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小爷没好气。
他跟着二叔的脚步。
章郁云卧室里,主人自顾自地摘脱身上的佩戴,兰舟到底少年心性,沉不住气,“现在能告诉我了嘛?二叔和那女的什么关系?”
酒会上梁京兴致缺缺,章郁云安排司机送她回去,正巧兰舟也要走,就让他们一道了,先送梁京,兰舟被司机送到了这里。
“那女的也太小了吧?”兰舟不免牢骚,看上去大学生都勉强。
章郁云闻言,一边解腰带一边知会臭小子,“嗯,她就是十八,你也得给我受着!”
语毕,夜宴而归本就乏得很,赶兰舟出去,他要洗澡。
兰舟本意不想冲撞二叔,也不想在二叔一门心思间泼冷水。但也没从二叔房间里退出来,而是恭敬等里面的人冲凉出来,章郁云一身轻便睡袍,短发还滴着水,
叔侄俩继续方才的话题。
章郁云有些口渴,他去楼下找水喝。
“她就是梁家那小姑姑,她脑子是有问题的。”兰舟像个尾巴似地跟着章郁云。
“你听谁说的?”酒架吧台处,章郁云不动声色地质问他。
兰舟不敢说……
吞吐了半晌,又拣重要的说,“太爷爷不会肯的,精神有问题,二叔你还没有孩子。”
小子关心则乱,
章郁云逻辑清晰:
“你太爷爷是太爷爷,他也不见得什么主都能作;
再一个,兰舟,你关心我我很欣慰,但这些婆妈琐碎的事,实不该叫你费心神。换句话说,你思量这些,我很失望;
三者,退一万步说,我怎么没有孩子呢,我们不是有你嘛?”
兰舟来这里的时候记事了。他知道和二叔什么关系,七岁多的时候还闹着要回家去,他要妈妈。
章郁云差人把孩子送回县城,可是兰舟母亲彼时已经明了大局,孩子跟着她没有多少前程富贵,倒不如养在章家,于是也就狠下心不待兰舟如从前。
小孩到底浅薄,又在章家养了一年多,奢再入俭很熬人,跌跌撞撞,最后兰舟是自己要再回章家来的。
打那以后,再没提过回母亲那处去。
二叔的话说得好重,叫兰舟一时难以应答,干脆就少年意气地激章郁云,“太爷爷是答应我的,准我回归本家,所以你抓紧时间结婚生子!”
“你觉得她像嘛?”
“什么?”
“像外人传得那么严重嘛?我第一眼见她就觉得不像,她明明很好。”
兰舟甚至怀疑二叔喝醉了,可是他手里还在弄酒呢。章郁云从冰柜里取冰出来,用冰刀削出玲珑秀气的圆,丢进烈酒杯里。
他顺脚踢上冰箱门时,兰舟看到箱门上贴着张便签纸,字迹潦草潇洒,很像二叔的笔迹,但字号不像,像出自女人之手。
章郁云喝了一晚上的酒,临睡了,他还是要酒来助眠。
“二叔,我能问你,你喜欢她什么嘛?”
章郁云喝一口龙舌兰,清爽温和眉眼反问兰舟,“那你交往女生,喜欢人家什么呢?”
“我没有!”
章郁云:“哦,这话回头我去开家长会,告诉那位陈同学。”
“我靠,你这是在我身边……伏探子了吧?”
章郁云赶兰舟去睡觉,“少年情怀的恋爱我不扼杀,但上了高中,成绩滑下来,我不找你,你母亲也会来审一波。
最后提醒兰舟,关键时候,安全第一。
“你懂我说什么,安全带、安全”
兰舟没眼听:“够了!”
“嗯,懂就行了。”坏叔叔捉弄纯情小孩。
*
纯情小孩自己也没想到没几天他又再会了梁京。
好的不灵坏的灵也好,墨菲定律也罢,总之他扎扎实实地又碰上了她,
二叔的“女朋友”。
兰舟新学期开始正式上外国语高中部,全寄宿制,开学前,母亲过来看他。
虽然他什么都不缺,但是母亲每次过来,都给他添一些生活用品,外裳他看不上,就买里面的,居家的,总之,倾囊所出那种。
兰舟所有的开销都是二叔的秘书在帮着打点,他在用的也是二叔的副卡,他并不缺钱,但是母亲每次给的,章郁云都叫兰舟收下。
集腋成裘,时间长了,你才知道,你母亲省出多少钱给你。
章兰舟本家这一脉没多少人了,父亲牺牲后,家里除了领了笔微薄的抚恤金,再也不能从前度日,母亲原本是个家庭主妇,为了生存,出来打工。
如今母子俩,其实天地早已悬殊。兰舟谈不上是悲是戚,但二叔时常警醒他,你母亲可不是为了自己,她全是为了你能更好。就连你父亲拿命留的抚恤金,她都要随你带过来,爷爷动员了多番,她才作罢的。
父亲去了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兰舟于今时今日,醍醐灌顶般地醒了,二叔教训得是,他不该在婆妈事上乱费心神,
或者,原该费思量的,他又从未开口。
母亲陪他逛商场后,说是带兰舟去吃西餐,不过多一个人。
她要再婚了,这回他们一齐过来,就是想让兰舟看看。
一顿西餐,兰舟吃得味同嚼蜡,倒不是不满意,而是终究成了一个局外人,
这个家,以最残酷的死别生离,化为虚无。
梁京则是随师父彭朗出外勤,午饭时刻,约客户一齐在此用餐。
她看到章兰舟了,此时还不知道他具体叫什么,勉强标签他——章郁云的儿子。
二人隔地不远,彼此空间里照面了,也各自路人自觉。
这厢章兰舟吃到末席,他抱歉去趟洗手间,净手回来的路上,遥遥看到那男士不安分地偷吻了母亲的手。
那是一个毫不风度毫不绅士的吻,带着足够的怯场与因为兰舟暂时离席的如释重负,心理折射的本能痕迹。
末了,他没再回席。
这才,电梯口遇到了要走的梁京,她细雨沾衣的一眼看他,不过没开口,那日他们一道坐车,也是一路无话。
章兰舟觉得这女的比二叔还冷还酷。
又想到二叔知会他的话,一时间,兰舟很难把梁京当陌生人。
他两只手反插仔裤后袋,歪头朝梁京,“姑姑方便带我一路嘛?”
“……”梁京与她身边的同事一齐看向他。
章兰舟故意搬出二叔,“那晚我没和你打招呼,送你回去也没和你言声,回去挨了二叔好一通骂,他说我目无尊长。”
“你要去哪里?”仿佛是叫他闭嘴,梁京紧密地问。
“姑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
在餐厅里,梁京听到那妇人喊他舟舟了,二人模样也能寻到点痕迹,至于那桌上与他母亲亲昵的男人……
简单一推敲,梁京自行领会这舟舟经历了什么。
她答应带他一路,结果这小子死活不下车,也不提去哪里。最后梁京干脆把他带回了工作室,对于油盐不进的家伙,她觉得只有以暴制暴。
她说,我会通知章先生来接你的。
章兰舟闻言毫不慌张,反过来揶揄,“姑姑是寻个机会联络我二叔罢?”
梁京气到语塞,他哪是章郁云过继回来的,他分明就是他亲生的呀。
这日一直到下午下班,章郁云都没派人来领儿子。
许还业回来看到兰舟在这,问小爷,这是唱哪出?
章兰舟没所谓,在会议室里睡了一下午,一个长午觉睡完,拍拍屁股要走人的时候,外面有人进来,说是来接兰舟的。
梁京和章兰舟都以为是司机,没成想,是秦晋。
秦特助难得贵脚移贱地,许还业和他玩笑,来,坐下喝杯茶。
“不了,郁云今天在南栅会馆做东,我一道去。”
“你们二位,也抓紧时间走罢。”
我们二位……是指……
没等梁京想到拿什么话来同这位秦先生遮掩时,后者正色看梁京,“章先生请梁小姐陪兰舟一道去找他。”
“……”说实话,这秦先生冷峻的气场,比章郁云还唬人,梁京面对这人,大气都不太敢喘。
“我、”
“七点。”秦晋抬手拨腕表看时间,“我们得在七点前到,眼下正是下班高峰期,可得堵一阵的。”
言下之意,请你不要浪费时间。
*
南栅会馆里有个戏楼,旧时是达官显贵、富商名流会聚的地方。
民国时期不乏名伶登台,引多少票友看池、包厢里捧喝那满堂彩。
戏楼坐北朝南,三面上下两层,楼下为散客看池,二楼围着看台环抱着十二个包厢,历经时代的洗礼,现如今修葺保养的,还是差不离从前的样貌。
戏台天幕是传统的黄色金丝缎面,上面绣着些飞龙戏珠、凤穿牡丹、蝙蝠、如意等吉祥寓意的图案。
梯步拾级,阑干木雕上的花鸟神兽,栩栩余生。
东二号包厢推门进去,浮着幽静的沉水香,包厢里间槛窗那头都有一个瞰台子,置张八仙桌,宾客可以在瞰台上听戏,或在厢房里谈事……
.
椅桐的亲事就此撂下了。无论是宗亲里的椿和,还是老太太娘家那头的人,通通被二爷打回去了。
慕筠笙同母亲的说辞是,他要了椅桐,回不了头了。
不拿醉酒托词,遮捂了几年的窗户纸,他也索性不要了,他欢喜椅桐,要纳她为妾。
要知道椅桐养在慕筠笙身边十年,他是替兄长照料孤儿寡母的,宅子里有兄长正经的遗孀孤女,但老二体恤风尘里也有坚贞,接管家族里外前,唯一一桩与母亲商量的事,就是椅桐。
他要接圆圆进府,养在自己名下。
如今又出了这起子荒唐事,老主母要把那丫头送走。
慕筠笙摔了杯盏,一句“谁敢!”,到底伤了母子情分。彼时,他的正妻,訾楚言的第二胎嫡子又没保住,訾家与慕家皆为皇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訾家嫡女嫁过来多年未能延绵香火,慕筠笙又这个档口提纳妾之事,他快到而立之年,膝下只一个通房宝函姐姐生的庶女,再无所出。
岳父大人约歧臣在南栅会馆见面。也不得他经允,擅自带了周姑娘来会面。
訾父当着女婿的面,赞周姑娘真真倾国倾城貌,到底是千秋阁调.教出来的可人儿。
歧臣纳一两个妾室姨娘都不打紧。但要眼皮子底下教养出来的姑娘,传出去是要叫人耻笑门楣的。
真真给了周姑娘名分,也是要我们家的姑娘不能够活命。
金尊玉贵三书六礼抬进你们慕家大门的嫡女,歧臣当真是要和我们大动干戈吗?
慕筠笙为了圆圆,领了家法、跪了祠堂,终究没肯放人出去。
和岳父大人争较一场,最后谈拢的结果就是彼此各退一步,椅桐他是留定了,哪里他都不许她去,但纳妾定名分的事也搁置了,顾及楚言及母家的颜面。
也同訾家保证,正妻无所出前,他不会再有任何庶出子女。
“圆圆,过来。”南栅会馆的戏楼上,慕筠笙不无愧疚地口吻朝椅桐。
“二叔、”
崇德巷大雪那晚的事,回去后椅桐一直避着慕筠笙。可是金陵告诉她,二爷这些天为了姑娘受了不少苦,姑娘心里明明也是有二爷的,就不要苦自己了。
不用嫁到伤心处去,又可以留在二爷身边呀。
这些年椅桐鲜少能出门,好不容易出得来,也是跟着老太太、主母去戚友府上正经拜访,要么就是初一十五入庙敬香。
难得几遭慕筠笙高兴,才会许身边的庆元去跟着,姑娘溜出去趟买些什么。
买些什么呢,无非是些女儿家的玩意,有回贪吃那麦芽糖,第二天牙疼肿地老高,慕筠笙去她房里看她时,嫌弃,“丑死了!”
但南栅会馆他常带她来,一来圆圆爱吃这里的小吃点心,二来慕筠笙常要在这里谈生意。
他时常把她撂在一个单间里,然后他在隔壁应酬生意。
圆圆也是那时候学会了听戏,二叔最爱一出,《林冲夜奔》
她为此听烂了这戏,也学着唱给他听,慕筠笙点评:唔,荒腔走板,个小棒槌。
“打今儿起,不准喊我二叔了。”她不朝他身边去,他就干脆来她身边。
椅桐骇极了,她求慕筠笙,允她走罢,她不能这样,也不可以和二叔这样。
慕伯伯和阿娘知道了,他们会在天上怪罪我的。
慕筠笙拦腰抱起椅桐,“圆圆只管去了的人,不管活生生的我嘛?”
他抱椅桐到罗汉床边,衣袍动静大了些,打翻了炕桌上的茶碗,红汤顺着桌沿滴落下来,浸渍到软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