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董贵嫔道:“故你我此番哪里都去不得,不若闲坐说话。”
  此言倒也在理,我没有反对。
  董贵嫔让老宫人退下,待得旁边无人,却看着我的脖子,忽而道:“老妇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这项上有一颗白色的玉珠,现在怎么不见了?”
  我一怔,心中登时升起一阵疑惑。
  片刻,我笑了笑:“贵嫔好记性。当年初见时我戴着什么早不记得了,贵嫔还记得?”
  “怎会不记得。”董贵嫔从容地从小案上拿起茶杯,轻轻吹了吹,“老妇兄妹三人,年幼时因水患失了父母,被卫氏收养。老妇自五岁起,便给卫伦的女儿做了侍女,伴了她五年五年。此物是她最爱,总戴在身上,我便是远远看一眼,也能认出来。”
  我看着董贵嫔,一时说不出话来。
  心中又惊又疑,登时似掀起了滔天巨浪。
  “哦?”我的声音平静,“卫氏是谁?我不知晓,一颗白玉珠而已,贵嫔兴许认错了。”
  董贵嫔没有反驳,淡淡笑了笑,抿一口茶。
  “他们一家去楚国时,我十二岁,跟他们一起去的,还有我的二兄董绅。他们将我和长兄留在了雒阳,说是要我二人替他们看守宅院。当年雒阳之乱,比今日更甚,我和兄长提心吊胆受了三年,一个卫伦的故旧忽而登门而来,将我带走。隔日,我便被献到了景皇帝的身边。”董贵嫔说着,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似在盯着我,又似不是,满是追忆,“卫伦拿着我二兄的性命要挟,要我和兄长为他们一家刺探高祖皇帝的动向。我和兄长一直不敢怠慢,直到楚国败亡,我二兄病逝的消息传来,方得以解脱。”
  我听着这话,心神渐渐安定了些许。
  “贵嫔这般秘闻,想来世间知晓之人寥寥无几。”我说。
  “正是。”董贵嫔道,“如今知晓的人,除了老妇和秦王之外,便是你了。”
  听到秦王的名字,我心中不由地又突了一下。
  “贵嫔待秦王果然如亲生一般。”我说,“莫非秦王不曾发怒?”
  “这些事,也是他长大成人之后,我方才告知。”董贵嫔道,“那时楚国早已覆灭,我二人相依为命,这些过往之事,藏着无益。子启非狭隘之人,并不曾因此责怪我和兄长,此事于我甚为宽慰。”
  我心中生出些希翼,从她言语之中,她只不过是认识我那生母,以及这玉珠的来历。
  而我的身份,她只字未提。
  “不瞒贵嫔,这玉珠是我祖父给我的,并不曾告知来历。”我叹口气,道,“不想竟有这般曲折。”
  “此事说来,也甚为巧合。”董贵嫔道,“当年卫氏还在雒阳之时,云先生曾经几次到府中做客,老妇见过他。仙风道骨,一望即知学问非凡。不过那时老妇浅薄,未知云先生本事,后来子启查清了你的来路,与老妇说起你是云先生的孙女,老妇方才知晓。”
  她提到孙女,这便好办了。
  我即刻笑了笑,道:“正是,不想我家与贵嫔竟也是故人。”
  董贵嫔却不以为然:“可老妇自从第一次见你之后,便知道你不是。除了那玉珠,还有你这眉目。卫氏当年自幼便是雒阳闻名的美人,她的模样,老妇永远忘不掉。当年见到你的时候,老妇几乎以为见到了她。”
  我:“……”
  她既然这么说,我自无法反驳。
  我说:“据我所知,当年卫氏生下的是个男孩。”
  “老妇亦疑惑于此。卫氏有些堂亲表亲,你出于其中也未可知。”董贵嫔道,“不过后来听闻黄遨投在了桓皙帐下,老妇又想起了此事。”
  “黄遨?”我继续装傻,“与他何干。”
  “黄遨与老妇一样,是卫氏的奴仆。老妇知晓他的脾性,若非十分紧要之人,他断不会去投。于他而言,这世间除了卫氏,无人可称为紧要。”董贵嫔道,“还有明光道的曹贤,老妇虽从前不曾见过他,却知道他的名号。曹贤父子将你待若上宾,只怕与楚国有莫大的干系。”
  听得这话,我心中动了动。
  她没有单独提到曹麟,可见她仍不知道曹麟和董绅的关系。再想想黄遨的话,可断定当年那调换婴儿之事,确实只有黄遨知晓。
  我说:“卫氏既然全家殁在了楚国,过了这么多年,黄遨心意改了也未可知。贵嫔应当也听说了,前番他还曾经纠集流寇造反。至于曹贤,他曾是我祖父密友,我祖父在时,他一向拿我视若亲生。”
  董贵嫔淡淡一笑。
  “云霓生,”她不接我的话,道,“你可觉得好奇,为何这些事,老妇从未与你提起,却现在才说?”
  我亦是此想,道:“为何?”
  “我二兄染疫之后,知道时日不久,托人给我和兄长捎了信来。”她说,“那信中只有寥寥数语,他告知老妇和兄长,卫氏当年的救命之恩,我兄妹三人早已经还清,不必再为他们卖命。可那时,我的孩儿已经死去,我和兄长如深陷泥沼,已不可抽身。”
  董贵嫔看着我:“卫氏于我一家,既是恩人,又是灾厄,你若就这么死了,于我于子启,都不算坏事。”
 
  ☆、针锋(上)
 
  董贵嫔说出这么一番话, 我并非不能理解。换做我是她,也遇到了一个疑似卫氏的后人, 大约也会巴不得她远远走开, 眼不见为净。
  “可惜经历过这许多事, 我还活着。”我说。
  董贵嫔,神色间有些遗憾:“是啊,云先生的学问果然不差。”
  我看着她, 她当下的心思,我已经摸透了几分。
  她既然认定我了我的身份, 又如此爱护秦王,那么她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便很明显了。
  楚国被高祖所灭,我是楚国余孽, 自然免不得会想着复国的那一套。我处心积虑地接近她的宝贝儿子,大约就是一边勾结明光道, 一边凭借我这无双的美貌和本事勾引他,将他缠住,借他的手得了天下, 以完成窃国之志。
  这当真是看得起我。
  跟大长公主比起来,我在董贵嫔眼里可恶多了。
  但这么想着, 我心中忽而有些飘飘然起来,觉得按着这思路做下去,似乎可行。
  窃国之后,我可将秦王从宫里踢走,将公子迎进来, 让他做我那皇夫,独揽六宫宠爱……
  “贵嫔莫忘了,我不仅帮了秦王许多,还救了他一命。”我说,“我若死了,对他而言乃是大大的坏事。”
  董贵嫔露出一丝苦笑,叹道:“是啊,果真造化弄人。”
  我说:“贵嫔若是怕我勾引了秦王,何不就将我这番身世的猜测告知秦王?他那般心思缜密之人,想来就算不把我杀了,也会将我抓起来。”
  “老妇得知黄遨投了凉州之后,便已经将此事告知过子启。”董贵嫔道,“其后之事,你也知晓了,他仍让你去为他治病。”
  我愣住,看着她,片刻,笑了笑:“如此说来,秦王并不觉得贵嫔的猜测有理。贵嫔方才所言,皆凭空猜想,还是莫再这般自扰才是。”
  董贵嫔道:“就算你无意,明光道呢?曹贤的复国之志,比黄遨还要坚定,岂知他不会借着你向子启下手。”
  我很想将曹麟就是董绅之子的事告诉董贵嫔,但转念一想,曹麟当下的身份,与秦王乃是敌手,若董贵嫔将秦王看得比曹麟这素未谋面的侄子还要紧,反过来利用姑侄的关系都曹麟下手,岂非弄巧成拙?且我一旦说出了曹麟的来历,便也无异于坐实了我的出身,徒添风险,不可轻易为之。
  “此事,贵嫔大可不必担心。”我说,“我与曹贤相识不假,但他当下拥立的真龙可不是我,明光道成不成事,也与我无干。我帮他们谋害秦王,于我而言又有何好处?”
  董贵嫔没有接话,拿起杯子,缓缓抿一口茶。
  “云霓生,”她不紧不慢,“老妇只问你一句话。子启若要纳你,你从他么?”
  这话说得仿佛秦王看上了谁就是天大的恩典一般,我甚是不喜欢。她能问出这话,想来是十分不愿意了,不借着套一套她的想法,着实说不过去。
  我淡淡一笑,厚颜无耻道:“常言美人爱英雄,秦王宏图大略,又生得丰神俊朗,天下爱慕他的女子数不胜数。若秦王果真有此美意,我岂有不从之理。不知我若是从了,又当如何?”
  董贵嫔道:“你若真对子启有心,如今早已进了□□。可以你所作所为而见,你的心不在子启身上。”
  我说:“正是。贵嫔既然明白,便更不必担心。”
  “这才是老妇担心的。”董贵嫔道,“你将来若跟了子启,那便是别有图谋。”
  这么想也对。我心想。
  “云霓生,”董贵嫔看着我,目光深深,“人人都有不可割舍之人,于老妇而言,乃是子启;于你而言,便是那桓皙。老妇的话便放在此处,你若敢对子启别有图谋,莫怪老妇对桓皙不客气。”
  屋子里倏而安静。
  我看着董贵嫔,少顷,冷笑。
  “贵嫔这是要挟我?”我问。
  “不过把话挑明罢了,何言要挟。”董贵嫔道,“云霓生,老妇在这宫中过了许多年,若不知谨慎,今日便不会坐在此处饮茶。”
  我还待再说,外面忽而有了些动静,只见先前报信的那内侍又匆匆走了进来。
  “贵嫔,”他一礼,神色有些紧张,“赵王世子纠集了兵马,攻城来了!”
  如先前担心的一样,雒阳城外的事,果然起了变化。
  赵国王世子果然逃出了雒阳,以营救赵王等人为旗号,不仅纠集了赵国的兵马,还将其他诸侯国的兵马都召集到了一处。
  这些诸侯兵马本群龙无首,意见不一,谢浚和王霄原本也打算趁着他们磨磨蹭蹭,一边巩固城防一边拖延,只要等到明日,秦王的大军来到,一切便可舒舒服服地成为定局。
  但赵王世子似乎并不打算顾忌赵王等人的性命,半日之内,已经运来了攻城器械,大有决意攻城之势。
  更大的变故,则出现在了雒阳城中。
  北军要布置城防,人手本就已经不够,那清缴赵王余党之事便拖延下来。虽然王霄发布了告示,令百姓守在家中不得出门,城中也有北军分拨下来的五千人巡逻,但雒阳太大,就在赵王世子纠集兵马在城前列阵的时候,城中的多处官署和民宅突然着起火来。
  据内侍说,今年雒阳春旱,一个月不曾下雨,那火虽不如我昨日烧太极宫那般来势汹汹,但着火的地方都有连片的房屋,借着风势,很快烧成一片。百姓大乱,四处奔走,取水救火。因得着火的地方太多,巡逻的军士应接不暇,城内很快失了控制。
  我听得这话,心中甚是不安。城外的兵马尚有城门阻拦,与之相较,城内的乱事更为要紧。在城内纵火的乱党,必是仍与赵王世子有所联络,约定了时机相互配合。王霄等人举事本是匆忙,莫说城中,便是北军之中也定然仍有赵王奸细,若由着他们在城中掀起风浪,只怕后果难料。
  谢浚和王霄各自分工,王霄负责守城,谢浚则负责安民,城中平乱之事,亦由谢浚执掌。
  正好我听着董贵嫔的教训已经很是不耐烦,得了消息之后,也不久留,径自去找谢浚。
  不过当我骑马往几处着火的地方察看的时候,发现那内侍的言语乃是夸大其词。这些地方的大火都已经扑灭了,并未烧得火海一般。街上坐着些哭泣的百姓,都是刚在大火中失了房子和家财的。
  我找到谢浚的时候,他正站在一处火场面前,指挥来来往往的军士救火。这是一处民宅,被烧了十几处房子,幸好处置得快,已经控制了火情。
  谢浚转眼看到我,面上的神色变得无奈。
  “你又跑出来做甚。”他问。
  我说:“听闻长史为奸细所累,特来相助。”
  “不必你相助。”谢浚道,“王将军另拨了一千人过来助我灭火,纵火的奸细我已经抓到了。”
  说罢,指了指不远处。
  只见几个身穿着北军士卒衣裳的人,正被押着走过去,不少被烧了家的百姓纷纷围上前唾骂。
  我讶然,问:“怎么捉到的?”
  谢浚看着我,意味深长:“霓生,你可是觉得我带来这三千精兵,不过是只识打斗之人?”
  他说对了,我正是这么想的。
  “不是么?”我问。
  “大王从前每下一城,必先戡乱。”谢浚道,“这些兵马,皆为精于缉盗锄奸的内卫。”
  我了然,看着他:“这该不会又是秦王事先交代的。”
  谢浚微微笑了笑:“此等日常事务,何须他交代。”
  正说着话,一位将官上前来,向谢浚道:“长史,这些民人说无处可去,不愿离开街上。我等要戒严,长史看……”
  谢浚道:“对面街上有我家一处宅院,房屋足够,将他们安置过去便是。我和大王在城中的府邸,眼下皆无人居住,尽可打开,收容无处可去的灾民。”
  那将官应下,转身而去。
  我看着谢浚,只觉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从前,我总觉得秦王之所以倚重他,是因为他做事踏实,脑子也算得好用。但如今看来,并不止于此。
  自从进了雒阳,谢浚无时无刻不在为秦王考虑。就拿这火灾而言,他不但处置得当,且反手便将丧事喜办,为秦王市恩。秦王有今日,谢浚恐怕要占一半的功劳。
  过了不久,又有军士匆匆跑来,向谢浚道:“长史,龚将军方才去了太极宫,将赵王等人押往城头去了!”
  听得这话,我和谢浚皆不由地定了定。
  太极宫看押的人都是人质,用到他们,便是事态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之时。
  谢浚不再多言,即刻上马,往城墙而去。
  待得登上雒阳的城墙上,我往城外望去,只见那些兵马已经没有了先前所见的散乱之态,齐齐整整,攻城所用的巨锤和云梯等物夹在其间,颇有些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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