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郁云回来戏楼的时候,堂倌小哥很是歉仄地表示,他实难强留客人,这不符合规矩。
无妨,章郁云照例还是给了堂倌小费。
其实他料到梁京不会等他了,尤其乐小姐的出现之后。
他从戏楼再下来,无功而返,应酬的局也不打算回了,人走归走了,他还是想问问她的安全。
时近仲秋,月色很浓重,他一路沿着青石板路往外走,给梁京去电话,语音一声声地嘟,对面却始终无人接听。
章郁云这样机械地重复了三回,他打住了。
途经一截游廊,东西两面夹道,长石垒砌而成,墙面规则分布着几个月洞,东岸处是涉水人工河,
明月无言,照进月洞里,洒在河面上。
章郁云拾级而上,台阶最高处,人进夹道前,身后有人喊他,
规规整整唤他的名字,“章郁云。”
那人站在不远处的竹影里,杳杳冥冥,往这里的光源边际里走。肩削单薄,婉约稚气,一步步靠过来,形容愈来愈清晰,清晰到仿佛刻在章郁云哪处丢不掉的筋骨里。
“我以为你走了。”
“一个小时又五分钟。”她站在他脚下台阶最低处,提醒他,时间过了。
章郁云浮浮嘴角,牵出些情绪微笑,“可是干咱们这行,都允许国际公差的,不是嘛?”
“但我记得会上,章总亲口说过,迟到只需要道歉。”她不依不饶。
“对不起,我迟到了。”某人从善如流。
顺着她的意,二小姐似乎还是不受用。
“为什么不在楼上等我?”章郁云替她揭过她不想应付的温存。
“我不喜欢里面的味道。”太香了,香到她头疼。
“那又为什么不干脆一走了之?”
台阶下的梁京咬咬唇,是的,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从而叫他的信誓旦旦悉数全掉到地上去,分文不值。
尤其是在那位乐小姐面前。
梁京识得乐小姐,银屏网络上都见过,也知道对方是章郁云的前女友,这还是拜他弟弟所赐。
可这不干她的事。方才在包厢里,她如果急急回绝了章郁云,不仅拂了他的颜面,也正中那乐小姐下怀,对方全程把她当空气,意欲很明显。
梁京虽然年岁浅,但这种被人当箭还是作靶的事,她还是略微拎得清的。
她留下来等章郁云,是想和他说清楚两件事:
一是,她不希望他去找奶奶。“我不是一件物品,由你去讨或者由奶奶去支配。”
“梁京,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章郁云于高处看着她,看着她姣好的容颜,看着她身后竹叶在月下披着温柔的光芒,冷色的翡翠绿。
风一过,沙沙地响。像极了他们之外的旁观者。
“我知道。”她乖顺地答,“可这丝毫不影响我的坚持。”她想自己和奶奶谈。
梁京迈上台阶,一步步到他眼前,“第二件事,是想笑话一回章先生。”
她小时候爱看动物世界,有回看一条响尾蛇追捕一只地松鼠,十岁不到的梁京认真到要哭,因为她觉得地松鼠死定了,响尾蛇哎!
最后你猜,谁赢了?
地松鼠,是的。响尾蛇是靠红外线搜寻猎物的,地松鼠卖命地将血液集中到自己的尾巴上,从而竖立起一个醒目的目标,且不停地摆动自己的尾巴,这对于需要出奇制胜的响尾蛇来说,无疑就是失去了先天的胜算,
且地松鼠会咀嚼蛇皮,舔舐在自己的皮毛上,从而叫蛇类误会遇到了强大的同类。
终究,撤退收场。
“所以,我是蛇,你是小松鼠?”章郁云耐心听完她不算精彩的故事,饶有兴趣地问她。
“章先生是蛇,刚才那位乐小姐是地松鼠。你很明显地,在怕她。”
章郁云闻言,一把拽过梁京的手腕,“我怕她什么呢?如果终究要败一场,那还不如你是那只小松鼠呢!”
章郁云用平常两倍的时间压缩到一个小时内,喝完那三巡酒,只为了讨她的欢心,到头来她叽哩哇啦地说一通,来编排他和别的女人。
“梁京,你在吃醋!”
“上回,我相亲,你也是!”
“……”她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章郁云知道她介意什么,趁这个糊涂的夜里,干脆一次和她讲明白,“是交往过一阵,你说是前女友,我也不会不认。但晏云说的那些乱行,我要不认的,如今风气是很开,但我章某人惜命也怕过病,再者,没那个时间与心思,听明白了嘛?”
梁京被他扽着手,怪疼的,话和人都让她难以招架。她不回答他,只怪他,“你说话为什么总喜欢动手动脚。”
“动手了,没有动脚,梁二小姐!”某人浑不吝。
他依旧拽着她,一身酒气,随风拂到她面上,不醉人也乱神。
她本意留下来,不是和他这样的,
眼前倒好像花前月下了。
挣不脱他的力道,就干脆和他说些真实的东西,“你好像还没问过我,离开S城十年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得病了。”
“我知道,你的三哥哥是你的医生,这些我都知道。”
“也从淮安那里听说了些。”
“……”他们说的都不是最真的那种。
越靠近事实的最中心,梁京越不敢上前。尽管章郁云捏着她的手腕发疼,可是她更惧怕她说了些莽撞的话后,他骇然地丢开手。
或者诚如奶奶和三哥劝她那样,接受治疗,乖乖吃药。
她如何开口,告诉章郁云,我和你也许相识于很久很久以前。
她十年前一场病开始,意志里就有另一个人的记忆,椅桐有多恨慕筠笙,就有多爱他。从前她不认自己就是椅桐,直至今晚,南栅会馆,她彻底明朗了。
时空于千千万万次的轮转里,终究在某条缝隙上,重叠了一回。
“所以,梁京,你愿意嘛?”他说他知道她的病,也知道她情绪的骤然,但似乎全然不影响他要说什么,言语静默之余,东岸小河面的水光粼粼,映在他的眉眼里,像跳动的星河。
“……”
“来我身边。”章郁云乖张地说,随即反口,“或者,该是,我想你陪着我。”
他始终没有少年那样的仪式感,最简单也最玄妙地拿爱作表白词,
而是剥去形式色彩的外衣,求一个相伴、相守。
这某种意义上,和那一世的慕筠笙殊途同归。
圆圆心上一酸,挨极落泪。
章郁云见状,心像一炉热香翻倒了。
烙烫地他,本能地来靠近她,想叫停她的眼泪。
唇到她眉眼处,梁京先他一步,揪着他的领带迫他俯身,低一些,再低一些,容她够到他,
拿沾泪的唇去触碰他。
如果挣不过心的直觉,那这一次梁京想孤勇些,由她处开始。
软弱细腻的吻,密密地落在表面,沾着热而极快冷掉的泪,
叫章郁云拿她没办法。
他早说过,她不经事。
微微叹半口气,章郁云伸手虎口处扶住她的下巴,从而格开了她莽撞的吻,“这是在干什么呢,”他刻意扬着声调说话,“小孩过家家的亲亲罢,这可不算吻哦,我的小松鼠!”
言毕,章郁云一把抱起她,往夹道里去,顺手把她搁在一个月洞上,由她站住脚。
月洞下的地基,正好够她仰首,他俯首。
“闭上眼睛。”
月下的梁京,泪眼朦胧,偏不听话,章郁云心火已然豁开一个大口子,带着薄薄的怒气,他干脆一只手从她脑后绕过来,手反盖住了她的眼睛,
另一只手捞住她的腰,不让她摇摇欲坠。
绵密的吻重重地去描摹她,勾勒她,
再如同扽住她的手那样,去裹她永远不肯说真心话的唇舌。
梁京心悬悬地,两只手一味地推拒着章郁云的胸膛,感受到她的力道,某人干脆就假势松脱掉扶她腰的手,
由她“掉”下去。
一紧一松的力道缓冲间,梁京骇然地叫出声,本能去揽住眼前的人。
章郁云由她慌张地抱着他的脖子,二人各自平复心跳与气息。
良久,他再道,
“圆圆,”
“……”
“闭上眼睛,好嘛?”
第十章、草莓与烟(1)
梁京身后就是人工河,她要从月洞地基上下来,也二次不顺从章郁云的要求,
闭上眼睛。
呼吸间她吐纳着他的气息,有烟草味、香水味、以及浓郁的酒精味,
香且烈。
再听他在她左耳边说,“圆圆,你能留下来等我,远远超出我预料。”
“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梁京受用不了他的这些腻歪话,揪他领带逼着他俯身的是她,眼下不快要翻脸的也是她,她怪罪的口吻,“章先生,你喝醉了!”
“当然,我为了逃出来,喝了多少酒,你知道嘛?”
“一口菜都没吃,眼下我饿的能吃得下你!”
“我要回家去了!”姑娘脸皮薄,全然不买账,一门心思要从章郁云眼前溜。
“家去、家去,你个土老帽能不能换个新鲜词。”章郁云揶揄她,活脱脱刘姥姥的嘴脸。
再给她把后路封死了,“是梁二小姐先招惹我的,亲了我玩不认账那套,我这人可不怕臊,直接去问梁老太太,是不是梁家都这么教姑娘的!”
“章郁云你……”
二小姐才脱口的话就被章郁云一口吞了,梁京也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她并非草木,且气息感官里的人又无限绵密地指引着她,
甚至是怂恿、诱惑着她。
像一口烟,燃着,唯有向上跳升。
仿佛被裹挟的不仅仅是唇舌,而是她的灵魂,一时酥麻、一时剧痛。
梁京面上有热,也有泪,勉强换气之余,她担忧,“会掉下去。”
章郁云一只手控着她的腰,沉沉道,“我不会让你掉下去,要掉也是我替你去。”
梁京正色看他,她无从开口,甚者想要他这句话的凭证,无奈此情此境里,唯有不懂情的草木与明月。
*
送她回去的路上,章郁云认真问她,“为什么不肯我见你奶奶?”
“Elaine并不多看好你。”梁京耿直道。
章郁云无妨状,再问起细枝末节,“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们祖孙俩这么洋派的称呼?”
梁京淡漠反问,“不行?”
行。
章郁云一把把梁京拉近身边,“我太吃你这个脾性了,梁京。”
有司机在,梁京不想和他亲昵,只用目光怨怼他,变态。
还像他上回送她回来那样,梁京只肯停在小区门口,然后就像个小鹿蹦上高速高路那般慌里慌张,也不和章郁云道别或说晚安就要走。
章某人扣住她的手,“你非得这么偷偷摸摸嘛?我倒无所谓,怕是委屈了你。”
“……”梁京挣脱他的手。
“还没和我说再见。”他提醒她。
“章先生,再见。”一板一眼,无情无义。
章郁云气却拿她没办法,他恨不得现在就告诉她,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这口口声声喊我‘章先生’有多不该。
车子再回头的时候,章郁云暂且靠在座椅头枕处歇歇神,是,今晚月色真美。
但他并无多少无债一身轻的得意,
相反,得便是失,章郁云自幼浸淫在算计人心的校场上,凡事得多少丢多少,他早能看出个七八成了。
梁京算是他校场之外摊上的人,他非但没算清得失,而且一个猛子扎进去,
昏天暗地,昏头转向。
他已经许久没有凭本能行事过了。
*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
梁京照常要去上班。她早早地起了,陈妈还怕圆圆有什么,只问她,怎么起这么早。
确切地说,她是一夜没睡。
她昨晚到家的时候,Elaine已经服药睡下了。陈妈说许是白天翻箱晒冬衣折腾了些精神,没什么大碍,还给你留了夜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