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此事在三个月前有了逆转。
虞善那在外做官的长子,带着一家人乘舟游玩的时候,船漏水沉没,全家无一生还。虞善悲痛不已,旧疾复发,一病不起。
虞善的二弟虞松,手中产业仅次于虞善,先前与长房对着干的诸多事端之中,大多是他领的头。
此人甚是善于交际,长于奉承。他不知走了哪路的关系,结交了任扬州都督的陈王,且甚得陈王欢心。
就在上个月,陈王受虞松之邀,来到了海盐。虞松倾尽上下之力招待,与陈王把酒言欢,却将长房的人撇得远远的,虞衍有意求见陈王,竟连自家庄园的门也进不得。
此事之后,先前那些要求重分产业的声音再度起来,可与先前不同,虞善再也无力弹压,虞衍在族中虽仍有声望,但渐渐势单力薄。而这时,族人以虞善无力主持事务为由,推举虞松做了族长,包括盐场在内,诸多族□□管的产业都控制在了虞松手上。
“这般说来,我要商议盐场之事,却是要找这虞松?”我皱眉道。
“正是。”柏隆道,“虞衍虽与陆氏联姻,但陈王是扬州都督,素日连刺史也不放在眼里,陆氏杨氏就算是望族,在陈王面前也须让着。虞松既然有陈王撑腰,虞衍此事,只怕陆氏也帮不上忙。”
“如此。”公子微微颔首。
商议一阵之后,天色暗下,柏隆正要吩咐人去准备晚膳和住处,公子却道:“不必,我今夜到万安馆落脚。”
“回万安馆?”我讶然。
“正是。”公子看着我,笑笑,“那既是家宅,岂有不住之理。”
我欣喜不已。说实话,我这大半年来时常挂念着万安馆,不知老钱他们打理得如何。方才进城之后,心里就一直打算着今日定要回万安馆看看,只是正事要紧,只得陪着公子来县府里。不想公子也这般打算,实教人喜出望外。
“大将军,”柏隆哂然,劝道,“在下以为,客舍中难免人多口杂,大将军和夫人还是宿在敝舍为好。”
公子却道:“人多口杂之处,才好打听各路消息。且我此番回来仍不宜泄露身份,万安馆中和城中的人先前已见过了我,若做得太神秘,反教人猜疑。”
柏隆只得应下。
万安馆的模样,与我离去前无甚二致。我和公子走进去的时候,当面遇到了阿香和一个仆人。二人皆是一愣,随即露出惊喜之色,一边往堂上大声说我回来了,一边迎上前。
“夫人怎去了这么许久?”行礼之后,阿香又是高兴又是感慨,“我等方才还议论说,年节也不见夫人回来,不知夫人要在外头留到几时。”
我笑了笑:“那边有些事,这不是回来了。”
阿香又唠叨了两句,笑眯眯地瞅着公子,道:“我就说么,夫人既然回了夫家,自是要跟着主公在那边过年才是。”
夫家。我面上不由一热。
公子却微微一笑,神色自若:“这些日子,馆中可还好?”
“甚好。”阿香笑道,“只是少了夫人主事,好些事只得我等几人商议着来,究竟啰嗦些。如今主公和夫人回来,我等就放心了。”
这时,小莺和老钱等人纷纷跑出来。
小莺似乎比我离开时又长开了些,上前来拉着我的手不放,见到公子,又变得满面通红。
老钱虽也欣喜,却稳重得多,走到我和公子面前,先行了礼,而后问了一通路途劳累的话语。
“听闻中原出了事,我等常牵挂主公和夫人,如今二位回来,我等便放心了。”他说,“主公和夫人必是饿了,我这就教庖中去做晚膳。”
我笑道:“不必麻烦,那些做给客人的菜肴,挑上几样送到院中便是。”
老钱应下。
众人兴高采烈,你一嘴我一嘴,叽叽喳喳地说着这些日子客舍里的事,拥着我和公子往院子走去。
还未出堂上,忽然,迎面走来两个人。我定睛看去,愣了愣,却是郭老大和郭维。
二人看到我,亦是愕然。
“倪夫人。”郭老大随即露出笑容,上前行礼,“夫人何时回来了,我等竟是不知。”
我说:“刚回到,不想在此处遇到了了二位。”
郭老大笑笑:“我和二弟今日送渔获,城门关了回不得家,便在馆中留宿一夜。”
他说着话,将目光若有若无地朝公子打量。
上次公子来时,郭老大不曾与他见过面。
不过郭维却是见过的。他站在郭老大身旁,目光直接得多,一直瞥着公子看,没有出声。
我没有不掩饰,大大方方地向郭老大介绍道:“郭老大,这位便是我丈夫周元初。”说罢,向公子道,“这位是郭老大,常年为馆中送渔获,我与你说过。”
公子露出了然之色,微笑行礼:“原来是郭老大,幸会。”
郭老大亦笑道:“久仰周公子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一表人才。”
公子谦道:“郭老大过誉。”说罢,他看向郭维,和气道,“上次匆匆一面,郭兄弟别来无恙否?”
郭维看他一眼,淡淡笑了笑:“无恙,劳公子挂念。”
郭老大笑道:“我这兄弟是个粗人,公子不必与他这般客气。日后见了面,便如我等唤他阿维便是。”
公子颔首,却看着他:“既如此,我看郭老大年长于在下,不若便称郭兄如何?”
郭老大眼神一动,笑起来,道:“周公子真乃随和之人。”
公子笑了笑,看看四周:“二位可是要去用膳?”
“正是。”郭老大道,“天色已晚,我二人正打算到堂上去弄些吃食。”
公子道:“我与妇人亦要回院中用膳,不若一道。”
郭老大讶然,与郭维相视一眼。
我听得此言,有些诧异。看了看公子面上的笑容,心中明白此举必是有所打算。
“这怎好意思。”只听郭老大客气道。
公子道:“吾妇得郭兄府上帮衬多年,在下无以为报,只得备些薄酒聊表心意,还望郭兄切莫推拒。”
郭老大大笑,拱手:“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第267章布局(上)
我的院子里有待客的前堂, 众人在席上落座, 未几, 阿香按着我的吩咐,领着一干仆婢呈上酒菜。
公子这些年的确大有长进。从前,他挑剔至极,稍觉粗俗就不拿人正眼看,也因此颇受雒阳那群名士的追捧。若放在三年前, 我不敢相信他会跟石越那样的人称兄道弟,更不敢相信他会跟郭老大这样的把盏言欢。
他先与郭老大聊起家中之事,而后,又聊起海盐的物产和近来的渔汛。郭老大是个爽快之人,两杯酒下肚, 便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近海什么季节有什么鱼, 头头是道。
“如此说来,郭兄的船, 能走出数百里海路?”公子讶然道。
“数百里海路算甚。”郭淮喝一口酒, 不屑地插嘴道,“南边的广州,北边的东莱都去过, 若是船够大够多, 还能走更远。”
郭老大看他一眼,少顷, 微笑:“我等靠海吃海, 行船的本事自是第一。”
公子亦笑:“在下听夫人提及从前许多事, 郭兄急公好义,广济乡人,实乃英雄。在下早有结交之意。不想今日刚回来便遇到了郭兄,岂非善缘。”
得了这般吹捧,郭老大的神色看上去颇为受用。
“公子过誉,渔户生活不易,我等能帮自是要帮上些。”说罢,他好奇道,“公子此番与夫人回来,不知是长住还是短住?”
“长短皆未定。”公子道,“不瞒郭兄,在下家中亦有经商,今父母老病,在下初承家业,正想做些事。如今中原乱事,郭兄想来也已听闻,只怕豫州待不住,还须过江往南来。前番听夫人说,虞氏在海盐乃首屈一指的大族,故在下此番来海盐,亦有意与虞衍公子结交一番,顺道商议商议落脚之途。”
我听着他说话,只觉心头一讪,这张口就来的模样,与从前凡事必引经据典的公子相比,也全然是换了一个人。不过他提起虞衍,倒着实教我有些诧异,不知用意。
“虞衍?”郭老大和郭维听公子提到他,面上的神色却有些变化。
郭维喝一口酒,没出声。
郭老大看着公子,道:“公子和夫人今日刚回来,恐怕对城中之事知晓不多。虞氏如今主事的并非虞衍,乃是其叔父虞松。”
这话与柏隆所言无异,公子仍露出讶色。
“哦?”他问,“不知何故?”
“自是族中争产之事。”郭老大道,“其中曲折甚为复杂,不足细说。简而言之,虞善如今卧病垂危,不久前失了长子,如今长房只剩虞衍一人支撑。虞松倚仗扬州都督之势逼迫长房交权,只怕不久便可得逞。”
我忍不住道:“虞衍乃长房长子,就算这虞松得了倚仗风光一时,只要虞衍不松口,又怎奈何?”
郭老大淡淡一笑,道:“这个么,自是也有办法。”
他说着,目光瞥了瞥堂上伺候的两个仆人。
我了然,让他们退下。
郭老大又看了看郭维,朝门口抬了抬下巴。
郭维即露出会意之色,仰头把酒喝了,起身走了出去。未几,门被郭维关上,廊下的灯笼光将他的影子映在糊着白绢的雕花门上,竟似在把风。
“公子和夫人莫怪。”郭维压低声音,“此事乃秘密,不可为他人知晓。夫人与我有过命交情,若非夫人问起,我也不敢提。”
我和公子相视一眼。
“老大有话,但说便是。”我说,“我等自当保密。”
郭老大道:“虞松要向虞衍下杀手。”
我暗自一惊:“哦?”
“郭兄如何得知?”公子即问道。
“我等混迹十里八乡,哪路人马不识得。”郭老大道,“那虞松买的刺客是扬州城来的,中人与我熟识,一次与我饮酒时说漏了嘴。”
“可知这虞松打算如何下手?”
郭老大摇头:“详细不知,不过当就在不久。”
我心中一动。
“那中人是何人?”我微笑,“老大可否介绍我认识?”
郭老大的目光一闪,亦笑:“夫人又说笑,那等人,夫人识来做甚。”
我说:“自是为了救人。虞公子于我有恩,如今得知他有难,莫非见死不救?”
郭老大叹口气:“夫人,我透露此事,乃是为了给公子大计铺路。至于虞公子之事,道上有道上的规矩,夫人应当知晓。那坏了义气之事,我断不可做。”
我心里冷笑,都谋财害命了,还扯甚义气。
“郭兄既冒着风险将此事告知我等,我等自也不会坏了老大的义气。”这时,公子开口道,“郭兄只消替我等打听杀手行事之法,我等自有计议。”
郭老大狐疑地看着他,目光不定。
“郭老大,”我叹口气,“虞公子素日待你我皆不薄,又怎好见他落难?此番还望郭老大不吝相助。”说罢,我将几块碎金放在案上,道,“这些是给老大的打点之资,事成之后,我与丈夫还有重谢。”
郭老大看了看我,忽而笑了声:“公子和夫人果真乃仁义之人。这钱我若收了,岂非真成了见利忘义。”
他说罢,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拱手道:“公子和夫人放心,三日之内,我必来回话,不误大事。”
我微笑:“如此,便有劳郭老大了。”
待得送走了郭氏兄弟二人,我和公子回到堂上,坐下来继续商议。
“你为何提到了虞衍?”我问。
公子道:“我原本想着郭老大在虞氏的海运中出力,或许会知道些柏隆不知的事,不想竟问出了这等内情。”说罢,他有些好奇,“霓生,那郭老大当真这般看你面子?此事说出来时,竟似全无犹豫。”
我笑了笑:“恐怕不然。郭老大虽是个好义之人,论精明,却不下这城中的任何奸商。”
“哦?”公子讶然。
我没说下去,转而道:“你只打算与虞衍打交道?”
公子颔首,道:“虞松是陈王的人,便不可用。”
我说:“怎讲?”
“你可知在扬州,杨氏和陆氏等世家豪族,最忌惮何人?”
我看着他:“你是说,陈王?”
“正是。”
这事我觉得新鲜,道:“怎讲?”
“扬州历任都督,陈王在任最短,与世家积怨却是最深。”公子道,“陈王的都督府中任用之人,皆陈国带来的亲信,甚至刺史府的诸多要职亦然。扬州的本地士吏,就算出身陆氏和杨氏,亦不为重用。此为其一。其二,陈国一系倚仗陈王权势,常年行结党营私之事,纵然是世家大族亦不免受其勒索,侵吞产业。两年前,淮阴侯曾将陈王告上朝廷,历数罪状,要将其弹劾,后东平王出面调解方不了了之。”
我了然。杨氏与淮阴侯的妻子是亲戚,自然能得淮阴侯出面撑腰。
“如此说来,陈王和淮阴侯算得撕破了脸。”我说,“我等要得扬州之利,便不可留着陈王。”
“正是。”公子道。
我沉默片刻,回过味来。
“陈王可是扬州都督。”我说。
“正是。”
“而后呢?”我紧问。
公子神色认真:“霓生,我以为,先前的计议须得改动。”
我讶然:“如何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