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巷12号——勖力
时间:2020-04-05 08:53:09

  
  但此刻,他恼火了,因为她连起码的成年人该有的游戏规则都不遵守。
  
  “我在和你说话,梁圆圆!”章郁云说着,左手掌心朝上,去捞她的下巴,扳过来,教她起码的礼数:
  看着我。
  
  梁京一把拍开他的手,“章先生,请你自重。”
  喝了酒的章郁云手心是热的,而他刚才冒犯的一下,碰到的人是凉丝丝的,即便离了手,那暖冰感也像烟草记忆一样,烙在精神里。
  
  “二小姐别动不动和我这么端着说话。要知道,我见过的女人说自重这些,都是怂恿我反着听的。”章郁云轻浮猖狂的口吻轻易惹毛了梁京。
  车还在高架上跑着呢,她不知轻重地拿手去拨车门锁。
  
  章郁云一把拽住她的右手,把她拖近他身边,“梁京,别胡闹。拿命不当命的闹法,我可是不容许的。”
  “命是我自己的。”她卖力想挣脱他。
  章郁云和她叫板,肃穆声音,“我们每个人的命都不只是自己的。”
  
  梁京身上气息好闻极了,长发沾了雨,毛毛躁躁,她的脾气亦如是。其实不尽然,章郁云扣着她的手和她说话,“你和谁都是乖乖顺顺的,唯独对着我,总像我该了你的,我今天问问你,我该你什么了嘛?倘若真欠你了什么,二小姐只管向我讨就是了。”
  他看着梁京从他膝边坐正了自己,再朝她道:
  “因为婚前我还是自由的。”
  
  章郁云极为认真严肃的口吻,“上次你见到的那位小姐,就是爷爷替我张罗的结婚对象,如今见也见过了,两家家世也没什么可挑。爷爷年岁大了,总要看着我成家立室才肯闭眼的。再说句叫你讨嫌的话,我这桩事不听他的,没准章家那些原本我应得的,都要换人了。”
  “连我那同父异母的晏云弟弟都知道,我不过是爷爷选着持家的一枚棋子。这些年,苦也苦了,熬也熬了,我不至于在最后关头惹老爷子不快。所以,婚不婚,我个人无所谓,但老爷子如果真打定主意,我也不想违逆他。”
  
  他说他要结婚了。
  其中厉害关系都倒了一遍,很符合他的做事风格。
  
  梁京听完他的话,面上讷讷的。呼啸而驰的车里还能听到远处穹隆天际滚着几声闷雷,轰隆隆、
  直抵人心。
  眼前忽地涌起一片红,红烛红衣红绡帐:
  
  *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姮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乡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注1)
  
  椅桐九岁,她进慕家宅子的第二年,二叔大婚。她和慕伯伯的嫡女一起溜进二叔新房,偷床帐底下的同心钱、五色果。
  被老太太罚跪了祠堂,明明是阿姊带圆圆去的,最后挨跪的只圆圆一个。
  
  老太太说姑娘家的爬喜床犯了晦气,訾家才进门的新娘子一味求情也不管使。
  圆圆挨了整整六个时辰的跪,慕筠笙新婚第二日,还没和楚言一道去母亲房里请安奉茶,就先来看了圆圆。
  
  他问她,“果子好吃嘛?”
  圆圆哭地鼻涕都横开了,求二叔送她离开这里。这是她进宅子一年以来,受了委屈就重复的话,她要离开这里,她要家去,回崇德巷那里。
  她问二叔,昨个晚上偷拿钱和果子的不止我和阿姊,最后挨跪的只有我一个。我知道因为什么,因为我不是慕家正经出来的孩子。
  
  “你喊我什么?”慕筠笙问她。
  “二叔。”圆圆道。
  “喊二叔就是慕家的孩子。其他的别管。”
  
  椅桐无名无分地待在二叔身边十年,起初不是慕家正经的孩子,最终不是慕家正经的媳妇。
  她被迫落下那个胎时,曾怨怼慕筠笙,也许我真是不详晦气的。
  当初爬了二叔大婚红绡帐的喜床,冲撞了您和主母,以至于你们至今都无嫡出孩子。
  今时今日,又无缘保住自己的孩子。
  
  二叔,我不是来报恩的,是来作孽的。
  我还心心念念地劝慰自己,至少喊你歧臣的时候,你是我的。
  其实惘然,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一开始红烛到天明的时候,就注定你我从来路人。
  
  *
  “请送我回去。”久久,梁京出言道。
  左边那只冷冰冰的手来扒章郁云的手指,固执地要他放开她。
  
  那晚梁淮安问章郁云,她是不是犯病了,吓着你了?章不快极了,仿佛无形之中被人揭露、点痛地是他自己的伤或者丑。
  眼下,梁京就像她兄长口中的那样,情绪突兀,山雨欲来的样子。
  章郁云反而平静了,他轻易叫她解不开桎梏,由扣她手腕到干脆十指交错。
  
  梁京彻底被他激恼了。“章郁云,你放开我!”
  身边的人极为倨傲薄情的颜色,“这就是你不好的样子嘛?”
  
  “我想回家,我说我想回家,请送我回去。”情绪进入一种机械宣泄的亢奋阶段,章郁云眼见着她极力忍着的泪,因为肩头不住地发抖,而失控落了下来。
  她哭了。这孩子气的眼泪瞬间招惹得章郁云额角发涨。也许不用问、不用查,他已经接近事实真相了。
  
  “好,我送你回去。”轻声应下她的话,章郁云人也靠近她些,无任何欲念地拥她入怀,试图叫她平静下来,喊她的名字,“圆圆,轻松点。是我不好,和你说些有的没的……”
  
  车原本按计划是去笼沙公馆。章郁云在那里有住处。
  但他临时改变了路线,知会司机,就近出口下高架。
  
  司机小关即刻打了右灯,车子从匝道口缓缓下来,“章总,下面去……哪里?”小关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章总严肃神色抱着个妙龄女生。
  “车子靠边,你下车。”
  “章总,”这里好像不能停车……
  “我让你靠边、下车。”后座上的人终究发作了起来。
  
  小关惶惶之色,车子靠边泊停,人从车里下来了,规矩走开了些,待命自觉。
  
  *
  章郁云也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他自身出发,司机在与不在,对他而言,没什么区别。
  但他想梁京清净些。
  
  他送她回去再简单不过,可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且他野蛮极了,无论是她的病还是命,他都不想眼睁睁渡到别人手里去。
  
  抱着她的缘故,她额头抵在他下颌处,能感受到她的温度,有点发烫,像是病中的低烧。
  “圆圆、”他喊她一声,她就哭得凶一些。
  
  试了两次,章郁云放弃了,由着她抽泣般地在他怀里颤抖。车里开着照明,像一盏孤灯,照着两个夜不归人。
  
  他的腕表时间可以作证,梁京这样的汹涌的哭,持续了有二十分钟。哭到最后,不是她不想哭了,而是哭不动了。
  章郁云出声问她,“完事了?”
  声音经身体共鸣出来,梁京这才反应过来,她挨着他的脖颈,哭潮了他的衬衫领口。
  
  随即,过河拆桥地从他怀里坐开。扭头就想下车。
  章郁云拉住她,“喂,吃相太难看了。”他讥讽的口吻,逗趣她的情绪“回蓝”。
  
  一时间,无人回应他的话。
  章郁云也不想要这句答案,他只想问问她,“那天在拂云楼,看到我跑什么?”
  他告诉她,因为她,他相了场浑浑噩噩的亲。
  
  原本就是应付家里的差事,被梁京撞见,他倒像是个恶人了。
  成或不成,她反正看不好他了。
  
  “是不是?”
  
  梁京离他远远地,靠着车门那边。
  孩子气极了拿手背抹眼泪。章郁云坐挨过来,扳过她脸,拿襟前的领带给她擦。
  
  “那本书原本在拂云楼那天就要给你的,我再进包厢,你和你的沈三哥,为了两碗双拼茶在那惺惺相惜的样子,真是叫人倒胃口。”
  “顺便告诉你,龙井和香片拼起来喝,一点都不好喝,土老帽才愿意这么喝,这么花两倍的价钱被宰。”
  
  梁京听着他的话,微微咬了咬后槽牙。
  章郁云见状,得逞地笑,再一秒归无,“前几天,我听梁淮安说,你奶奶很喜欢沈阅川,看得出来,你也很喜欢,对不对?”
  
  “……”
  
  “我不喜欢他。一个心理医生占着医疗的便利,和病人不清不楚,这和外科医生爱心肺、胰脏标本没什么区别。”
  
  “你瞎说什么!”梁京目光与言语一致地反驳。
  
  “说他爱标本!”
  “……”
  
  “那标本爱医生嘛?”章郁云热热的呼吸吹拂在梁京泪干的脸上,紧绷绷的,忽地,他自问自话,“标本不爱医生,我知道。”
  “饶是如此,听淮安说,老太太要把你托付给沈阅川。我听后,舍不得极了,梁京,你明白我说什么嘛?”
  “别和我拗劲了,大家扯平了,我瞒着你相亲,你的三哥哥也怄我一回。”
  
  梁京到底没他厚脸皮,想把自己择干净,“你相亲关我什么事,你结婚又关我什么事?”心口不一的下场就是嘴上说着,眼泪就又来了。
  
  “结婚的事,骗你的。”章郁云拿话来截她,
  “先前和你说的还有效,自己的太太,得自己满意。”
  
  他百分百是故意的,故意拦人陡刹,不翻车都难。
  
  梁京难堪气恼一处来,失魂落魄地咬唇盯着他看,章郁云问她要说什么,她又不作声。
  
  不言不语最耗人心神,
  末了,章郁云干脆拿手来蒙她的眼睛,
  
  他袖上有香水味,手上有烟草味,
  
  梁京听见他低声道,“不准你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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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1:撒帐词。具体内容没考究,引用出处也来源网络,如果有错处,请指正。
 
第九章、溯游从之(1)
  
  最高级的快乐,往往和忍受沾边,
  或者它必然是有痛感的。
  
  工作、克制以及……爱。
  
  梁京揭开章郁云蒙她双眼的手,泪湿横在脸颊上。
  四目以对,姑娘家很难没怯意。
  
  章郁云用沉默把凌驾在理智之上的那些本能欲望一一溃其破碎,硝烟余味里,他朝前坐好身子,认真怪罪的口吻,“梁京,今天你吓着我了。”
  梁京闻言受挫的颜色。
  
  章郁云一边降下车窗,伸手示意司机上车,一边侧首朝身边人说,“眼泪真多。”
  
  司机小关重新上车后,章郁云知会其,去华浦路,送梁小姐回家。
  他口吻怪怪的。去哪里没什么毛病,可是这么信誓旦旦地同司机说送梁小姐还是张小姐的,梁京觉得很没有必要。
  但他不是那种说废话的人。他在自己司机面前,郑重点明梁京姓氏,分明在自作主张。
  
  梁京愤恨地想驳他颜面,你是不是错了什么主意?
  可是又不好意思出口,他话里或许有歧义,可是她正经去驳,才显得幼稚浅薄,没准正中他圈套。
  
  眼下就是。章郁云看穿她心里有琢磨,故意无辜地问,“有什么不妥?还是,你又不想回家了?”
  梁京放弃和他说话,纯粹,言多必失。
  
  车子送她到小区西门,她要就在门口下车。
  章郁云由着她喊停司机,看她惶惶要逃的样子不禁好笑,“怎么像在作贼似的,摸摸索索的,是你见不得人,还是我见不得人。”
  梁京一个晚上都被他赶在下风,临走了,不想受他欺凌,卸磨杀驴地回了一句,“你!”
  
  然后从他车上下来,头也不回地溜进大门里去。
  章郁云被她一字诀顶嘴逗乐地半晌没回过身来,回去的路上,他一路降着车后窗,由风舔着他手上烟的火星子,
  烟灰吹花了他半身,也懒得掸。
  
  外面落雨已经停了,经过的香樟大道,树上吸附的雨水抖落下来,捎进车里,章郁云迎面兜了一脸激灵。
  依旧没挪身子,雨浇过的城,披着晦涩朦胧。车前的灯,像两只野兽,觑着发亮的一双眼,破开这烟笼寒水般的阴森。
  终究,总有抵达。
  
  章郁云宿在笼沙公馆这里,临下车前,他头一次有闲心过问起司机个人问题,“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小关,关望亭。”
  
  对方三十开外。跟章郁云的司机,他都不要年纪太大的。一来跟着他跑起来,没多少日夜之分,年纪大的总归有家庭要顾,开起夜车来,到底精力有限;二来,他生意场上,多有些旁门左道的差事,年轻人或同龄人,派起来、用起来,较为灵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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