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和(上)
大长公主的模样, 与三年前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带着笑说话的时候, 总是显得颇是亲切。
我上前行礼:“拜见大长公主。”
“许久不见, 你怎还是这么见外。”大长公主走过来,将我扶起, 笑吟吟地将我上下打量,“听说你不仅帮元初夺得了扬州, 还为秦王夺下了雒阳。我等每每说起你, 皆颇是欣慰。”
她说话的语气颇是和蔼, 不知道的人, 大概要以为我是她的侄女或什么人。
我心想, 她不去俳优行当里做个教习,着实是屈了才。
“公主过誉了。”我亦微笑, 谦虚道,“不过是做了些分内之事。”
“这般谦虚做甚。”大长公主说着, 牵过我的手,转身向立在院子里闲谈的众人道,“诸位, 这便是妾先前提到的云霓生。”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来。只见这里有十几人, 有我从前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都是豫州的诸侯。
秦王和桓肃正在交谈,闻言,也将目光看过来。
我不由地哂然。
大长公主这般和蔼可亲地抬举我, 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我知晓,她的殷勤断不可轻易受了,荀尚等一干人的尸首都是前车之鉴。
我跟着她走到秦王和桓肃面前,不着痕迹地手抽回,向二人行礼:“云霓生拜见秦王,拜见靖国公。”
桓肃认得我,没答话,只将目光在我面上打量。
秦王道:“你来得正好,孤与靖国公刚刚谈起扬州之事。以你所见,扬州当下之势如何?”
我看了看秦王,只见他也看着我。
心底倏而回过味来。
扬州之势,他不会不知道,桓肃也不会不知道。他之所以故意问我,乃是因为我当下名义是皇帝的使者,故而扬州之事,自当由我来言说。换而言之,秦王是在为我撑起场面。
他倒是有些玲珑心思……
我正色答道:“禀殿下,当下扬州之势大好。扬州与豫章国水陆兵马十余万,皆由圣上调遣。桓侍中和沈都督,皆当世名臣,才能卓著,无人不称道。只待殿下平定中原,与圣上南北回师,还都雒阳,天下可平定无虞。”
秦王颔首,看向桓肃,微笑:“云女史所言极是,国公与皇姊养育出元初这般栋梁之才,实教天下人艳羡。”
桓肃瞥我一眼,亦笑笑,谦道:“犬子不过有些虚名罢了,何足挂齿。”
大长公主道:“子启当下已得雒阳,未知接下来有何打算?”
秦王道:“京畿这些年来灾乱频仍,无论雒阳还是毗邻诸郡,民人流离,田土荒芜,以致各地仓廪空虚,萧条疲惫。孤决意好好休整一番,充实京畿,以为后盾。”
“哦?”大长公主道,“未知子启有何举措?”
秦王笑了笑,却道:“此事举措颇多,不可一言而概。长姊何时若有了空闲,弟可细细告知。”
大长公主微笑:“如此,妾必洗耳恭听。”
正寒暄着,内侍来禀报,说蒋亢到了。
秦王应下。未几,另一个内侍走进院子,身后跟着一个中年人,步履稳健,正是蒋亢。
在一群穿着锦衣,高冠博带的诸侯之中,蒋亢身上的灰色布袍显得颇是扎眼,其人却颇为气定神闲,全然并不因为衣着粗劣而看上去低人一等。相反,那些诸侯看着他,一时竟是鸦雀无声,似乎被镇住了似的。
蒋亢目不斜视,径自走到秦王面前,向他端正一礼:“明光道兖州都督蒋亢,拜见秦王。”
这话出来,周遭的人,神色颇是微妙。
蒋亢这兖州都督,当然不是朝廷封的,在秦王和一干诸侯面前这般落落大方地自称,颇有些嚣张的意味。
秦王并无恼色,颔首道:“蒋将军千里迢迢而来,一路辛苦。”
蒋亢道:“某身负教中重托,不敢怠慢。”
秦王与他寒暄两句,蒋亢又与大长公主等人见礼。
跟方才见到我的时候一样,大长公主对蒋亢也颇是客气,问了一番路上顺利不顺利之类的闲话。
蒋亢一一答了,未几,看到我,脸上微微露出讶色。
我莞尔,与他一礼,道:“多日不见,蒋将军安好?”
“女君。”他还礼,神色和气,“未知女君在此,某着实失礼。”
我说:“将军言重。”
“想来将军先前与桓侍中会面之时,已见过了云女史。”秦王道。
蒋亢答道:“正是。”
秦王颔首,对大长公主道:“既是故人,正好可省去许多不明之事,乃是大善。”
大长公主淡淡一笑,看了看我:“是啊。”
我仍谦虚地笑。
蒋亢又与其他诸侯见礼。与大长公主相比,这些诸侯表现得冷淡了许多,蒋亢与他们行礼,就算有秦王在一旁引见,他们也大多淡淡地应了声,不多表示。
这情形并不奇怪。他们常年养尊处优,连朝中的世家大族都未必看得上,自不屑于与蒋亢这般出身平庸的反贼平起平坐。今日他们来到这里见蒋亢,大约是碍着秦王和大长公主的面子,要他们赔着笑脸不摆架子,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蒋亢对此似丝毫不以为忤,大大方方地与众人行过礼。
这时,大长公主对秦王道:“蒋将军才入城便来了王府,还是先到堂上坐下,用些茶饮,聊为接风。”
秦王颔首,请蒋亢入内。蒋亢让了让,也不多推辞,与众人往堂上而去。
如我先前所言,秦王果然将我安排在了他的下首,位置在大长公主和桓肃之上。
我坐下之时,发觉好些诸侯朝我看过来,有的目光疑惑,有的不满。
不过比我更惹人嫌的,显然是蒋亢。秦王将他待为上宾,才坐下,便已经有人面露不悦,其中脸色最不好的,是汝南王。
“今日孤邀诸位到此,乃是为了共商围剿兖州叛军大计。”秦王道,“诸位有何良策,可畅所欲言,不必忌讳。”
大长公主微笑不语。
桓肃道:“殿下所言极是。济北王等一众兖州诸侯,滋扰豫州久矣。诸位王侯念在同宗情分,又兼朝中无主,恐伤了和气不利天下安定,一再忍让。当下圣上在扬州临朝亲政,秦王奉圣诏光复雒阳,济北王等人仍执迷不悟,便是天下共敌,人人得而诛之。如今有明光道义士与我等结盟,以掎角之势合击,必可一举将济北王击溃,光复兖州。”
这话出来,有人颔首,有人则无动于衷。
“靖国公所言甚是。”一人冷笑,“不过孤有二事不明,欲向这蒋将军询问清楚。”
我看去,只见说话的正是汝南王。
他不紧不慢道:“其一,孤听闻明光道奉前朝余孽为教主,如今却要归顺朝廷,不知归顺之后,是奉圣上为尊还是要奉那前朝余孽为尊。”
这话出来,不少人颔首赞同。
“其二,则是明光道与匪首夏侯衷勾结之事。”汝南王道,“夏侯衷在豫州作恶多年,明光道与其为伍,便与匪类无异,我等天潢贵胄,岂可因此污了声名。”
这位汝南王,是去年新继位,老汝南王正是因为不自量力地带着三千兵马讨伐夏侯衷,兵败时中了箭,死得相当窝囊。当然,老汝南王在夏侯衷手上吃的亏不止这一件,他们交手多年,老汝南王每次都败得灰溜溜的,一度在雒阳传为笑谈。汝南国在夏侯衷那里失尽了面子,自是不共戴天。明光道虽然不曾打到豫州,但与夏侯衷确实有来往,汝南王如今见了明光道的人没有好话,也确在情理。
秦王曾说豫州诸侯与明光道尚无仇怨,看来并非确实。夏侯衷在豫州流窜多年,为其袭扰的诸侯国不少。汝南王话才说完,身旁便响起了些附议的声音,场面颇有些尴尬。
蒋亢的脸上仍平静,却看向秦王。
“秦王殿下,”他正色说,“在下今日来,是为了与殿下共商讨伐济北王的大计。若诸侯皆以汝南王之言为成见,商谈无益。”
“无礼。”对面一人呵斥道,“一介毛贼,也敢在这庙堂上放肆!”
秦王看向那人,沉下脸。
“众卿今日来此,皆为共商国是。”他说,“望诸位同心抗敌,莫执着仇怨。”
“殿下所言甚是!”沛王附和道,“诸位稍安勿躁……”
他未说完,汝南王“哼”一声,看着秦王:“秦王平定雒阳之后,麾下辽东兵马,加上雒阳的北军及收编部众,可有二十余万,加上豫州兵马,就算那济北王就算号称三十万也无济于事,平叛之事,若要借这些乱臣贼子之手,莫不怕为天下人耻笑!”
话音未落,蒋亢已经从席上起身。
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只见他走到秦王案前,向秦王一礼。
“秦王殿下,”他冷冷道,“某本以为此番议和乃有联手共识,如今看来,却是多想了。诸位慢议,某先告辞。”
说罢,他再礼,拂袖而去。
“狂妄之徒!”汝南王骂道。
其余诸侯亦议论纷纷,堂上嗡嗡一片。
我没理会他们,只看向上首。
秦王看着蒋亢离去的背影,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而离他不远,大长公主正在喝茶,眉眼平静,仿佛一切早有预料。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三十,鹅仍然有些忙,只能把这章补全~
祝各位小仙女鼠年健健康康,开开心心,想美会变美,想有钱就会有钱!
☆、议和(下)
看着这般场面, 我心中长叹。
先前秦王在我面前夸下海口,说豫州这些诸侯与明光道可和谈,如今看来,汝南王和蒋亢一人一巴掌, 都当面抽在了秦王的脸上。
只不过秦王到底威仪仍在, 并未因得这番风波而失了场面。他坐在上首,没有说话,倒是堂上的沛王等人一个劲地埋怨汝南王不该如此冲动。
我瞥着秦王脸上那强作镇定的神色,不由有些幸灾乐祸。
不过当下闹成这样,议和自然没了后续, 众人不欢而散, 堂上只留下了秦王、大长公主夫妇, 还有我。
“这汝南王, 当真莽撞。”大长公主叹口气,皱眉道, “妾早劝他以大局为重,不可意气用事,他答应得好好的,不想如今又做出这般事来。”
“这也不能怪他。”桓肃道, “他父亲灵王才过身半年, 正是哀恸之时。其实也不止是汝南王, 方才殿下也看到了,这堂上的诸侯,虽都愿意合击济北王, 但多与明光道之流不两立,这议和之事,只怕艰难。”
秦王没有言语,沉吟片刻,看向我。
“云霓生,”他说,“你有何见解?”
我料到他会来问我,道:“由方才可见,明光道本有合作之意,阻碍着,乃在豫州诸侯。”说罢,我看向大长公主,“自东平王作乱,大长公主和靖国公便在豫州经营,对豫州诸侯知之甚深。若要劝服诸侯,只怕还须二位出力。”
大长公主看着我,片刻,莞尔。
“此言确实。”她缓缓道,“不过妾以为,要解决济北王,并非只有合击一途。”
“哦?”秦王道,“皇姊有何良策?”
大长公主道:“良策无多,不过是人情罢了。子启,济北王虽强横,到底仍是宗室,你我须得唤一声叔父。有这情分在,关起门来便还是一家人。当下之势,与半月前已是全然两样,子启得了雒阳,济北王反倒四面被围,危如累卵。济北王先前起兵,不过是为了争一时意气,如今赵王已经伏法,子启也算给了济北王一个台阶。”
秦王看着她:“皇姊是说,与济北王和谈?”
大长公主道:“正是,妾以为未尝不可。”
秦王想了想,道:“此言有理,孤也曾有所考虑。只是济北王一向不好说话,议和的人选不好拿捏。”
大长公主道:“子启不必忧虑,此事,妾可代劳。当年先帝召济北王来雒阳,妾曾与他有些交情,到跟前去说两句话,断然不至于翻脸。”
秦王没答话,却看向桓肃。
“靖国公以为如何?”他问。
桓肃的神色颇为慷慨:“此乃事关千秋大业,我等万死不辞。”
秦王颔首,露出微笑,向大长公主道:“如此,便有劳皇姊。”
大长公主嗔他一眼,和气道:“你我是姊弟,子启怎总这般客气。”
秦王又与大长公主和桓肃商议了一会,二人告辞。
将二人送出王府的时候,大长公主落后秦王和桓肃一步,与我并行。
“我久不见元初,他在扬州如何?”大长公主忽而问我。
我答道:“他在扬州甚好。”
大长公主叹口气:“他总这般任性,我等在谯郡,每日打听着消息,唯恐他在外有了闪失。”说罢,她看了看我,微笑,“他平安无事,我等也就放心了,这其中也有你的功劳。”
这般和善的言语,从大长公主嘴里出来,我着实是十分的意外。
在我的设想中,她必是对我恼怒非常,恨不得将我撕了以泄心头之恨,提到公子,断然不会有什么好话。没想到竟在她的嘴里听到了这些称赞的言语。
当然,大长公主是什么人,我心中有数,不会因此就觉得她是在真心谢我。
“公主言重了。”我谦虚道。
大长公主看着我,带着笑,面上看不出满意与否。
待二人离开,秦王让我跟着他,回到了书房里。
“大长公主方才所言,你以为如何?”秦王道。
我说:“殿下既已经应许,又何必问我。”
秦王道:“此计不必动干戈,自是上策。不过孤仍想问问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