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了一地东西,手机、车钥匙、活页本、圆珠笔、纸巾、化妆品,以及女性生活用品,这些章郁云都不稀奇,竟然还有两颗草鸡蛋……
拿来干嘛?随时随地磕开吃了好补脑子嘛!
新替补的司机见状,先是替章先生开车门,随即很有眼力见地要去捡地上的东西。
“不用了,我自己来。”他把梁京扔到后座上,再回过头来捡她的“移动杂货铺”。
司机小师傅难免悻悻之色,今天头一天上班听差遣,发现老板并不好相与,“章先生,您好,我是小关……”
“去华甫路288号。”章郁云一一捡回,重新抓好手里的包,临上车前,知会司机目的地。
其余未曾多言,因为在他看来,说的漂亮不如干得漂亮。他只需要司机送他去要去的地方,其余交情热络,能免则免。
良好的奖惩制度比打成一片的上下级关系来得更维.稳有效。
就此,司机不敢再多话。车子依言,往华甫路开。
打破车里寂静的是,歪在后座角落上的梁京。章郁云就是怕她东倒西歪的,给她扣着安全带,失去自主平衡的她,就软绵绵随车子两边晃。
多番晃荡下来,她唯一的醒神意识就是,想吐。
她感觉被勒得透不过气来。声音极为低迷难挨。
微微掀开些眼皮,醺红着脸,呜咽地倾诉,“我想吐。”
与她隔一个座位的章郁云,根本来不及对她的话做出应急判断,……
只见她往他这边一歪,
然后,章郁云整个人被陷入了毁灭性的感官冲击里,以及肢体、温度上。
“梁圆圆!”他觉得恫吓她那两个字的大名根本不够宣泄他的恼怒与憎恨。
开车的司机小关被老板的一声喊,骇得明显有点没主意,想停车又不敢停。
而依旧昏昏沉沉的梁京,毫不知情,她呕了章郁云一袖子带一座位。
这是个什么小畜生笨玩意,学人家喝酒,跑来糟蹋我!
眼见着她还有第二波吐的趋势,章郁云一把捞起她的脸,给她狠狠推开了。
头撞到了挡风玻璃上,梁京吃痛不及,整个人已经被章郁云急急脱下扔过来的外套罩住了。痛的意识里,她缓缓睁眼,黑色笼络里,能嗅到衣服里缎的香气。
然后人被一只手拉回头。
车顶照明灯被揿亮,一身白色衬衫的某人,探身过来,五官在她的眉眼之上,给她松了安全带,索性气到没脾气的嘴脸,“吐,就吐这衣服上。”反正已经脏到不能要了。
“等你清醒了,我再和你算账。”咬牙切齿的声音。
梁京听到这样的话,已经醒了三四成。
头还是发涨,她知道眼前的人是章郁云,也知道在他的车上。
饶是她做了多么荒唐的事,还是不打算朝他张口。
吐脏的不仅是他的西服,还有车座及脚毯,章郁云突然暴躁发话,知会司机,“先去洗车。”
梁京自知之明地冷冷开口,“我想下车。”
“那怎么可以!你还没给我付洗车钱呢,梁二小姐。”
梁京闻言,脸上一烧,左右找她的包,然后闷声闷气地翻出手机,给章郁云的微信转账。
“醒了?”他见她利索给她发红包,不怒反笑,笑得百鬼迫散,一并降着车窗散车里难闻的味道,然后不动声色地问她,“晏云和你说什么了?”
章郁云直觉和他有关,这二姑娘一听就坐不住的架势,气呼呼地要走。
“忘了。”他直奔主题地问,她心领神会地答。
“哦,那要我再给你倒一遍嘛?”章某人关键时候炸胡,“晏云说的没错,我不是什么好人……”
“够了,我才不想听!”
Bingo,被他猜中了,晏云那小子绝对编排他什么了。什么呢,以至于这个车轱辘girl听不下去,章郁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没什么好屁。
“喂、你是不是有语言上的什么障碍啊,我听你说话,一句没超过十个字的。”
无心玩笑的话,梁京听后,却像被点中心事。
“您不用委婉表达什么,我知道好多人都认为我有什么毛病,包括您!”她急急反驳,这姑娘说话真有意思,把他剔出来,又放回去。
“嗯,这句超过十个字了。”章郁云无心冒犯她,于是重新避重就轻地玩笑,岂料她不再接话。
二人依旧隔一个位置坐着,她呆呆地死拽着他的西服外套,袖子上染污了呀,章郁云想给她揭开,肉眼可见地,她起了些抗拒的意识,从瞳孔到肢体,朝他。
这感觉于他来说,很微妙。
难以描摹形容。
最后,索性由她去。车子是一定要去洗,“人我也得给你送回去。大晚上的,你再出点什么事,我可逃不脱。”
明明是生意经的话,却叫你难挑话里的错。
他说这话时,容颜在倒退的陆离街景里前进,是明是暗,风灌进来,能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及香水味,靠近她这边的一只手臂,衬衫袖口打散卷着,依稀还能瞧见她刚才吐的酒渍,酽红色。
某一瞬间,梁京心里那根弦断了。
她难以想象,如果此时她和他说,也许我们从前见过,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可以归纳到上辈子,
他的表情会是什么?嘲笑或是惊悚。
这些年梁京已经见识过太多面这样的情绪。
倘若他否定了梁京的意识,那么单一的章郁云对她来说,有没有意义呢?
梁京不知道。
*
车子就近来了处地方,没有精洗,只是把脏污地方紧急处理一下。
章郁云也在拿矿泉水,冲洗自己的小臂及手。
梁京站离他远远的,其实她大可以走,说服自己留下的唯一念头,就是她吐脏了他的车。
她依旧有醉酒的后遗症,头重脚轻,昏沉沉地,索性蹲了下来。
期间沈阅川给她来电话,不远处那手持吸尘器动静太响,她讲电话的声音也不禁大了些。沈阅川下周要回江北,问她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回去。
梁京说,还不确定下周要不要加班。
沈听她这头背景音很嘈杂,问她还没回家?
“嗯。公司聚餐的,……,喝了一点点……”她蹲的地方靠近一处花坛,里面杂乱栽种了些月季、杜鹃。
花坛外是水泥浇的地平,地平与地平间有缝隙,于是,有野草从缝隙里钻出来,野蛮生长。
梁京讲电话的功夫,手不自觉地去揪那野草,一根复一根。
直到结束通话。
她再想站起身来,发现脚麻了,两手撑在膝上,艰难地移动那条麻木的腿,试图活动它。
洗车房外的投光灯很亮,甚至曝光过足,这样不远不近瞧过去,她整个人的脸是惨白的,也许有饮酒的缘故。
章郁云看她,失真极了。不是那种笼统的白,更像褪了色的工笔画,叫人唏嘘。
他是在瞧她,哪怕由她发觉了,章郁云也不闪躲。他抱臂隔些距离,看她,看她逮到他,目光闪开又回到他身上来,像是检查确认,你还看我?
章郁云:呵,沉不住气的笨蛋。
车洗好了,老板招呼他们。正好章郁云有机会戏弄她,“梁二小姐,过来付钱!”
“我已经给你发红包了!”她冲他喊。
“不管。你付账,该多少多少。我不占女人的便宜。回头红包原封退给你。”
那头的人,被他气得不轻。
气得俨然有些血色了。以及,烟火气。
*
梁京当真没逃地付了洗车钱。
车子重新上路,章梁二人没再交谈,因为梁京上了副驾,尽管这样对于送她回家的章某人来说,是很失礼的行径。
后座上的人也不恼,沉默安全把她送至家门口。
泊车后,他和她一道下车,在梁京一本正经颜色说“谢谢”之前,他说,我进去和老太太打声招呼。
梁京不同意:“不必了吧。”
“送你回来前,我给你奶奶打过电话了。”章郁云不紧不慢,他坚持自己的礼数,说时,一并看着梁京的眼睛。
“……”
二人站在庭院外拉锯时,陈妈已经听到动静开了院前的照明灯,一路来到门口,开门迎客,“章先生吧,请进,圆圆奶奶已经煮茶等你们了。”
梁京:……
院子里夜来香开花了,一阵风轻过,香到人昏头。
章郁云由陈妈领进去了,梁京犹豫再三,还是从车窗外,伸手捞起了他的脏西服,没什么,她想洗干净还给他。
今天这洋相就算了了。
梁京一路进家门,玄关脱鞋换鞋,然后没作停留地一口气上了楼,奶奶喊着她,她也不响应,
老太太索性当着外人的面,唠叨她,“圆圆呀,像什么样子,喝多了就算了。人家郁云哥哥送你回来,你连声招呼都不打,太不讲理了呀!”
躲在二楼楼梯口的梁京难为情,再听那章郁云缓缓道,“怪我。回来的路上她吐了我一袖子,我没熬住,说了她几句。她负气、难为情也是有的。”
奶奶一听,更不得了了。还吐人身上了!
梁京气得,心肌梗塞那种:
章郁云这人不仅没意义还很不上路子,火上浇油,关键时候放冷枪。
毫无绅士的品格!!!
第六章、缘道缘君(1)
次日早饭桌上,奶奶还在念叨这事:
醉酒呀,多大的洋相啊,圆圆呀,囡囡啊。
你昨晚的样子要是被你爸爸、阿姨看到,又是一场仗。你阿姨那张嘴,不说你骨头轻我就信服了。
梁京的身世,奶奶并没有瞒她。她十一二岁,真正开始识文懂礼的时候,奶奶就告诉她了。梁京对生母毫无记挂,也不记恨。
奶奶教诲过梁京:人生,除去生老病死,没有大事了。
而这四桩事的底色都是悲凉的,都逃不过一个哭字。圆圆,你要记恨你母亲嘛,无论她怎么错,她起码给予了你姓名、给予你经历人生四哭的机会。
放在心上来回地恨,不如从头至尾没介怀过。有些人命中情缘线重一些,而有些人浅。
奶奶同圆圆正色:大抵,我们都是后一种人。
梁京从未恨过亲生母亲,就像奶奶说的那样,没介怀过,如何谈恨。
*
她不是第一次喝酒,逢年过节,她都会陪奶奶喝一点。而奶奶保留沾酒的习惯,是因为爷爷在世的时候,二人经常小酌,或逢喜事、或不顺心。
Elaine说,酒品现人品。轻轻松松就由着意志被淹没掉的人,很不争气,轻浮狂妄。
还吐了人家郁云一身,这事由着人家笑话三年都不止的。
圆圆呀,我真得很生气。
“嗯。看得出来。”梁京一边给吐司抹果酱一边应承Elaine的话。
“梁京!”奶奶已经大名正经警告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今天周五,她还得上班去,“我找机会,正式给章先生道歉。还有,他衣服我会拿去干洗,送还给他。”
奶奶是一个尤为讲究这些细节、礼数的人。听圆圆如是认错后,听神思索状,缓缓,和陈妈商量的口吻,“下周请次客罢?”
陈妈问,“请谁?”
她们回来这些时间,章仲英邀过两次,沈韵之都婉拒了,叠了人家好几个人情没还了。一遭为圆圆工作;二遭嘛,昨晚章家郁云亲自登门,沈韵之匆匆待客,对方也略坐寒暄后就告辞了,沈韵之自身出发,始终觉得小家子气了些。
朝里朝外,沈韵之都觉得还是不要和章家生分了得好。
“请章仲英爷孙俩。”奶奶在梁京出门前,正色发话。
*
家中宴请定在一周后的礼拜天。
章仲英一口就答应了,至于章郁云那头,梁京帮着陈妈打扫卫生时,听奶奶说,看情况。
贵人事忙。看情况,一般而言,赴约的几率少。
中国人社交辞令就是这么模棱两可。
结果,周六这天晚上章郁云亲自给奶奶来电话,说明明日他会来,也为前些天没正经答复奶奶而歉仄。
梁京在边上啃苹果,听了个大概,不禁唏嘘,这人……还真……礼多人不怪。
Elaine撂下电话,批评圆圆的不以为然,“你们啊,我们梁家三个孩子加一块都比不上人家郁云的八面玲珑。”
梁京:当然。他的红粉都能排到护城河了,这个排面还不八面玲珑?
只怕十面、百面也都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