看着他,重复道:“奴婢正是。”
  秦王斜倚着凭几,淡淡一笑:“你必定在想,孤如何得知?”
  我未回避,亦一笑:“奴婢正是此想,不知殿下如何得知?”
  秦王:“你猜。”
  我:“……”
  他的神色似在逗趣,却又似在认真地等我回答。
  我知道口音是绝不可能。淮南方言与雒阳是不同,但我自幼跟随祖父,学会了说不同口音的本事。在淮南,我能说地道的淮南话;在雒阳,我能说出雒阳口音的雅言。无论身处何处,我一向切换自如,从来无人能分辨。
  “殿下打听过。”我说。
  秦王未否认,道:“你大约也想问,孤为何打听你?”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从内侍说他邀我入府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今日必过不得太轻松。
  “想来是还为那遮胡关占卜之事。”我说。
  “不全是。”秦王看着我,话语不疾不徐,“我那日在宫中见到你,便觉得你甚为面熟。”
  我作懵懂之态,讶道:“殿下从前见过奴婢?在淮南?”
  秦王微笑,继续喝一口茶,不答却道,“你的祖父叫云重,对么?”
  “确实。”
  “孤虽不才,也曽闻云氏之名。其祖乃先秦杂家云衡,曾为一方大贾,子弟中多有奇谋之士,天文地理、史论今议无所不通,诸侯皆往求贤。后朝代更迭,前汉之时,武帝罢黜百家,云氏渐无用武之地。直至莽乱,云氏再为光武所用,多人封侯拜将,再度兴起。然窦宪乱政,武陵侯云晁因辅佐窦宪被诛,云氏多人株连下狱,自此沉寂。直到当朝,才又有人出仕,便是你那族叔云宏。”秦王笑了笑,“可惜他与云晁一般跟错了人,以致身亡。”
  我说:“殿下打听了这么许多,奴婢实受宠若惊。”
  秦王摇头:“可你那祖父,我无处打探,知之甚少。”
  我说:“奴婢的祖父不过是个文士,一生只爱钻研学问,别无所长。”
  “是么?”秦王不以为然,“乡人说他在外浪迹多年,七年前才回乡定居。且他有奇技,知天文地理。”
  我说:“殿下也知晓,这些学问不过家中所传。”
  秦王没有继续说下去,却转而道:“说到七年前,孤倒想起一事。”
  他的目光似在追忆:“那时,先帝病重,正好雒阳流传璇玑先生现身之事,孤心中迷惑,便去见他,以期指点。费了好一番气力,终于得见。不料,他那时作了一句谶言,孤十分震动恼怒,曾想与璇玑先生理论个究竟,可他全无异色,只对孤说,若要保命,七年内不可回京。而后,他拂袖而去,再也不曾出现。”
  我没有开口,等着他说。
  “这些年来,孤渐渐淡忘此事,总觉那或是一场梦,直到那日见到你。”秦王道,“孤当年见璇玑先生时,他身旁也站着一个童子,想来他若还在,必也是你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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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事(下)
 
  我忍俊不禁,“噗”地笑了起来。
  “殿下可是拿奴婢打趣?”我说,“奴婢不曾去过会稽山,且依殿下方才所言,殿下去见那位什么先生,乃是七年前之事,殿下果真确定,那小童就是奴婢这样的长相?”
  我说这话,乃是底气十足。
  因为祖父每每以璇玑先生的名号在人前出现,必乔装改扮。他那白发长须、鹤羽白裘的仙人之姿,便是由此而来。而我也不例外,我被扮作仙童,□□敷面,墨眉绛唇,那个模样,我敢保证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
  秦王神色不改,道:“孤原本并不确定,可你颈上那玉珠,与那童子一模一样。”
  我愣了愣,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脖子,可触到秦王的目光,生生打住。
  有那么一会,四周安静得可怕,似乎风也变得胶着。
  我强压着心中的翻腾,道:“不想殿下竟知道这许多,奴婢实惶恐。然殿下说了这许多,皆不过巧合。奴婢确出身云氏,然殿下所说的璇玑先生,奴婢闻所未闻,不知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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