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才九点不到。圆圆放下手里吃了一半的苹果,和奶奶、陈妈她们说晚安,推脱她困了。
“那就早点睡。明天给我早点起来。”
梁京莫名烦躁。周六她去工作室无偿加班了半天,这周就剩明天一个可以睡懒觉的名额了,还被章家人剥夺了。
她当然知道,Elaine是为了她才这般劳心劳力。
奶奶越这么着,梁京反而越挫败。挫败她都这么大了,奶奶还处处为她绸缪。她还不可以劝奶奶打消这些念头,因为在老太太眼里,你好好的,对我就是最大的还报。
她如何好。梁京突地停在楼梯处,俯首看楼下,奶奶还和陈妈聊着明日中午的菜品,明日Elaine要亲自下厨,烧菜和做甜点。
屋内灯火有限。老人节俭的习惯,都是用哪揿哪,有时梁京不随手关灯还要被说教几声。
她站在梯阶上,闷声自省,她的好,就是病情不反复;
不困顿自己,叫Elaine痛心疾首。
高中那会儿,她见不得半点血腥的东西,夜夜惊梦,有时满面泪的喊疼,
吃什么吐什么。
陈妈后来告诉她,那会儿圆圆熬不过来,老太太可能也就随你去了。
Elaine说,就是圆圆爹妈造孽了,才报到孩子身上。
但凡我能替她受了,我早就拿命替孩子抵了。
梁京闻言,哭得歇斯底里。
她谁都不该欠,唯独Elaine。Elaine要拿命替自己抵,那梁京拿什么还报她呢?
至此她明白了,她只要好好的,不发作,对于奶奶的治愈力有多大,是宽慰,也是宽宥。
如果Elaine于梁京来说是根,圆圆汲取着奶奶,才有着积极生长向上;那么旁余人,于她就是细枝末节。
必要修剪砍伐的话,她也是愿意的。
譬如章郁云这事。梁京原想和Elaine好好谈一次,谈梦中人与眼前人恰似一面,谈她近日又频繁做那些梦了,但是,Elaine,你不要急,我没什么不好,是真的。相反,我平静了许多,能从
梦里平和的醒来再平复入睡。
是真的。
她原本想这样和奶奶谈的。如今,思来想去,作罢了。
纯粹不想老人家再担心,乃至吃心。
梦再逼真,终究不是事实。
即便椅桐真是她,可是她不是椅桐。
梦中人也只属于梦中她。
何况,那一世已经烟消云散。
末了,她问自己,云烟又到底是否真实存在?
她拿什么去说服周遭人,以眼泪?以心跳?
*
次日,早上不到八点梁京就爬起来了。
开车载陈妈去菜场买食材,回来再帮Elaine洗那套白瓷宝相花的餐具,餐桌换了新的桌旗,瓶皿里也水养了新的鲜切百合花,Elaine让梁京把百合的花蕊全剪了。
章爷爷不喜欢花粉,沾到身上或家具上都不好洗,他从前的旧习惯,这种狐尾开花的,都交待把花蕊绞了。
梁京至今只会烧些简单到油盐翻炒就能起锅的菜,有陈妈在,她也轻易摸不到锅铲。今天Elaine亲自下厨,做她拿手的响油鳝糊,还有蟹粉狮子头。
梁京想帮着打个下手什么的,老太太嫌人多,把她给赶出来了。
院子里花草早上还没浇水呢,前几天陈妈秧的青椒苗早晚也得舀点水饮一下。
索性梁京就被派了这差事,从而被赶出了厨房。
她换了外出鞋,接通了院子里的水龙头,手持着浇水喷枪,远远地看着水雾水珠尽数去花草上,毒日头下,能看到折射出的七色光。
梁京恍惚出神时,外面有车泊停、引擎熄火的声音。
隔着铁艺栅栏,能看到章郁云推门下车的身影,他自己开车的,那辆不久前被梁京追尾的大G。
章郁云难得一身休闲穿着,白色衬衫,袖口随意打散卷着,水洗蓝的仔裤。
如此轻描淡写地出现在烈日白昼里,平添几分减龄感。其实至今,梁京都不知道他具体年纪,总之,三十岁开外的男人。
章郁云从车头绕过去,给爷爷开车门,扶老爷子从后座上下来。
梁京这才关了喷枪里的水,迎出门去,和章爷爷打招呼。
章仲英热情回应。他们说话的时候,梁京要扶章爷爷进去,一直在后备箱处拿东西的章郁云提醒爷爷,“您和梁奶奶约的是十点,现在提前一刻钟有多哦,不要问问人家主人,方不方便?”
“方便。”梁京对某人的守时观有些不受用,她的话出口,不是应允,而是叫板。
这是他们两个本尊才听得出的机锋味。
章郁云没再说话,梁京扶章爷爷进里。
奶奶闻得动静,已经在玄关口迎接他们了。老友阔别许久未见,琐碎一些问候话,别的没什么,倒是难为郁云了,奶奶要梁京帮着接一下东西。
章郁云来做客,自然不能空手而来,“爷爷说您现在还能吃几口酒,就带了几瓶红酒给您。”旁余的就是果篮,他臂弯里还有两束花:
一束黄色马蹄莲;一束香槟玫瑰。
前者问梁奶奶好、后者赠梁家圆圆。
章郁云说,“来之前,时间窘迫。梁奶奶可别怪我躲懒,想来想去,送女士鲜花,总不会错咯。”
Elaine很受用,包括帮着拿东西进里的陈妈也跟着欢喜章先生的面面俱到。只有梁京,鼻孔出气:
无非是从脂粉堆里总结出来的实战经验罢了。
切~
还有,白占了她人生第一次收男士鲜花这样的名额。
奶奶请章家爷孙进里屋喝茶,梁京想着院子里浇花的水管还没收,再次折出门去,收尾手头上的活,花和青椒秧苗都浇水完毕,
她见最角落上花盆子里的西红柿有几株上结了几颗沉甸甸的果实,红透了。
走近弯腰去摘,回过头来,就着水管里的水,清洗干净。
一切停当后,她开始收水管,视线一偏,才发现门楼廊檐上,立着一个人。
章郁云与她视线相撞后,一副没所谓地坦荡,信手走下台阶,四下打量着这个院子,并管她要一颗洗干净的新鲜番茄吃,也料到她会给,一边伸手一边与她寒暄,“这些是你们从江北带回来的?”
总不至于是原先房东种留在这里的。
梁京沉默抛一颗番茄与他,也沉默回应他的问话。
“你奶奶是个很有生活仪式的人,处处规整有致。”说着,他回首来汇她的目光,像是要得到她肯定的话。
梁京一直没正式和他打招呼,像是别扭又像是不通这些人情世故,章郁云正路走不通索性走邪路,
“怎么样,是上周的酒还没醒透?”
“……”
盛夏天热,梁京编着单股侧麻花辫、一身绿色印花T恤,印花的字母是Wednesday。说实话,她皮肤白,穿这样的绿,愈发地衬得白惨了,毒日头一晒,白中泛红。
章郁云其实无心玩笑她,只是她迟迟边缘感地不言声,招惹到他了。上回也是,唯有冒犯,她才有反应,尽管有要跳脚、不快的嫌疑了。
没所谓,生动起来才有意义。
果不其然,梁京朝他稚气一横眼。太阳越来越高,越来越焰,照在她的眉眼间,仿佛能映出底子里的病弱感。
章郁云无痕错了错身,遮住她面上一些阳光,才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
门外有人造访:
“圆圆。”
第六章、缘道缘君(2)
沈阅川的车子没能进来,因为门口泊停了辆奔驰大G。
只得把车子停在外面的巷道里。
沈趁双休回了趟江北,家里托他带了些特产和瓜果给姑奶奶。
他来之前也没打电话,更没料到老太太今日家中宴客,请得还是他认识的人。
严格论起来,这是沈阅川第三回会这位章先生了,抛开头一回,上一回淮安儿子的百日宴上,章沈二人并未正式照面。
今儿个算是撞上了。
章郁云今天是正经的宾客。他这个人虽说是场面上的,酬酢交际一句话的事,但也有矜贵的时候,尤其他直觉对方看他态度轻淡,就更拿乔起来。
梁京又是个实心眼。她一心只看到三哥带来一只走地老母鸡,纸箱子里已经拉了好多鸡屎了,少见多怪极了,“家里有客,这这……鸡,我要问问奶奶能不能拿进去的。”
一时间院子里两个男人无声眼神擦开了,沈阅川放下手里的东西,“嗯,养不住的话,你就叫陈妈先杀了,搁在冰箱里,给你们熬汤。”
“既然家里有客,我就先走了,你和姑奶奶说一声。”
“为什么、”梁京说时就伸手拉他手臂,“你待会有事?”
沈阅川才回城就先来这边了,过门不入,梁京也知道他避让的道理,可是快到饭点,她认为奶奶一定会留三哥的。
“你等一下,我去和Elaine说一声。”一面说一面把手里剩下的两个番茄全塞到沈阅川手里。
自己进屋去了。
院内剩下两个外人。沈阅川还是没有和章郁云开口的架势,风轻云淡地端着架子,这让后者瞬间豁然起来,他掂了掂手里刚才得的番茄,于空中很短暂的一个抛落,随即送至唇边,咬了一口。
嗯,甜甜酸酸的。
日头太毒了,晒得章郁云都出汗了,他也要进里去了,“沈先生罢,我们见过。一起进去吧,外面太阳太大了。”
他言辞恳切,俨然一副主人的派头。
当然,没等他“关照”多久,真正的主人出来请沈阅川进去了。
“奶奶叫你留下来吃饭。”梁京远远发话,诚心留客。
她从门楼的台阶下来,白色短裤、白色球鞋,衬得她人轻飘飘的,像云雀一般;章郁云上去,二者几乎比肩而过,梁京能感觉他脸色不大好,……,大概被晒昏头了罢,一脸菜色。
*
临时添人进来,奶奶当然有问章家人的意见,老太太给他们介绍沈阅川时,说是堂亲家的一个后辈,和圆圆同辈。
沈阅川今年二十九岁,人长得清净白皙、斯文有礼。章仲英同这位年轻人寒暄,问小沈是做哪一行。
心理医生。
这一问一答原本很客套很寻常。但章仲英是个玲珑人,下意识明白了什么,这个话题即刻被一笔带过。
招呼沈阅川坐下一起喝茶,说,多人进来才热闹些。
章郁云答梁老太太的话自然也是一百分的乐意,他说会面过好几回沈先生了,相请不如偶遇,待会上桌也多个一道尝酒的伴。
梁老太太刚才就说了,这顿饭是为了招待郁云,感谢这段时间对圆圆的照拂。
章郁云眼下再次申明,根本谈不上照拂。梁奶奶您有娘家人在也好,不然您盛情招待我一盏酒,我喝得实在难为情呀,分半盏去也好,我踏实些。
先前,章郁云只知道这位沈先生是梁京的心理医生,不成想里面还有这么一层亲故关系。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对面坐的沈先生,明显面上晦涩了起来。
呵,着实有趣。
梁老太太闻言,打趣起贫嘴人来,郁云是一点没变,小时候就这么不沾不粘,如今性子定型了,还是如此,看上去听上去谦卑,实则呀,老太太说着,一并促狭下章仲英,“你们章家人顶清高、骄傲。”
章仲英毫不吃心,痛快应下,“你说他,他不敢还嘴。今天趁在这儿,你抓紧时间说说他。三十好几了,他还当自己香饽饽呢!”
“和他爹妈那头不亲,兄弟不爱护,外面花名一大摞,我是半个正经能进门的影子没瞧着。当然,也是有的,处到最后,人家又不当惜他了,还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梁老太太照例安抚老友几句,不外是,儿孙自有儿孙福的车轱辘话。
章仲英狠扒自己孙子,章郁云拿手托腮,“喂喂喂,打住啊,老章,不带你这样的,来人家做客,还把家里的老黄历带出来。”他一并说着,目光随性往某处落。
梁京听见也当没听见。她最近在找一本旧书,好几年前看过的,关于解剖学方面的一个悬疑推理故事。她在网上和线下书店都问过,没找到。
沈阅川有个朋友是图书出版商的编辑,他们认识很多供货渠道,也许能找到绝版收藏。
他让圆圆把书名和作者发给他。
看得出来,他们相处很融洽,甚至到投契的地步。
相识微时的情谊积累,以及,某种程度上,医患关系的信任叠加。
她在沈阅川面前,明显轻松自在多了,那股子明快作不了假,就像拂晓晨曦照亮林间路那样,豁然开朗起来。
章郁云右手里捏着品茗杯,第二泡的正山小种,味道更绵长醇厚。
他于无声处,细细啜品。
目光闲散地在一人肩头和她身后翠意正浓的滴水观音上逡巡。
一时间,明间里只有章爷爷和沈阅川谈笑的痕迹,而那个八面玲珑social魔王却熄声好久,梁京不禁好奇拿余光去瞥他,这一瞥,被对方逮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