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海青拿天鹅
时间:2020-04-02 10:18:00

  我无语。
  这时,冯旦把书交到我的手上,笑笑:“霓生姊姊。”
  我只得将书接过来,翻了翻。
  这谪仙传, 也是一本讲神仙打架的书。
  主角本是天庭中一名星君,本逍遥自在,虽每日须按部就班星辰归位, 但也可化出虚相来,神游九霄,闲逛人间, 暧昧暧昧仙女, 调戏调戏良人,算得天庭中的富贵纨绔。不料有朝一日, 他被牵扯进了王母与天帝的明争暗斗之中, 惹祸上身,被削去仙籍,贬谪下凡。这星君经历劫难,本该永世在六道中轮回, 却因得机缘巧合开了天目,窥得那究极的天机,得了全知全能的本事,反打上了天庭去,立志涤荡寰宇一切罪恶。
  我发现虽然与我一样爱看闲书,但口味还是颇不一样。我爱看的,都是鬼怪故事无头公案之类,一个一个,如节日观灯一般,小而不累。秦王却爱看这些洋洋洒洒的长篇,动辄旌旗十万神魔大战,且那庙里人人供奉者的神仙们,在他的这些书里几乎全无好货,明明已经登仙,可抛弃红尘烦恼,却与我等沉溺七情六欲的凡人一般,算计这个算计那个。若那些为了登仙,每日几十年如一日修道炼丹的方士们看了,也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不过我这等荤素不忌之人,写得好便看得津津有味,从来无甚挑剔。
  我以为秦王会像先前那样,总喜欢听一会就点评两句,抒发抒发高见。
  不料,他一直很是安静。
  我念了一段之后,发现他已经睡着了。灯光下,他的神容安详,呼吸沉稳。
  想来今日他带着病赶路征战,还处置了许多事务,的确颇是劳累了。我探了探他的额头,又给他换了一块巾帕敷上,他也没有醒过来。
  我向不远处的冯旦示意,把书放到一旁,而后,蹑手蹑脚地起身离开。
  时辰已经不早,我也觉得颇是疲惫。走出秦王寝殿,我舒展舒展筋骨,只见月亮已经过了中天。
  这般时候,还要回公子府中么?夜色已深,我肚子里有些饿了,也不知要往何处去寻吃食……
  正当我纠结着这些,冯旦也走了出来。
  他把门掩上,走到我面前,笑嘻嘻道:“霓生姊姊辛苦了,我已令人为霓生姊姊备好了厢房,不但有软榻热汤,还有糕点饧糖,姊姊去看看,若缺了什么,教人告诉我一声。”
  听得他这么说,我心中不由感动。
  说来说去,如今最贴我心意的,竟是冯旦。
  “如此,便多谢你了。”我真心实意地说。
  冯旦笑笑:“姊姊哪里话。”
  我看了看他,道:“秦王睡着了,你不若也去歇息歇息。”
  “过一会就去。”冯旦道,“还须向留守的内侍交代些事。”
  我颔首。
  冯旦叹口气:“我等再累也比不上大王。他这些天带病赶路,来到之后,又即刻与诸侯大战,处置了赵王之后,又要去见董贵嫔……”他掰着指头,一件一件地算,最后,摇头叹气,“大王这般劳碌,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他提到董贵嫔,我心头不由动了一下。
  “秦王与董贵嫔许久不曾相见,自是要探望一番才是。”我说,“他母子二人相见,定然感慨良多。”
  冯旦道:“那是自然,董贵嫔还抱着大王哭了一场。”
  我说:“董贵嫔可要秦王留在宫中不走?”
  “那倒不曾。”冯旦道,“不过贵嫔提了另一件事,颇是郑重。”
  “哦?”我问,“何事?”
  “还能是何事?”冯旦苦笑,“大王如今回到雒阳,权也有了,病也好了,董贵嫔还有甚好操心?自是就剩下了他那终身大事。”
  我了然,蓦地想起昨日我去见董贵嫔时,她对我说的那些话。
  不过我并不觉得这跟我有多大的关系。从道理上说,就算董贵嫔没有对我心生警觉,算算秦王的年纪,也有二十七了。这般年纪,就算是一般人家中的儿郎,也早已经娶妻生子,手脚快的,说不定还已经为儿女攀好了亲事。秦王这般贵胄,莫说成家,连个妾侍也没有,着实让人费解。
  我不由地打起算盘,等闲下来,干脆再去找那位画工聊一聊,让他专为秦王出一套龙阳画,一定好卖……
  “霓生姊姊,”冯旦压低声音,“董贵嫔还提到了你。”
  “哦?”我忙问,“她说了什么?”
  “也不曾说什么,只让大王离你远些。”冯旦道。
  “她只说了这些?”我问。
  冯旦点头。
  “秦王怎么说?”
  “大王说他会谨记贵嫔的教诲,接着便聊别的事去了。”
  我了然。这的确是秦王会说的话,他这人,一向喜欢把话说得似是而非,好把别人吊着。
  冯旦有些不解,“霓生姊姊,董贵嫔为何这么说?你得罪了她么?”
  我笑了笑,叹口气:“我哪里能得罪她,恐怕是她听说了我什么不好的话。你也知道我从前曾与秦王作对,她不信我,也是情有可原。”
  冯旦想了想,点头。
  “贵嫔也真是。”他摇头,“那些事都过去了,还有甚好念念不忘。若无霓生姊姊,大王恐怕连病也无人能治……”
  话未说完,我示意他低声。
  “这些言语,你切不可在别人面前说。”我语重心长,“将来秦王会愈发壮大,你是他心腹,更当加倍小心才是。”
  冯旦目光一动,忙点头。
  “霓生姊姊最好了。”他感叹道,“人美心善,又大度。”
  这话我听着颇是受用,笑笑:“你我说甚见外的话,莫客气才是。”
  冯旦给我备下的厢房果然舒适,那些糕点,一看就是宫中的手艺。想来他才跟着秦王进宫,便去安排了一番。
  这般懂事,果然是可造之材。我边吃着边想。
  吃饱之后,又在盛满温汤的浴桶里沐浴过,我只觉浑身放松下来,躺在榻上,闭眼便睡到了第二日。
  醒来的时候,天早已经大亮了。
  我去见秦王,发现他早已经起身,正在堂上与谢浚等人议事。
  这堂上的人不少,除了□□原来的属官,还有许多朝廷的人。雒阳如今落在了秦王手上,皇帝又远在扬州,这□□自然就如幕府一般,自成一个小朝廷。
  他们所商议的,仍然是占领雒阳之后的庶务。其中最是紧要的,乃在于各处官署的官吏去留。此事关系到雒阳日常维系,也关系稳定民心,秦王与属吏商议了许久,将要员人选一一定了下来。不过议到京兆府的人选时,众人意见不一。京兆尹直接掌管京畿,须得任用一个熟知事务又可靠的人,秦王麾下,一时找不出合适的。
  “文皇帝时的京兆尹赵绾,当下何在?”秦王忽而问道。
  听得这个名字,我哂然。赵绾于我而言,乃是熟人。当年他做京兆尹的时候,我曾几度与他打过交道。一次是劫持他去景阳桥救公子,一次是假冒京兆府的官吏去荀府搬金子和无名书。这两次,都曾给赵绾惹下了不小的麻烦。
  不过我对他并无愧疚,因为当年曹麟借仙鹤显灵之事寻我,秦王为了找出璇玑先生,曾让赵绾领人搜捕曹麟。也就是从这件事,我知道了赵绾是秦王的人。
  一人答道:“三年前宫变之后,赵绾便已辞官回乡,当下正在田舍中赋闲。”
  秦王颔首,对谢浚道:“赵绾在任上时,京兆府事务皆有条不紊,不若就将赵绾请出来,继续任京兆尹。”
  谢浚颔首:“殿下此言甚是。”
  秦王并不喜欢拖泥带水,又商议一番之后,即让众人各去做事。
  冯旦忙捧着药碗走出来,要秦王服药。
  秦王瞥了瞥站在冯旦身后的我,让他将药碗放在案上,继续翻阅文书。
  “云霓生,”他一边翻着一边说,“你来得正好,孤有事与你商议。”
  我走过去,道:“殿下何事?”
  秦王让冯旦等人退下,将一份文书抽出来,放到我面前:“这是兖州的战报,你看看。”
  我讶然,将战报拿起来,只见是兖州的鲁王报来的。上面写得满满当当,哭诉明光道妖言惑众,啸聚山林,当下已经攻占了大半个鲁国,打到了王宫所在的鲁县之外。
  此事是最近才有,我不曾听闻。
  若鲁王所言是实,那么曹叔已经打通了从扬州到兖州的路,地盘比这些诸侯国大多了。
  我说:“殿下想为鲁王对付明光道?”
  秦王道:“孤尚未决定。”
  我说:“如此,我劝殿下将计议想得长远些。”
  “怎讲?”秦王道。
  “殿下可还记得,当初我刚到居庸之时,曾问殿下,朝廷自高祖以来数度陷于危境,其症结在何处?”我说。
  “记得。”秦王道,“孤答曰症结有二。一是宗室,一是豪强。”
  我颔首:“殿下要翦除二者,便不可重蹈高祖覆辙,须得在当下着手。否则待这二者再度崛起,尾大不掉,必再度乱政。到时,只怕那三世而乱的谶言又要再来一遭。”
 
  ☆、旧主(上)
 
  秦王看着我:“你是说, 孤不必救鲁王?”
  我说:“若我不曾记错, 这鲁王是个贪婪又吝啬之人,纵容子弟在国中横行霸道不说, 还强取豪夺横征暴敛。去年追随黄遨举事的人之中,便有好些是鲁国人, 因鲁王逼得日子过不下去才落草为寇。这等人, 大王去救他,自然可一时博得些诸侯好感, 支持殿下, 但长远而言, 着实有弊无利。殿下可曾想过,明光道拿掉那真龙的招牌,其实也不过一个江湖道门, 如今却有数十万教中, 地跨数州?”
  秦王道:“明光道崛起之地, 或因天灾, 或因**,民人饥寒交迫,无所倚仗。而明光道布施衣食, 为教众除奸扫恶,得了人心,故投奔着众多。其每陷一地,便可在当地迅速网罗教众,扩张壮大。积聚人力财力之后, 又将下一地攻陷。”
  我颔首:“如此看来,明光道所倚恃着,并非什么前朝真龙,而是百姓。百姓所求,不过衣食饱暖,无论是黄遨之乱还是这明光道之危,逼着百姓造反的并非乱党,而恰恰是那些夺人生路的豪强宗室。从此事上看来,殿下那大业的敌人,与这些百姓并无差别。”
  秦王愣了愣,少顷,垂眸一笑。
  “这话,也就你敢说。”他意味深长,“云霓生,你可知此乃大逆不道。”
  我说:“若实话也说不得,殿下与赵王之流的诸侯亦无多少区别,这大业之事趁早算了。”
  “有一件是孤不曾告诉你。”秦王不紧不慢道,“就在孤接到这信的时候,明光道已经攻陷了鲁县,杀了鲁王一家,将鲁王的财务和粮草全数没收。”
  我讶然:“哦?”
  秦王道:“明光道虽占据了许多地盘,但要维持衣食开销,须得耗费大笔钱财。孤派人仔细查过,明光道当下最大的财源,仍是劫富济贫,以战养战。孤就算有心要像他们一样周济百姓,也断不可为了搜刮财货粮草,将所到之处的宗室豪强都杀了。这般下去,等到有一天宗室豪强全都杀光,又该问谁讨钱粮去?”
  明光道这般做法,我是知道的。
  曹叔这是无奈之举。明光道要养活许多教众,每日都须得大宗的粮食布帛,故而明光道教众平日都要耕田织布,以充作公用。但近年来,年景着实不好。水旱不调,蝗灾连连。明光道自是趁这时机收容了大批流民,壮大声势,但开销也日益紧张,故曹叔只得似夏侯衷等土匪一般,将手伸向富户、豪强和诸侯,用他们的资财来给自己养兵。
  我说:“殿下当下还须宗室豪强支持,自不可下这般狠手,但如先前所言,殿下要让大业长久,便不可不翦除宗室豪强。相较之下,不过他们急些,一刀宰下;而殿下则是慢慢放血,步步为营。殿下,我说这些,乃是希望殿下明白,殿下的敌人,绝非这些贫苦百姓。殿下若可如明光道一般得百姓支持,便可成就那真正的霸业,任凭谁人也不是殿下的对手。”
  秦王沉吟,少顷,道:“你是说,让孤与明光道和谈?”
  我说:“正是。”
  他看着我,道:“你出面么?”
  “当下,殿下身边除我之外,恐怕无旁人可做此事。”
  秦王没有答话,注视着我,目光深深。
  “你打算如何说服他?”他说,“凭你那刘阖后人的身份么?”
  我听得这话,不由定住。
  只见秦王神色认真,并无玩笑之意。
  这妖怪。我心想,他果然没有真的拿董贵嫔的话当作耳旁风。
  当然,我是一贯不能承认的。
  “殿下说的什么话,我不知晓。”我说,“曹贤与我祖父是故交,我不过是想借着这关系,与曹贤好好说一说罢了。至于能不能说服,须得看机缘,我不敢保证。”
  秦王没有反驳,看着我:“如此说来,你仍打算到明光道去一趟?”
  “正是。”我说。
  “知晓了。”秦王淡淡道,“此事,孤自会考虑。”
  秦王虽未表态,但我料着此事,他会答应。
  原因很简单,明光道盘踞一方,他迟早要解决。若有什么办法可以不用出人不用出钱便将此事摆平,那简直是再好不过,不会有人傻到算不过账来。
  我当初之所以愿意跟着秦王来雒阳,并非是为了帮他夺城,而是为了曹叔。
  曹叔当下占据的地盘,如一道新月,将荆州、扬州、徐州、兖州练成一线,虽地域狭长,但占据的好些城池都是易守难攻之地,故可在诸侯的围剿中存续下来。
  说实话,于我而言,最棘手的便是曹叔。
  且不说他从祖父那里习得的本事,光论情面,我便不愿与他为敌。
  从前,我和公子也曾认真讨论过此事。若曹叔与秦王终有一日两军对垒,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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