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初家宅与殿下府上不顺路,我自己回去便是。”我说,“明日,我再去向大王细细禀报雒阳之事。”
“雒阳之事,子怀已经禀报过了。”秦王道。
我听得这话,正要顺势再说,秦王继续道:“云霓生,孤虽赦免了赵王,可不曾赦他手下将官不死。”他看着我,冷冷道,“方才你对耿兴那番许诺,往大了说,乃是假传上命。你便打算把孤当做三岁小儿一般欺蒙过去?”
我:“……”
他说得对。我原本是打算趁着他还未全然掌握雒阳,让王霄帮我悄悄放人。
现在既然被他撞破,我也无从遮掩,除了老实交代别无他途。
这死狐狸竟然还喜欢听人壁角,可真不要脸……
我腹诽着,正想再推脱,秦王突然转过头去,咳嗽起来。
他咳得颇是要紧,声音沉闷,似乎颇是难受,未几,将手撑在马车边上,弓起了身。
“殿下!”冯旦连忙上前,一边替秦王拍背,一边令侍从取汤药来。
秦王摆摆手,似乎想说无事,但话没出口,又咳了起来。
我见得这情形,亦是一惊,忙上前去,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果不其然,上面颇是烫手。
“殿下的病不是好了?怎会这般?”我诧异十分,问道。
冯旦给秦王拍着背,苦笑:“姊姊有所不知,大王在路上接到谢长史传书,知晓了姊姊计议,唯恐贻误战机,令众将士舍弃辎重,夜以继日赶路。将士们平日在辽东练兵不少,尚吃得消,大王却大病新愈,虽有马车可乘,也甚是勉强。在船上的时候他就得了一场风寒,才好些,却又经历这般折磨……”
话没说完,秦王忽然回头朝他冷冷横了一眼,喘着气,声音沙哑:“……说完不曾?”
冯旦随即闭嘴。
秦王又咳了一会,终于缓了下来。
再看向我的时候,他却没有再坚持先前的话。
“莫忘了来禀报。”他淡淡道,说罢,不再理我,径自上了马车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冯旦将帘子放下,却有些怔忡。
手上,似乎仍留着方才秦王额头上的烧热,颇是要紧,断不可置之不理。否则,若有个万一……
——待你我稍安定下来,便寻个媒人操办婚事,如何?
——孤在辽东备下了一处大墓,主室棺椁可容两人。
……
公子和秦王曾说过的话交替在心头浮现。
且不说他的性命攸关着我和公子的大事,若真有个万一,秦王言出必行,我知道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爷爷个狗刨的冤孽。
我心底骂了一声,在驭者要开动之时,忙道:“慢着。”
说罢,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我上前撩开车帏,也钻进了马车里。
☆、处置(上)
外面的侍从手里举着火把, 光从车窗外透进来。
马车里, 秦王静静地倚在隐枕上, 脸上落着火把的光, 明晦交替。
“不是说不跟着孤去王府么。”他看着我, 淡淡道, “回来作甚?”
我耐着性子, 在他身边坐下, 看着他, 弯弯唇角。
“我既然说过要将殿下治愈, 自当守诺。”我说着, 将他旁边的一件袍子盖在他身上, “怎么在殿下生病之事, 弃殿下不顾?”
秦王眉梢微微扬了扬:“哦?”
我不答话,摸了摸他的额头,道:“殿下觉得身体如何?”
“无碍。”秦王道,“小风寒罢了。”
这自是鬼话, 我继续问道:“可觉得晕?”
“不晕。”
“今日何时开始烧的?”
“不记得了。”
“出辽东出来之前, 我也给殿下备下了风寒药,殿下服过了么?”
“不曾。”秦王道。
我:“……”
说实话, 我虽也讨厌服药, 但我是没见过像他这样不听话的病人。
在我认识的人里面,若论讳疾忌医,秦王若敢认第二,便无人敢认第一。
他很不喜欢被人当做病人对待, 就算是前不久他病得要死要活的时候,也总是妄图让自己看起来只是得了一场小风寒,每日不忘处置文牍。
还威胁我在他进攻中原之前要将他治好,否则拉我陪葬……
我冷冷道:“殿下既然要我治病,又不肯遵我嘱咐,我便是扁鹊在世,也保不得殿下安宁。”
秦王却一脸无所谓:“不过风寒,孤岂有那般不堪一击。”
我说:“风寒也可大可小,若是万一呢?”
“若是万一,”秦王看了看我,“你可与孤同穴。”
我:“……”
正当我瞪起眼,秦王将我的问话打断,“云霓生,你莫忘了孤方才要问你何事。”他靠在隐枕上,颇是悠然,淡淡道:“你今日若不说清,孤便让人将那二人拘起。”
我只觉额角暴了一下。
“耿兴之事,我不能算假传上命。”我没好气道,“殿下也说过,凡归附圣上者,既往不咎。”
“那是诸侯。”秦王道,“耿兴是诸侯么?”
我振振有词:“耿兴虽不是诸侯,但此番是立了大功。若无他出力,宫城之中势必有一场血战,不但会拖延攻势,还会打草惊蛇,放跑赵王等一干诸侯。没有这些人做人质,我等守城势必困难数倍,无论北军还是这雒阳城中的百姓都必然要遭受一场杀戮。殿下以仁德济世,必不愿因这场恶战损伤人望。且殿下赦免赵王时,曾说他可功过相抵,放在耿兴身上岂非同理?此乃其一。其二,殿下当下既得了雒阳,紧接着便是要处置各国诸侯带来的那些残兵。这些人马虽不如辽东精锐,但也是各国倾力养起。殿下要收复天下,光靠辽东这些人远远不足,自是要另行招兵买马,当下既有现成的,何不收为己用?殿下赦免耿兴白庆之二人,消息传出去,各国兵马必知晓殿下宽仁,放心投靠。故我此举一石二鸟,皆是为殿下考虑,殿下何乐不为?”
这番话,我一口气说出来,秦王没有打断。
“好个一石二鸟,”他靠在隐枕上,似笑非笑,“你总能将黑的说成白的。”
我说:“本就是白的,哪里来的黑?”
秦王不置可否。
我知道这些话,他不会反对。
道理很简单。他和赵王斗得你死我活,岂会因为胜了便想起手足情义来?他在太极殿赦免赵王等一干诸侯,绝非因为仁慈,而是他本来就打着将各国兵马吞并的主意。故而我放走耿兴和白庆之,实实在在的是在帮他。
“云霓生。”秦王看着我,意味深长,“你说实话,为何对耿兴和白庆之二人这般上心?”
这是个好问题。
我不由地又想起了他们二人在宫狱中含泪相对的模样,心想,大约是知道何谓爱而不得,同病相怜吧……
当然,这些真心话在秦王面前说出来毫无意义,在他眼里,儿女情长这等理由恐怕只会教他嗤之以鼻。
“自是为了殿下着想。”我一脸无辜,“方才我说了那么多,殿下竟不信我么?”
也不知这话秦王信是不信,他听了,只将唇角勾了勾。
他那额头上还在发热,头不晕是假的。少顷,他没再言语,闭目养神。
没多久,□□到了。
我跟着秦王走下马车去,没多久,谢浚迎了出来。
“殿下去了何处?”他讶然道,“臣等到处找殿下不见,还以为出了何事。”说着,他的目光忽而朝我瞥了瞥。
“不过四处看看。”秦王道,“有急事?”
“是赵王等人后续处置之事。”谢浚答道,“还有些城中和宫中的事,须得殿下拿主意。”
秦王颔首,道:“到堂上去商议。”
我听得这话,即刻道:“不可。殿下还在发热,要尽快歇息,不可操劳。”
谢浚讶然,向秦王道:“殿下身体不适?”
秦王看我一眼,道:“议事无妨。”
“怎会无妨?”我皱眉道,“殿下乃金玉之躯,若有了闪失,我等岂非大罪。”
秦王神色颇是不耐烦:“孤无疾。”
我心中冷笑,无辜又愁怨地看向谢浚。
“殿下。”谢浚神色严肃,“霓生之言有理,殿下大病新愈,尤其要保重身体。当下正乃收复中原之事,殿下乃大军主帅,一旦病倒,岂非置大业于险境?殿下还是且回寝殿歇下,旁事明日再议。”
秦王还想再说,但谢浚颇是强硬,说起谏言来,滔滔不绝,义正辞严,恐怕连公子也难辩赢。
看着秦王那暴躁的模样,我心中甚是宽慰。
最终,秦王被谢浚说服,只得先回了寝殿。
谢浚也没有闲着,在秦王宽衣用药的时候,在一旁拣着要紧之事禀报。
“当下最紧迫的,仍是赵王党羽的处置。”谢浚道,“殿下虽赦免了赵王及他麾下的诸侯宗室,可其同党乃远远不止,为免节外生枝,须尽快定下计议才是。另外,北军那边,对殿下赦免赵王等人之事很是不满,呈了书来。”
秦王:“哦?”
我亦是讶然。
只见谢浚将一张纸呈上,秦王打开看,只见那上面字迹遒劲,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末尾写了许多名姓,还按了指印。我瞥了瞥,龚远的名字赫然就在其中。
如谢浚所言,北军这些将士对赵王等诸侯的发落很是不满。这书中列举了赵王的诸多罪状,写得最多的,便是对北军中忠臣的迫害。
秦王看着,眉头微微皱起。
“此事,王霄知晓么?”他问。
“自是知晓。”谢浚道,“此书便是他亲自交给臣的。”
秦王颔首,又看了看那纸上,忽而转头瞥向我。
“这些都是元初旧部。”他说,“你有何见解?”
我想了想,道:“北军将士并非无理取闹。须知王霄等人先前决意举事,本是为了婕妤。赵王等人压迫北军日久,众将士忿怒已久,故帮助殿下拿下宫城,囚禁赵王。他们一意要为同袍报仇,惩治奸恶,殿下却将这些人宽恕,北军将士自然要有怨言。”
秦王道:“若是你,你打算如何?”
我说:“殿下赦免赵王,自有赦免的道理,但北军也须得有撒气的去处。北军乃王师,日后雒阳仍须北军坐镇,殿下不可敷衍对待才是。”
秦王颔首,片刻,道:“此事,孤自有计较。”说罢,他又向谢浚问道,“诸侯的那些兵马如何了?”
谢浚道:“皆已随诸侯归降。”
“赵王世子及各国领兵将帅呢?”
“死伤无多。”谢浚道,“赵王世子不久前已被人在城郊拿获,与其他将帅属官一并押在了狱中。”
秦王“嗯”一声,道:“照先前扩编之议,着辽东各部将官从中挑选堪用之才,编入辽东军中。剩下的人,另编成一军。”
谢浚应下。
“至于其余党羽,”秦王道,“孤虽赦免了赵王等人,并非便是不治罪,除赵王等诸侯,其余人等,皆交由廷尉审理。北军中的龚远,孤见其颇有声威,行事不乏细致,加上在雒阳日久,熟悉事务,便让他领廷尉署,如何?”
我听着这话,不由哂然。秦王此举,显然是受了我方才那话的启发。我才说了要给北军撒气的去处,他便让龚远领了廷尉署,这无异是将诸侯的那些党羽通通交给了北军来处置。
谢浚闻言,笑了笑:“甚好,臣以为甚合适。”
“还有旁事么?”秦王问。
“暂且无了。”谢浚道,“其余事务,殿下可明日再商议。”
秦王颔首,又与谢浚交代了两句,谢浚告辞而去。
这时,冯旦捧了刚煎好的汤药进来,向秦王道:“殿下,该吃药了。”
秦王坐在榻上,背上披了一件裘袍,看了看那药碗,不出意外地又露出嫌恶之色。
“天下只有一种风寒药么?”他说。
“殿下。”冯旦无奈道,“这是霓生姊姊在辽东就给殿下配好的,殿下上回不肯吃,以致这风寒又复发了,殿下看……”
秦王看了看我。
我也看着他。
秦王没多言,示意冯旦上前,接过药碗,吹了吹,又皱起眉头。
少顷,他仰头,一气灌了下去。
那神色,仿佛是在服毒。
见他喝完,冯旦忙又呈上一碗清水,给他漱口。
终于伺候完之后,秦王在榻上躺下来。
“冯旦。”他忽而道,“将孤那本谪仙传取来。”
冯旦应一声,未几,从一只箱子里取出一本书来。
我正盘算着等会便告退回公子宅中,见得这般情形,心头忽而升起不好的预感。
“云霓生。”秦王在榻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卧姿,声音平静,“来给孤念书。”
☆、处置(下)
我:“……”
这妖怪是得了什么毛病。我心底腹诽, 原以为分别了一阵子, 他便会忘了, 没想到竟成了习惯似的。
“殿下不是病好了,可自己看书了么。”我说。
“可孤现在又病了。”他闭着眼睛, 不紧不慢,“事关重大,这可是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