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是个变数,得提前预备着。他试探着问母亲,这小孩早夭的事,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办……后事。
梁母闻言狠刮了儿子一个耳光,怒喝他,全是你们造得孽,平时不闻不问,现在不中用了,晓得自己还是个父亲了。
圆圆没了,你们正好干净了。
老话都说虎毒不食子,你呢,哪时哪日管过这个孩子?
不怪人家都看轻她,她自己爹妈都不是好皮料,只管生,不管养的现报。
姜南方眉眼冷落地站在梁世钧边上,任由老太太拐弯抹角地骂着她,也无妨样。心里却无比阴毒地在诅咒着:死了才好,老的小的一起全死了才叫干净!
没你这老的,当初这小的也未必留得下来。
*
梁家对外声称,收养了个孤女,名唤梁京,乳名圆圆。
其实略微识得清的人都明白这托词背后的缘故。
这平白多出的一个女儿,不过是梁世钧惹得一笔风流债罢了。
万花丛中过,岂能片叶不沾身。
生意酬酢挪到风月场合去,梁世钧贪杯再贪色,一来二去,对方也都一副好摆弄的见识。
钱聚钱散的露水情缘,他自然没当真,家里妻儿老少也还算阖目。至少在他看来,连偷吃都算不上,银货两讫的交易,他从不认为会有什么纰漏。
结果他玩鹰的人,反倒被鹰啄了眼。
那妮子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身上却背着个巨大财务缺口的原生家庭。前些年她还想着存钱回去读书,几年消磨人心的假富贵日子一过,她那清高的骨气没了。
梁世钧几回招惹她,都疏豪得很,模样也不差,就给了她脱离苦海的憧憬。
得知自己意外怀孕后,她第一时间找到他,以为起码他能护她周全。最不济,可以把他们母子养在外面,她不图他那妻子的名分,只希望有一男人能真心待她。
“做掉吧。”
梁世钧听清她的话后,只一句轻飘飘的话打发她,孰不知那三个字光听起来就血肉模糊得疼。
她沉默望他。
梁世钧看着她那挂泪的脸,着实心动,可是又着实怪她不识相。明明年纪轻轻的,该玩就玩,弄得这么较真就没意思了,才多大年纪,怎就一门心思要给男人生孩子呢?
话又说回头,他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略带细究嘲讽地问她,你又怎么确定这孩子是我梁某人的呢?
那一瞬间,她后来告诉梁世钧,她以为爬到井口了,只消他略微拉她一把,哪怕还是坚持不要孩子,她也终究愿意信他的。
可惜,他狠狠蹿她一脚,叫她跌回井底去,头脸先着地的满面创伤。
七个月后,她生下孩子,直接找到梁老太太,她说这孩子是梁世钧的,梁家不信的话,尽可以去做亲子鉴定。
至于,她来找梁母的意图:
她已经没得选了,那种灯红酒绿的日子她也不想熬了。说她寡廉鲜耻也好,敲诈勒索也罢,从头至尾,她没想过要这孩子,不是梁世钧暗指她千人骑万人跨,她也不会赌这口气。
她父亲民间借贷欠了几百万的外债,家里还有个正在上学的弟弟,父母如今东躲西藏地,挣得一星子钱也全喂饱弟弟,全然不管她了。
她未婚生子,父母那边还不知道。如果梁家不打算认这个孩子,那么她就得回去求父母,左右她的亲生女儿,不能掐死或扔到路边去。
梁母不是不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倘若你们不认下这孩子,那么我就叫我父母来闹,他们如今已经光脚不怕穿鞋的了,有个可以吸血的下口处,还不像那蚂蟥死死咬住你。
梁家几代读书人,梁世钧的父亲更是有名的建筑师,母亲也是出身中产家庭的名校毕业生,老两口几十年下来,从无原则争吵。梁父因为一场交通事故去世,梁母即便面对生死也没呼天抢地,她形容妥帖、强济精神地答谢多方吊唁;丈夫故去之前手边的学生设计作业,她也一一整理批示交还给学生。
她宁愿一个人关起门来抹眼泪,也不愿意自己失控的情绪累及任何人。
夫妻俩一辈子下来没什么短处叫人指摘,偏生了个纨绔子。
梁母在闺中是独女,娘家的一应产业由她继承之后,也顺当给到了独子梁世钧。
正因为这些个底子助长出了他这样顽劣的品行。
梁母问他打算怎么办?
梁世钧一口咬定,这女的是个穷骨头,想钱呢,这孩子也指不定是谁的呢?
梁母痛心地阖阖眼,如果是你的呢?是你的女儿,你预备怎么办?
他与妻子姜南方,已经育有一子一女。诚然地讲,他毫无份外的舐犊之情,冷峻的嘴脸告诉母亲,哪怕是他的,他也不能要,姜南方得和他闹得死去活来!
即便是亲生儿子,梁母这一刻也打心眼里厌恶,厌恶儿子如此懦弱不担当。
梁母最后无奈,也存了个对于那姑娘混迹风月场上的疑惑,思量之后,叫梁世钧带着孩子去做亲子鉴定,倘若是他的骨血,自然得认。
终其,孩子是无辜的。
白纸黑字的鉴定书无疑狠狠打了梁世钧的脸。梁母出面,律师在场,梁家认下了这个女儿,但是事出权宜,他们私下签订了个协议。
孩子归梁家抚养,生母签字放弃抚养权,直至孩子满十八周岁。
梁家一次性支付生母相关赡养费用,且不剥夺生母的探视权,但孩子成年之前,必须有梁家监护人同意经允。
此外,梁母在协议之外,无任何约束条件补偿孩子生母两百万,用于帮助其父还债。
梁母此举,意在笼络或是诛心。她希望孩子生母就此与梁世钧恩断义绝,孩子也当前尘忘了,这样于彼此都能好过。
姑娘那头,补上了父母的财务缺口,她才能新生;儿子这头,没了孩子生母这个隐形危机存在,才能家和事兴。
梁母始终是个读书人,她做不到多恶毒的嘴脸,但心思还是被这姑娘看透了:
“您不必这样。要知道,人心填不上的,钱是个好东西,可是太容易得到,会叫它失去原来的本质。
我一个人勒索您就够了,不带捎上一家子的。
何况,他们也从没顾上我的死活,因为我是个赔钱货。”
姑娘认真朝梁母鞠了一躬,自嘲的口吻告诉后者,好希望我有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可以这么娴静地朝人说话,看人眼睛。
她叫梁母放心,她会拿着梁家给她的这笔赡养费,走得远远的,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会回头与他们扯皮什么。
孩子就此,也与她毫无瓜葛。毕竟她从未做什么担得起为人母的职责。
只一请求,让她给孩子起个名字罢。
这年是1997年,孩子生日,7月1日。
恰逢举国欢庆件大事,香港回归。
很圆满的一件事。
月馀过去,各大纸媒上还会有相关新闻报道,她目光所及的书案,梁母日常读报上有个显眼标题“……在京举行……”
“梁京,笔画不至于多,写起来念起来都还好记,小名就叫圆圆,可以嘛?”
第一章、杳杳相逢(2)
姜南方知道老太太留下了那个孩子。
闹着要和梁世钧离婚。
这是梁母早就料到的事。
果真离了,她真要改观这个儿媳妇了,起码也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忠贞性子。
可惜不然,姜南方由着父母、大哥来闹,口口声声离婚分家产,还要带淮安走!
姜家是一般双职工家庭,当初梁世钧一门心思要娶姜南方,梁家父母倒不是瞧不上女方的门楣,怕只怕儿子这心思热得快,冷得也快。
终究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婚后第二年,姜南方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淮安。
再隔了两年,又生了个闺女,斯嘉。
这个档口,姜家只提带男孙走,却只字不提孙女。
梁母看在眼里,不过是闹得阵仗大点,逼世钧服软罢了。
他们结婚当天,中式嫁娶礼,婚房里按老俗礼,会搁一盘红烧鲤鱼,讨有余、多子的好彩头。
梁母也是事后由家里帮忙的陈妈告知的,那新娘子一进新房,头一件事就是拿筷子夹开了那鲤鱼的头。
梁母对于好些个俗礼,一知半解。
陈妈:争着要占上头呢,以到这头她拿到了,夫妻间的事,她就能做主了!
梁母不以为然,陈妈点拨这个富贵老小姐:还不明白呢,她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都是娘家人教的,还没怎么样呢,就一肚子算计了。
生了淮安之后,姜南方更是冷不丁地生出了些母凭子贵的气焰。
打着孩子的幌子,各种骄矜,梁母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丈夫生前也一直劝她,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再不济也是你那宝贝儿子自己选的。日子由他们自己过,相敬如宾也好,一地鸡毛也罢,都是自己的。
都说百忍成金,可惜不然,梁母素日的好脾性、好相与乃至忍气吞声,落在那些个眼皮子浅的人看来,就是没了丈夫的倚靠,失了儿子的欢心,硬着头皮守着些体己钱挽尊度日罢了。
眼前这桩事,话已落地,没有收回的道理。梁母任由姜家摔摔打打,这孩子是留定了。
“好呀,亲家母要给你儿子擦屎屁股,我们也不好硬强你什么,那这孩子你来养,”姜母烫着一头蓬松细卷,还染了色,那干枯的栗黄色愈发衬得面如金箔,头发稀疏、发缝且宽,就更显得人欠精神乃至刻薄穷命相,但是她嚷出的话盖过梁家任一角落的声响,“不从他们小两口的门户里出一分钱!”
姜母再泼蛮霸道、市井计算,大抵还是有护犊之情,可怜天下父母心。
梁母这边也不能一味要强擅专,何况这孩子留下来她压根没想过放在他们小两口的名下养。
就此分歧算是谈拢第一步:圆圆由梁母亲自教养,不从儿子、儿媳门户里出一分钱。
“将来也不能从世钧名下分一毛钱去,”姜母紧接再道,“亲家母别怪我这话犯忌讳,生儿养女的,都是活多长命就忧多长的命。你替你儿子善后也正是这个道理。”
想来姜母来之前就请高人参谋过了,这非婚生子一旦落了户口,乃至无血缘的养子记在名下,将来都是有平等继承权的。
“您是有头有脸的门户出来的,也别怪我们眼皮子浅,为保万全,您还是立个字据吧,我不能叫我们淮安、嘉嘉这正经婚姻保护的孩子最后落了什么野路子上出来的孩子之后。”
姜家这是逼着身体康健的梁母立遗嘱,更甚,是要把那野孩子剔除在继承名单之外。
否则,大家鸡飞蛋打,一拍两散。
不过,他们终究低估了姑爷的脾性。
最后梁世钧摔了杯盏,“全他妈给我滚。还真当自己是盘子菜呢,作威作福到老子头上来了。我母亲身体硬朗康健得很,你们这是欺人太甚了罢,立什么鬼蛋遗嘱。能过就过,不能过拉倒,也别拿孩子来堵我,真上了法庭,不见得谁能赢呢,全他妈给我滚蛋!”
一场闹剧最后闹掰了收场。
姜南方带着儿女回娘家住了半个月,最后灰溜溜地又搬回来了。
期间梁世钧正经事不正经事也全没耽误。
梁母经遭这件事后,心灰意冷极了,直接从梁家那老洋楼里搬出来了。
陈妈是家里雇得老保姆了,梁先生在世的时候就跟着他们夫妻俩,梁母带着孩子挪出来,陈妈自然也还是想跟着旧主。
于是祖孙二人并陈妈一齐搬到了一处。
梁母手上还有几间商铺房契,正经商业房产全转给儿子名下了,故去的先生因职业素养,喜爱旧弄巷子里的老宅楼。
无奈时代变迁,存留下的园林皆归了公。从前那些旧楼也成了政府直辖管理的老公房。
早几十年间,那些个旧弄巷子全当文化旧产关门落锁般地庇护着。
几年前,市房管部门才放宽政策,响应旧城区的老宅要利用性的保护修缮,这才公开拍卖几十处老公房的承租权。
梁老先生费了不少人情及财力,才拍到一处陈旧二层小楼的承租权,二十五年的使用租赁权。
可惜先生都没来得及细细去研究那小宅楼,人就去了。
这栋小楼是民国留下的旧产,里面甚至封存了些旧式家具。梁母说,原先的陈设位置一概不动,添置的家具器皿,也一应遵循原先留下的面貌摆设。
陈妈是个旧派人。朝太太建议,这种老房子,不知住过多少代人。这贸贸然地就住进几个活人,不谈冲撞些不干净的东西,即便乔迁搬家,也要摆个香案拜一拜的。
什么都不弄,不作兴的呀。
梁母自也觉得有理,就一应全托付给陈妈办。
庭院里摆起黄纸香案、蜡烛、刀肉、水酒,
就在那张黄元纸燃起落地时,梁母怀里憨憨入睡的圆圆醒了,孩子哭闹极了。
梁母以为是烟呛到孩子了,抱进屋里哄,怎么喂奶都不喝,也没有尿湿。
“太太,你抱孩子过来作个揖罢。有些事情,”陈妈在香案前,晦涩得很,彼此心领神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梁母这才抱着圆圆,正色来到案前,托着孩子,深深作揖祭拜。
两个月不到的孩子,趴伏在祖母肩头上,一双圆眼乌漆漆地转溜着,从庭院里刚嫁接进来的藤本月季花色上移开,再到燃尽后袅袅浮起的青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