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陆笈说:“既然平息了事端,如何还说是战?”
  公子道:“其中因由,伯载心中恐怕早已明了。”
  陆笈没有答话,看着公子,意味深长:“元初既要与陈王结盟,却在此间助我,不知若陈王得知,又当如何?”
  公子唇角弯了弯:“就算陈王得知也无妨,与我等结盟,于他而言,乃是上佳之选。”
  “此言差矣。”陆笈道,“据我所知,陈王向来不服秦王,遑论以扬州钱粮资助秦王。不瞒元初,自中原乱起,登门而来的使者便络绎不绝,赵王、济北王等皆有与扬州联手之意。如今这些诸侯王早已不同过去,人人手上皆有数万以上之众,联合之下,无论哪边,兵力皆远超辽东。陈王就算有意与人结盟,又何必舍近求远?”
  公子道:“中原诸侯,皆外强中干之辈,就算有十万之众,亦不过临时强征而来,兵将羸弱,不堪为战。就算联合,亦不过乌合之众。此为其一。其二,这些诸侯联手举事,虽声势浩大,实则利欲熏心,各怀心思。便如赵王和济北王,如今还未整出胜负,麾下已内讧不断,就算将来一方得势,也必然难逃东平王下场。”
  陆笈道:“你说这些,不过是将来之事。据我所知,秦王如今仍蛰伏北境按兵不动,连黄河也不曾越过,元初若要替秦王许诺,未免太远。”
  公子道:“秦王按兵不动,乃时机未至。辽东兵马之强,世所公认,一旦与凉州联合举兵,中原无人可挡。”
  陆笈道:“扬州有大江天险阻隔,中原之事,与扬州何干?”
  “恕我直言。”公子看着陆笈,正色道,“所谓大江天险,亦不过一条水道;中原诸侯要想过江,亦不过抬脚之事。无论陈王愿不愿意,皆免不了与北方之敌大战一场。扬州可选的,乃是与中原诸侯大战,还是与平定了中原之后的秦王大战。”
  陆笈的面色终于变了变。
  “我以为元初喜好清谈不屑俗务,不想竟也精于这些算计之事。”他说。
  公子道:“我既为朝官,社稷有难,自不可坐视。”
  陆笈道:“秦王当前未发一兵一卒,元初何以笃定,将来得胜的必是秦王?”
  公子淡淡一笑,拿起茶杯轻抿一口,颇有清谈时的高深之态。
  “天生万物,道法自然。”他说,“我等存于世间,如水中行舟,顺而为之,方为大善。”
  陆笈愣了愣,未几,忽而将目光瞥向我。
  我心底一阵得意,微微低头,作谨慎之态。
  “既然如此,”少顷,陆笈又道,“秦王得了天道,想来无扬州相助也无妨,元初又为何要来求结盟。”
  公子道:“自是为苍生所想。有扬州钱粮资助,战事可早日平定,百姓亦可少受兵祸荼毒之苦,无论于中原还是扬州,皆为大善。”
  陆笈沉吟,没有说话。
  但我知道他的心意已是已是明了。方才他与公子来往许多回合,哪里是在说陈王,简直是在替陆氏讨价还价。
  “我有一事不明。”这时,他旁边的虞衍突然开口。
  只见他看着公子,道:“桓都督之名,在下亦有耳闻。犹记得当年秦王逼宫,都督挺身而出,与秦王作对,天下人无不称贤。而如今,都督反道而行,辅佐秦王得天下,莫不怕世人诟病?”
  公子神色不改,反问:“谁说我要助秦王得天下?”
  虞衍和陆笈都愣了一下。
  公子正色道:“不瞒诸位,圣上当下正在凉州驻跸,我来扬州,亦是奉了圣上旨意。”
  四周一阵沉寂。
  陆笈和虞衍的神色终于变得无法安定,瞪着公子,不可置信。
  “可……”陆笈语气结巴,“圣上不是已被东平王弑于宫城之中?”
  “那不过是讹传。”公子道,“东平王确有弑君之意,但我等在他动手之前,将圣上和太后带了出去。秦王亦知晓此事,与我共保圣上,故而结盟。”
  我想,公子不愧是在士人互相吹捧的浸淫之中长大,有心要粉饰什么事,三言两语,手到擒来。秦王那龌龊行径在他嘴里成了忠良之举,他和秦王结盟也成了大公大义。
  陆笈和虞衍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既然如此,怎不早将圣上安稳之事昭告天下,也好免去一场纷乱。”陆笈急道。
  公子反问:“伯载莫非以为,圣上安稳,中原便不会生乱?且莫说东平王赵王等人,便是陈王,若圣上令其往雒阳护驾,他可会领命?”
  陆笈不语。
  公子的声音缓和些,继续道:“当今乱事,究其根源,非一日之功;要彻底平定,亦非圣上一人可为。因此,我与秦王先将圣上送离京畿,保其无虞,而后联合天下忠义之士共扶社稷,方为正道。”说罢,他直视陆笈,“陆氏乃扬州望族之首,世受君禄,当知晓其中苦心。”
  陆笈沉吟,少顷,神色已恢复镇定。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今夜横生事端,想来诸位已是疲惫,不若且去歇息,有事容后再议。”
  这话出来,虞衍无异议。
  “如此甚好。”公子微笑。
  为防夜长梦多,陆笈和虞衍没有在桃叶渡继续待下去,当夜即开船往扬州。因虑及虞松还在海盐,虞衍也不再从临安折返,随着陆笈往扬州城而去。
  陆笈以他那边客舱更为宽敞舒适为由,盛情邀请公子和我过去同乘,公子欣然而往。对于公子,陆笈自是待以上宾之礼,连带我也得了个漂亮的绣房,就挨在公子的旁边。
  不过一路上,众人各怀心思,气氛颇是微妙。
  陆笈时常邀公子到船庐中去,不过没有再谈起陈王或者结盟之事。公子也似无意提起,二人或烹茶清谈,或静坐对弈,仿佛是在乘船游江。
  这使得我在一旁作陪之时,十分无聊。
  有时无意抬眼,我发现虞衍在对面看着我,目光莫测。我只得将眼睛转开,装没看见。
  终于有一回,我出船庐透气的时候,在一处转角遇到虞衍,他挡在了我面前。
  “夫人果然就是当年雒阳的云霓生?”他低声道。
  我盘算着,公子和我如今既然当着虞衍的面表明了身份,那么我先前躲在海盐的事,以及公子去探望我的事,在陆笈面前都不会是秘密。同样的,我从前在雒阳坐下的事,虞衍兴许也知道,这下,可以不用再装什么了。
  “陆主簿和桓都督都认了,这还能有假?”我笑了笑。
  虞衍的目光意味深长:“在下当年闻得夫人之事,深敬夫人之才,尝为夫人早死痛惜。不想夫人未死,且就在海盐。”
  我颔首,毫无愧疚地感叹:“都是缘分。”
 
  ☆、陆氏(下)
 
  虞衍也无愠色, 道:“有一事,夫人还未交代。”
  我讶然:“何事?”
  “那日夜里,夫人说我面相有难,未知以夫人之见,我当下该如何?”
  我原以为他堵着我是想质问我为何隐姓埋名骗他感情,不想是来问算命的事。
  “如今公子已拿获了小人,眼前灾患已消, 不必太过忧心。”我说。
  虞衍四下里看了看, 道:“夫人可借一步说话。”
  他颇有些恳切之色, 我犹豫一下, 没有拒绝,与他走到了空旷无人的船尾。
  “在下并非逼问,夫人切莫误会。”虞衍向我拱手一礼,道,“家门不幸, 着实惭愧。在下家中情形,夫人亦知晓,此事之危, 非拿获一个贼人可解,乃与时势相连, 关系虞氏将来荣辱。在下闻夫人可预测后事,还请夫人为我指点一条明路。”
  他说话时,眉间的焦虑一览无遗。我看着他,知道他这两日必是为虞松之事辗转难眠, 心思转了转。
  “公子何必问我。”我说,“虞氏与陆氏如今已在一条船上,自是荣辱与共,莫非公子还想独自行事?”
  虞衍道:“虞氏与陆氏相较,乃不值一提,上无门阀之交,下无部曲兵卒,唯有财货可供其取用。若陆氏事成,虞氏不过沾些姻亲门楣之光,若陆氏事败,则一损俱损,所谓荣辱与共,不过仰人鼻息,又怎可算得出路?”
  我心中明白过来,不由地想起前番他与陆氏联姻之事。那时,他也是以不肯依附陆氏为由,百般推拒。后来这婚事终究还是成了,我以为他已经改了想法,原来还想着这个。
  从前我觉得此人是个被宠惯了,只想着意气行事的豪族子弟,现在看来,倒是有些志向。
  “公子与我算得故交,自当帮忙。”我叹口气,“只是我虽会些旁门秘术,但须知祸福无常,未敢妄言。”
  虞衍道:“夫人但说无妨。”
  我说:“依公子看来,陆氏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虞衍道:“陆氏等三家与陈王积怨已久,当下之势,必不会再忍让,不久之后便会除掉陈王。”
  “而后呢?”
  虞衍犹豫了一下,道:“而后之事,伯载未透露意向,我亦实难预知。”
  我笑了笑,道:“虞氏虽不比陆氏家大业大,但有一样,陆氏不及虞氏。”
  “何事?”
  “漕运和海运。”我说,“纵观扬州,虞氏在此二事上无人可敌。钱粮皆流通之物,无论在州内流转还是运往州外,水路乃重中之重。故无论陈王倒后,扬州何去何从,虞氏皆大有可为。”
  虞衍的目光微亮,还想再说,这时,一位管事走过来,请我等入舱用膳。
  我不再多说,与虞衍行一礼,自往舱中而去。
  不多时日,扬州城已经在望。
  抵达的前一日夜里,陆笈对公子道:“有一事,我思索良久,欲与元初商议。到了扬州之后,元初可不必去见陈王。”
  公子道:“为何?”
  “不瞒元初,我等早已布下罗网,欲就算无虞松之事,也必不留陈王。”
  公子并无讶色,颔首:“如此。不知除去陈王之后,府上有何意愿?”
  陆笈道:“正是因此事,家中分歧甚重,相持不下,故至今未下决心。”
  “哦?”公子道,“怎讲?”
  “如元初所言,清除陈王之后,扬州独力难支,必寻求倚仗,分歧因此而起。”陆笈道,“陆氏与豫章王的关系,元初当知晓。豫章王后兄长陆班一支,子弟多投身官宦,故虽是旁系,但在族中说话颇有分量。对于结盟之事,陆班主张投靠豫章王,两部兵马合作一处,可保割据一方。”
  听到豫章王的名字,我心中动了一下。
  虽然已经有一阵子不曾得他消息,但他果然不曾闲着。
  公子颔首:“不失为良策。”
  “于陆班自是良策,于扬州则不是。”陆笈道。
  “怎讲?”
  “豫章王有问鼎之志,说是结盟,其实也不过要将扬州收入囊中,与陈王无异。”
  “如此,”公子道,“未知以令尊之意,属意何方?”
  “我前番说过,赵王、济北王等皆有结盟之意。”陆笈道,“此外,大长公主和淮阴侯亦曾遣使密谈。”
  听到大长公主的名号,我不由地愣了一下。
  公子的脸上亦闪过一丝讶色。
  此事想一想,其实也不足为奇。桓肃和大长公主如今占着谯郡,且与豫兖青徐诸多王侯交好,盘踞一方。而淮阴侯则更是早在东平王时就占了长安,至今坚称广陵王才是正统。但凡想要争夺天下的人,都不会绕开扬州,他们来打陆氏的主意,那是再自然不过。
  “如此。”公子道,“伯载这般坦诚,想来就算我执意要去见陈王,也难行半步。”
  陆笈毫无愧色,在席上一礼:“此举亦是无奈,还请元初见谅。不过元初放心,陆氏绝非无信无义之辈,元初在扬州必无安危之虞,食宿用物,也必不敢亏待。”
  公子亦全无愠色,看着陆笈,不紧不慢:“如此,有劳府上。”
  扬州城是整个扬州的州府所在,陈王也在城中。
  这里大约是天下最大的水港,江上舟船云集如织,岸上也是人头攒动车水马龙,无论北方还是海盐和钱唐的渡口码头,皆不及此地繁盛。
  公子也是第一次来扬州,望着外面的景致,神色好奇。
  还未靠近扬州之时,我和公子以及一众随从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船上。两船随即分离,虞氏的大船远远开走,眺望而去,能见到它停靠的时候,来迎接的车马仆人如过年一般热闹。
  而我们的船则混迹在寻常客船货船之中,就近靠了岸。
  按照先前商议,柏隆留下几个精干好手给公子充任护卫,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回海盐。
  “大将军,”他有些犹豫,道,“还是我等一并留下,遇事也好照应。”
  公子道:“不必。海盐亦甚为紧要,且你是县长,不可离开太久。盐场之事,须得抓紧,扬州局势恐怕不久就要大变,你还须小心应对。”
  柏隆道:“大将军放心,我定当稳妥处置。”
  公子颔首,又交代一番,两相别过。
  扬州并非闭塞之地,如往常一般,为了防止有人认出公子,须得乔装一番,我和他都换上了一身寻常的布衣。当地平民有戴笠之风,我给公子戴上一顶竹笠,压低了把脸遮住,走下船去。
  岸上,陆笈派来的人已经在等候。几辆马车停在路边,并不引人注目,但旁边守着好些身形壮实的随从。一位陆笈贴身侍从过来,行了礼,引我们登车。
  马车一路辚辚而行,却不进城,径自往郊外而去,半个时辰之后,驰入一处田庄之中。
  我和公子从车上下来,只见周围屋舍林园修筑得颇为讲究,一看便知是陆氏的别业。我们安顿的地方是一处单独的院落,显然是专门招待贵客所用,雕梁画栋,家具精致,还带有一片江南风味的花园鱼池。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