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那并非乱党援军。”他风尘仆仆,微笑道,“那是秦王殿下亲率十万大军,来为雒阳解围。”
  来者,的确就是秦王。
  我再度登上残破的城头瞭望,只见新来的兵马似潮水一般,从天边涌来。黑鸦鸦的,但丝毫不显混乱,阵列齐整,旌旗迎风鼓舞。
  敌军也已经察觉,显然惊慌失措了一番,鼓号声杂乱,攻城这边也不管了,纷纷掉头。临近相接,方才将阵形整得像样些,迎战秦王。
  辽东兵马虽远道而来,却全无疲态,相接之后,即如利刃一般突入敌阵,将敌军分割开来。
  见此情形,雒阳城中的北军自是大受鼓舞,只听鼓角齐鸣,城前吊桥放下,王霄亲自领兵冲出城去,与秦王的兵马前后夹击。
  赵王等诸侯都被关在宫里,麾下的这些兵马本就涣散,见得情势突变,全无斗志。发现腹背受敌之后,这些兵马大多降的降逃的逃,乱作一团。
  大战没有持续多久,在天色擦黑之时,已经平息。
  残阳坠入西边,铺下漫天红霞。
  我和谢浚骑马走出去的时候,只见辽东和北军的将士各自列队,阵列齐整。
  辽东的军士中间分开了一条笔直的道路,秦王骑在马上,两袖鼓风,身上的铁甲锃亮。
  让人觉得颇有意味的,是他身后的旗帜。天子大纛在前,大司马大将军及秦王的名号紧随其后,霞光中,猎猎地迎风舞动,秦王独自策马在前,身形显得格外高大威武。
  我听到谢浚身后的将官发出了由衷的称赞之声,心中不由翻个白眼。
  秦王摆出这架势,无非是想表明他是作为大司马大将军,为天子出征。而他麾下率领的这支兵马,乃是名正言顺的王师。
  看来他虽然舟车劳顿,却一点也没耽误养病,已经没有了病恹恹的模样,这教我不由地有些失望。
  王霄领着龚远等将官策马迎上前,向秦王行礼。
  秦王看着王霄,微笑道:“将军戍卫京都,保国安民,劳苦功高。孤久仰将军大名,今日得见,着实有幸。”
  王霄拱手道:“末将惭愧!若非殿下及时赶到,雒阳几乎为奸佞所迫,百姓危矣!”
  秦王道:“将军此言差矣,若非将军智勇无双,孤这大军就算走得再快,也不可在一日之内夺城。此战,乃将军及北军之功,还望将军莫再过谦。”
  他这话给足了王霄和北军的面子,我瞥见龚远等人的脸上都露出喜色。
  寒暄一番之后,众将迎秦王入城。
  北军的军士中亦开出一条道来,谢浚领着麾下的军士,策马上前,向秦王一礼:“恭迎殿下。”
  秦王看着他,声音和煦:“子怀辛苦。”说罢,却将目光瞥向我。
  我只得也像谢浚一般行礼:“恭迎殿下。”
  秦王应一声,看向谢浚:“城中和宫中都好么?”
  谢浚道:“城中百姓安稳,宫中亦平安。赵王等叛党皆收押在了太极宫,听候殿下发落。”
  秦王颔首,不再多言,策马入城。
  虽然城中的军士早已经将先前守城留下的狼藉清理开,但仍能看出方才恶战的痕迹。那些投进城来的石块堆在路边,被砸的残破的城墙,以及城墙下毁得七零八落的民居,无一不教人看了揪心。
  秦王望了望,对王霄道:“方才交战之时,孤见得这边火势甚猛,城外亦有许多烧作焦炭的投石车,想来是将军所为。”
  王霄笑了笑:“并非在下,此乃霓夫人之功。若非霓夫人的火油,我等几乎拿那些投石车无法。”
  “哦?”秦王讶然,看向我。
  能被公子的旧部们尊崇,我颇是得意。不过面子还是要做的,我谦恭道:“将军过誉。”
  秦王未予置评,又对谢浚道:“这些民人被砸坏了房屋,夜里只怕无处可去。”
  谢浚道:“此事,臣已派人处置。附近有些无人居住宅院,且征来安置民人,至于租偿之事,可容后再商议。”
  秦王颔首:“甚好。”
  听得这些言语,王霄和龚远等人或多或少都露出些赞许之色。
  我继续在心底翻白眼。
  当下雒阳已经解决了外患,首要之事,便是处置赵王等人。
  秦王进入太极宫的时候,那场面当真是壮观。
  太极殿上,原本为了迎接谢浚结盟而摆起来的仪仗等物仍然在里里外外装点着,赵王和一干诸侯大臣也个个穿得有模有样,齐头整脸。
  与先前不同的是,他们如今都被羁押在了殿前,秦王走来的时候,竟仿佛是百官正在迎候他来登基。
  赵王和王后先前在城楼上被王世子气了一回,如今再看到秦王,自然已经明白了来龙去脉,脸上全无血色。
  秦王却一脸和色,上前来,与赵王见了礼,亲自为他松绑。
  “皇兄,”他向赵王一礼,“多日不见,未想竟在太极殿前相逢。惊扰了皇兄,弟之过也。”
  赵王看着他,半晌,长叹了一声。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说,“是孤糊涂,败在了你的手上。如今孤一家老小,皆由你发落,只盼子启看在些许手足之情的份上,放过那些未成人的侄儿侄孙,留他们一条生路。”
  这话说得颇是低声下气,旁边的王后和世子妃等人闻言,皆各自垂泪。
  秦王道:“皇兄何出此言。圣上说过,只要有心归降,可既往不咎。皇兄乃圣上叔祖,虽犯下大错,却仍有扫除东平王叛乱之功,二者相抵,自可免罪。”
  这话出来,无论是赵王等人,还是秦王身后的王霄等人,都露出讶色。
  只有谢浚,仍面带平静的微笑,似乎全然在意料之中。
  “殿下……”赵王后首先回过神来,睁大眼睛望着秦王,“殿下方才所言,可当真?殿下……不杀我等?”
  秦王道:“王后放心,圣上有旨,宗亲皆皇室手足血脉,只要归服圣上,必不追究。”
  话音才落,赵王忽而面南而跪。
  “臣糊涂,不识真龙!臣愿归降!”他高声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说罢,他叩拜下去,额头重重地嗑在了地上。
  而赵王后、世子妃、殿上羁押的其余诸侯百官,以及搜捕来的形形色色心腹党羽和家眷,见得此情此景,都纷纷跪了一地,跟着赵王向着南方叩拜,山呼万岁。
  这些人显然跪得发自肺腑,太极殿前,呼声震天。还有人似大彻大悟一般,口中喊着圣上,痛哭流涕,当真动情。
 
  ☆、归降(下)
 
  夜色很快降下,秦王处置完太极宫的事, 又到宫中探望董贵嫔。
  我自然不打算跟着他去, 离开太极宫之后, 我原本打算回公子的宅院里, 不想还未出宫门,有军士匆匆地跑来找到我。
  “夫人, ”他说,“龚将军让小人来告知夫人, 那左卫殿中将军耿兴,方才意图自尽, 被人发现,拦了下来。”
  “哦?”我讶然。
  据军士说, 龚远如我吩咐, 将白庆之从宫狱里提出来, 照料了伤情,和耿兴关在一起。同时, 他派了两个军士在屋里盯着二人,寸步不离。除此之外,他还十分认真地给耿兴戴上了镣铐, 防止他逃跑。
  如我所愿,有白庆之在, 耿兴好好地待着。不过就在方才,他听闻了城外诸侯兵马被打退,赵王彻底败给了秦王这事, 突然朝柱子上撞去。
  幸好他手脚上的镣铐碍事,动作迟缓。白庆之警醒,一下将他扑倒。
  我听着军士禀报,心中叹一口气,随即往关押耿兴的宫室而去。
  囚禁二人的屋舍就在太极宫附近,原本是给当值禁军歇宿之用。门前守着几个军士,都是龚远手下,见我到来,纷纷行礼。
  我进门去,一眼就看到了被绑得结实的耿兴。他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白庆之坐在榻上看着他,发着呆。听得动静,白庆之抬头看过来。
  他不认得我,我也不多理会,径自走到耿兴面前。
  “将军这两日过得可好?”我开口道。
  我的脸上不曾易容,不过声音仍是原来的声音。耿兴大约听了出来,忽而抬眼,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眼,有些狐疑。
  “怎么,”我说,“阿生不过是换了张脸,将军便认不出来了?”
  耿兴面色一变。
  我不多废话,道:“我有话要与将军说,请将军移步到隔壁。”说罢,我向旁边的军士点点头,两个军士上前,将耿兴脚上的绳子解开,又把他拉起来。
  “你带他去何处!”白庆之显然已经明白了我是谁,从榻上暴起,被军士按住。
  “庆之,莫担心。”耿兴声音憔悴沙哑,冷冷地看着我,“你我连死都不怕,更不必怕他。”说罢,他挣开军士的手,自往门外而去。
  隔壁的厢房里已经点上了灯,我和耿兴入内之后,将门关上。
  耿兴的手仍然捆着,昂首立在室中,看着我。
  “听说将军方才想自尽?”我说。
  耿兴没答话。
  “将军恨我么?”我问。
  耿兴的目光毫无波澜,少顷,转开头。
  “是我鬼迷心窍,害了大王。”他说。
  我颔首:“将军大约想过,若当初不曾听信我的话,当下会如何?不若与我说说。”
  耿兴沉默不语。
  我接着道:“将军不愿说,那我来替将军说好了。将军若当初便将我拿下,扭送到赵王面前,白将军说不定可清洗了冤屈,而后,将军率领禁军与进宫来的北军死战,保卫赵王。不过北军有数万人,将军和白将军就算死战也难敌;赵王就算从北军的手中逃脱,他也不会离开雒阳,势必领着诸侯兵马与北军大战,无论胜负,最终也仍会遇到秦王。”我看着耿兴,“故此事最要紧之处,并非在于你我生死,而在于赵王是否敌得过秦王。以将军看来,赵王敌得过秦王么?”
  耿兴怒道:“忠义之事,岂可因成败而改?”
  我冷笑:“将军所说的忠义,不过是将军对赵王罢了。北军数万人入宫来,就算禁军拼死抵抗,也不过是枉死许多兄弟,落下一样的结局。将军所说的忠义,自可让将军心中好过些,可与将军手下的禁军性命相较,不知孰轻孰重?当下无论是赵王全家、白将军以及将军手下的弟兄皆健在,将军却以此为耻,以为他们死了更好么?这些人都是赵国人,家室父母现在还等着他们回去,若回去的只剩尸首,不知多少人因此哭泣断肠。在将军眼里,这惨状,竟是比当下更好么?”
  耿兴定定地瞪着我,眼圈通红,喉结动了动,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将军。”我的语气缓下些,道,“岂止是赵**士,北军的军士也一样,一人死去,几家缟素。而天下百姓更是如此。将军从军日久,自知晓这诸侯倾轧,多少人家因为这些不义之战破碎,百姓流离,无处葬身。中原近来这瘟疫是如何起的?凡战乱之处,尸首遍野,掩埋尚且不及,战乱又起,瘟疫如何不来?将军对赵王忠心耿耿,难道就不曾为这些军士和百姓心疼过?”
  耿兴沉默了一会,道:“我忠于赵王,亦是为天下计。”
  我冷笑:“是么?赵王若当真胸怀天下,朝中的旧臣怎么纷纷投往扬州?扬州的圣上不过发了个诏书,他们都未见真容,赵王也说那是假冒的。他们为何不听赵王的话,决意往扬州去了?将军,赵王若真有那圣君之相,何以如此不得人心;将军非愚钝之人。赵王得了雒阳之后,所作所为将军都看在眼里,将军以为,雒阳百姓跟了赵王,日子是愈发好了还是愈发不见了奔头?赵王这些年为了增兵备战,在赵国横征暴敛,将军若真为赵王殉死,不有几个赵人会称赞将军忠义?再说赵王那领兵的才能,远的便不说了,便说近的那河间王,赵王拿着王师跟他打,胜了几场……”
  “莫说了!”耿兴突然喝道,“你无非是要劝我投秦王!”
  “投降?”我摇头,“不瞒将军,以赵王素日战绩,只怕将军就算要投秦王,秦王也未必会收。”
  耿兴瞪着眼,面色一下涨红:“你……”
  “我说这些,不过是想提醒将军,莫将自己看得太过要紧。”我说,“秦王不会杀赵王,他们一家日后仍会安安稳稳地活到老死。将军死是容易。将军非要以死明志,我必不阻拦。不过将军须得想清楚,将军若自尽,如今的这些愧疚,便要白将军去背负,不知将军又置他于何地?”
  提到白庆之,耿兴定住。
  我不再多言,上前去,将他手上的绳子解开。
  耿兴看着我,神色不解。
  “将军走吧。”我说,“秦王已赦免了将军和白将军,你二人回府中收拾收拾,去留自便。”
  说罢,我不再逗留,转身开了门,离开厢房。
  走出门外的时候,夜风迎面吹来,带着些宫室中特有的阴凉气味。
  我深吸一口,望着头顶半掩在云里的月亮,只觉今日着实漫长,直到现在,才终于有了轻松些的感觉。
  正要再往前走,忽然,我发现廊下站着一人,待得他踱出来,在月光下露出面容,我不由地愣了愣。
  秦王。
  “殿下在此处做甚?”我瞪起眼,吃惊地问道。
  “无事,闲来逛逛。”他神色悠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厢房,“说完了?”
  我狐疑地看着他,片刻,道:“说完了。”
  心想,他莫非刚才一直在外头偷听?再看向廊下的军士,只见他们正将眼睛瞟过来,遇到我的目光,随即收回,若无其事。
  “回去吧。”秦王也不解释,径自往外面走去。
  一辆马车停在宫道边上,模样普通,旁边守着几个秦王的亲随,颇是面熟。
  “殿下,霓生姊姊。”冯旦也在,看到我,笑嘻嘻地撩起车帘。
  我见状,即刻对秦王道:“我到元初宅中去住。”
  “嗯?”秦王看了看我,“又如何?”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