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巷12号——勖力
时间:2020-04-05 08:53:09

  彭朗不到三十岁,是许总的师弟。为人很友善健谈,许总都喊他彭彭,同校师兄弟,当初许总出来单干,彭朗是放弃稳固的工资及晋升来投靠他的。
  这样的蛰伏情谊,旁人自然比不上。大家也都默认彭彭那高半截的身份。
  
  对于这新晋的“花木兰”,本来大家都是热情高涨,但弄明白是章总介绍来的,就又各归各位了。
  一来章总的人,没人敢去招惹;二来还是章总的人,有钱人家的小姐,招惹不起。
  
  这样反好。一门心思地工作落得自在清净。
  只是也有人会偶尔玩笑玩笑,譬如说章总的八卦、嘴毒。
  
  ROUND1:
  工作室团建有请章总出席过,在此之前他被爷爷安排相亲。饭桌上,许总就打趣他,问结果如何?
  章:不怎么样。只是老爷子被我气得不轻。
  
  因为章郁云拒绝爷爷的说辞是:对方长得实在不投口,眼距都快二里地了。
  众人笑喷。
  
  ROUND2:
  章郁云不明白许总叫彭朗“彭彭”的亲近之意。然后小乔就问他,章总没看过《狮子王》嘛,里面辛巴最好的朋友,一个是彭彭,一个是丁满。
  
  章郁云闻言,哦~,就是那个非洲疣猪咯。
  
  话是没错,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许还业总结他的合伙人:刻薄寡恩。
  
  梁京似乎笑点低得很,听后闷声笑了很久。小乔头一个指点她,“可不能告诉章总我们议论他啊。”
  梁京:“其实……我们不太熟。”
  
  众人:才!怪!
  
  彭朗手上目前在忙的就是平旭下个月开案的项目。汽车零部件的代工向来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平旭是德国某汽车品牌在华公司的一级部件供应商,这类一级商竞争撕咬本就厉害,他们各自有自己的代工企业,但真正能独立完成吃下份额的很少,这就出现了分包。
  大鱼就养你小鱼,小鱼再去喂虾米,各自收益,各自存活,如同生物食物链。
  
  许的工作室按道理该是虾米类,但他傍上了大鱼。
  所以,原则上来说,还是章郁云在养活他们。
  
  他们分包的在案一系列设计基本完善,等着开案研讨会。彭朗把这个项目的所有零部件的外观、结构分析全拷给梁京看,让她自己先琢磨,不懂的地方列出来,等开案后,他们一一拆图分析时,他再具体教她。
  这个工作日,梁京头一次加班了。
  
  不知不觉到晚上十点,大厦有保安交班定时楼层巡岗。她才意识到很晚了,收拾干净工位关电脑准备下班的时候,手机微信进来一条提示,彭朗把她拉进了一个工作组群聊里。
  群聊名是他们这个项目的缩写。
  
  十来号人,里面各自是本人的名讳。
  梁京只识得熟悉的名字许还业、彭朗,还有……章郁云。
  
  彭朗一面是带徒弟的必要,想着研发进度跟进都在这个群里,平旭那头接洽的几位中层也在这里面,尤其章总日常在这里面闭麦“监视”。
  一面礼多人不怪,油多不坏菜。大佬关照过的人,多上点心总不会错。得让大佬看到,喏,你的人我们又在carry啊。
  
  机缘也好,巧合也罢。
  一日的忙活,全然没松散掉梁京心里那个蠢蠢欲动的念头。
  
  她就这么直愣愣地站在空落落四周暗灯了的格子间中央,对着群员里“章郁云”的名字出神,
  他的头像看不出来是什么,很糊,如果梁京没有看错,应该是幅壁画的局部。
  赭红色的笔触,深林……好像是……鹿。
  
  思维发散间,梁京拇指已经不小心点了那个添加到通讯录!
  页面跳出发送申请好友的验证备注栏:
  是群聊“LENSGLCAMG0526”的梁京
  
  活了二十二年的梁京头一次有这种昏头转向,心如过山车般地浮浮沉沉。
  她俨然就是他头像模糊画里那只深林迷鹿。
  
  也像他口里讥讽彭朗的那只非洲疣猪。
  冷静与热情交锋,她还是没有歇息那蓬勃的念头,于是,暗自抿了抿干干的嘴唇,屏气凝神般地点了那绿色的“发送”按钮。
  
  ……
  时间仿佛没了空气那般窒息难熬。
  手机界面上,久久没有回应,如果屏幕能照清她的脸,那是一水地红。
  
  梁京后悔了,后悔这个笨拙的行径。
  如果这个申请添加好友可以如同发送信息那样及时撤销,她即刻就做。
  
  因为她脑补出章某人那张冷酷扑克脸,没准会朝她挑挑眉:我有加你的必要?
  
  心潮上那澎湃的千军万马瞬时败了北,梁京一口气没停歇地下楼、从地库电梯口跑到车位处、再即刻归家的夜路者,惶惶驱车回去。
  到家已经过了十一点,奶奶和陈妈还没睡,等着她。
  
  正如外面夜幕上的晚星一般殷勤。
  
  这让梁京很懊淘,不是跟你们说过嘛,会晚回来,不必等我。
  Elaine如今视力昏花了不少,但仍旧有每晚夜读的习惯,她说读到好戏词了,睡不着,正好等你。
  陈妈拆穿这位老小姐,“圆圆一说加班,你奶奶不放心你,都念叨好几回打你电话了,又熬住了。煮了夜宵,等你呢!”
  梁京鲜少有受挫的情绪,从前那么难受的日日夜夜,她也不曾有过挫败感,今天只是简单一桩小事情,她很难承认,她挫败极了。
  心上丝丝作痛感。
  尤其是看到Elaine这样夜不就寝地等她,她好难过,即刻生出了些背叛意味。
  
  她不敢把这种朦朦胧胧的错觉告诉奶奶,一是怕奶奶会动怒,因为那人绝不该是梁京该想的人;二是怕她担心、伤神,圆圆又反复起来了。
  
  她几乎下意识地搁下手里的包,无声无息地偎进奶奶的怀里去。老太太被她这样久违的娇气弄得手足无措,落地灯的光圈下,温和地回抱圆圆,“挫折是难免的,生活哪能没难处,人生本来就是逆旅啊,我们圆圆背过这样的诗文的呀。”
  
  奶奶住不惯高楼公寓房,她们在江北的房子也是买在一楼。回来赁的这套房子,是淮安找的,房子、装潢家具都很考究。地段闹中取静,但不缺人气。
  崇德巷那里的房子,自从圆圆开始精神露端疑,她们就再没回去过,祖孙俩也默契不提这事。
  奶奶固执地认为那房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冲撞了圆圆才会这般。
  如今快满二十五年期了,届时,奶奶知会淮安,一切承租手续终止,房子重交回市房管局,此事就此翻篇。
  
  *
  她依稀还记得崇德巷那处的乌漆两开门,铜环上附着绿锈。
  轻轻洞开它:
  
  斑驳的雕梁上结着蛛丝网,红罗帐里有人在温声说着话,
  在喊她的名字,有人抑或是风,罗帐涌起微微的浪。
  
  她那年十七岁,同她一齐读书上下学堂的宗亲平辈椿和,不知怎地向老太太提起亲来,说要聘椅桐。
  为这事,慕筠笙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这事不了了之,不成想半个月后老太太作主,要把椅桐许给娘家一门亲。
  
  她换了金陵的衣裳,拿着二叔交给庆元办事的对牌钥匙。城里宵禁,她出不去了,罢了才溜回了这里。
  外面风雪按住了城,慕筠笙一身雀裘斗篷,雪染白了发,他出门办事才拢家,就听闻了这起子事。
  待嫁的姑娘逃出了家门。
  
  眼下,庆元和金陵都跪在明间里,等着二爷发落。
  
  “主子错了主意,就是身边人没尽到规劝的本分。庆元待会回去领板子,金陵……发卖了罢。”
  她一面哭,一面还不满慕筠笙徇私,何以你身边的人就罚得轻些,金陵为什么就要被卖掉?
  “那依姑娘来,二者都逐出去?”
  
  周椅桐跪下喊错。“二叔,是不是我回去依了老太太,您就可以不处置金陵和庆元。我嫁便是了,二叔允我带金陵走罢。”
  慕筠笙一身酒气,拂开了她的手,眉眼间不快得很,“姑娘还真是孩气脾性,一时好一时歹,怎又想通了?”
  周椅桐跪地迟迟不语。
  
  来时雪地滑,掼了一跤。衣裳脏了,巴掌根处也破了皮。
  慕筠笙要看,说时就伸手来拉。
  
  周椅桐骇地要缩,慕筠笙干脆一把拔她起身,指力全按在她的伤口疼上,
  
  “姑娘不想嫁。我知道。”
  “打这回去,圆圆就去回老太太,今后就跟着歧臣了,再不去别的地方。”慕筠笙如是嘱咐着,一并屏退了庆元和金陵。
  
  周椅桐眼泪还在脸上,着实被二叔的话吓得不轻。她想说什么,慕筠笙从交椅上站了起来,打横抱起她,酒气喷她一脸,他醉得厉害,“我把姑娘带到这么大,姑娘就一点不记挂我嘛?”
  好狠的心。
  
  慕筠笙说,他要看看。
  
  架子床红罗帐,崇德巷这处。十年前,她在这里给慕筠笙磕头的,她规规整整喊他二叔的。
  “圆圆……”他急急地唤她,一声叠一声。
  
  那声音变了调,像楼外凛冽的北风,卷着刃,一寸寸割开她的肌理、血肉、筋骨,直到心肠……
  
  梦里的痛,俱实在梁京身上,抑或她又梦魇了。
  从那份痛里,抽离清醒开来,她淋淋一身汗。
  
  久久将息了狼狈与痛楚,梁京清楚听到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进来一条提示,此刻凌晨两点半。
  
  章郁云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梁京盯着他的头像,瞬间像失语般地精神瘫痪。
  
  手机握在手心里,都潮湿出汗,她良久打出一行字,像是寻常问,又像是求他解梦:
  
  您是本人嘛?
  
  *
  章郁云这头,他晚上九点飞机才落地,好巧不巧摊上了秦晋在家请客户。躲不开逃不过的一顿酒,
  散席后又去消遣。
  
  章郁云精神逃离得很,没玩几把,就躲出来抽烟了。
  
  工作这只手机,回来后一直没关飞行模式。
  才恢复通讯,邮件推送短信一个劲地往外弹。
  
  他坐在花园里的凉亭下,一一查复,手里的烟灰全被风吹散在一片玫瑰地里。
  微信好友栏里有一条申请,叫他好意外,
  来自梁家二小姐。
  
  他歪坐在阑干边,四下阒静。最后,眉一皱,指一点,回应了她的好友。
  
  不多时,那不灵光的小孩,语出惊人地问他:
  是本人嘛?
  
  不然咧?当是代挂QQ的年代啊。
  
  他顿时精神集中起来,也有意调侃她,语音回复她:听听看,是不是?
  那头也是个夜猫子,这个点还没睡。
  
  很快就回来文字:
  谢谢您。我是说,我的车位。
  
  章郁云笑纳她的谢。他应得的。
  才想怎么回她这一句的时候,秦晋出来找他了,怪他躲外面呢。
  
  这一打岔,再回包厢里,巡酒一圈,章郁云重新捞手机看的时候,对方只不咸不淡一句:
  我就是想说这些。没事了,您、晚安。
  
  晚安个鸟。他比白天还要忙。
  
  她的微信号是:LJ970701
  朋友圈也是只三天可见,最新一个动态是昨天,晨起的早饭照片。他这头还能看到梁淮安的点赞。
  
  章郁云喝得五迷三道之间,不禁喟叹:脑袋清爽还好,不清爽的话,梁家那老的一没,这小的日子不好过呀。
  
  末了,他给她备注姓名:
  〇〇
 
第四章、滚滚红尘(4)
  
  晏云说好几回找大哥有事了,章郁云都让他在电话里说,对方一言不合就撂电话。
  这日下午三点,章郁云忙在文山会海里。
  
  例会上,设计总工岩井是个日本人,他的二十四小时翻译今儿个请假了。老头在中国都待十来年了,恁是讲不好中文。
  和项目的几个负责人争执起来,那大阪口音的英语,真是笑惨了章郁云。
  他坐在上位上,一脸吃瓜自觉地玩手机。两队人马吵得差不多了,他才出来作和事佬,一口中听的伦敦腔,安抚臣子心,各司其职罢了,朝事不朝人,互相理解理解啊……
  方秘书在边上忍俊不禁,不一会儿,又告诉老板:小章先生在你办公室等你。
  
  方秘书口中的“小章先生”是章晏云。
  他是个奔赴在热血一线的“刀锋战士”,平旭总部大楼也轻易不会来。最后章郁云从会上溜号出来,刚回办公室,看见晏云双腿打叉地搁在他的桌案上,人也躺在他的办公椅上,在假寐。
  闻得他的脚步了,椅上的人大喇喇地侧首过来,撤回长腿,慢腾腾从椅子上起身,还位给兄长,“讲真,让我没日没夜地在这样的环境里忙,我能无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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