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明天……后天吧,明天早上我可能还一身酒气,后天早上请你奶奶饮茶。”
干嘛?梁京问他。
章郁云微微站离她,往包间里配套的洗手间去,他拿背影朝她,“谈买卖人口。”
几分钟后,他再出来时,已经是平日里那个端着的章郁云。
他冷手来揽梁京,“我和奶奶谈,我相信她老人家和我一样,希望圆圆活得清清楚楚。”
“我不要你转达我的意思,你太笨!”章郁云诋毁她。
“你的什么意思?”梁京没好气地问。
“想和你好好的……意思。”
章郁云说这句的时候,他领着梁京从包厢门里的笼络黑暗,一步迈进了外面的灯火通明。
他要回他的酒桌上去了,他告诉梁京,新北标来的那块地在谈信贷融资的事。
银行那头对公信贷新上任的主,三把火烧得腾腾的,章郁云也算遇到对手了。
“你少喝点。”
“心疼我?”
梁京微微抿了抿嘴角,章郁云意会且笑纳她的情绪。只关照她,小心开车、安全到家。
随即,他就转身走了,保良在不远处候着章郁云,后者从下属手里接过热毛巾和外套,二者一起消失在廊道尽头。
梁京看这一幕好久,无来由地,也许是想看清章郁云的去向,也许是想用这种目送的方式,和他沉默道晚安。
*
梁京回去后,简单卸妆冲澡,她去敲Elaine的卧室门。
Elaine和陈妈都歇在一楼,免去爬楼梯的腿脚。
一楼多蚊蝇,开窗关窗难免会放进几个,Elaine闻不惯电蚊水的那个味道,所以夏天她都是提前点蚊香驱蚊。
床上也支圆顶落地白色纱帐。
小时候梁京最爱和奶奶一起睡觉,她说放下帐子,像个小房子,只有圆圆和奶奶。
“隔壁姚姆妈送的两个小香瓜看见没,陈妈给你湃在井水里,比搁冰箱里好,凉不激人。”
“Elaine,和您说件事,……我转正了,也加工资了。”
奶奶听了去,配合着圆圆的喜悦,“那么,请我们吃一顿是跑不了了。”
“您从前不是最烦这种论调的吗?”Elaine老是说,最看不惯中国人世故里的这套,总之开心也要吃你一顿,不开心还是要吃你一顿。
“那是别人。我吃我孙女的,不是天经地义吗!”Elaine看上去心情很好,其实从她认知圆圆也许没什么大局促之后,她就一直很平和喜悦。
乃至,梁京和章郁云的来往,她都能不过问就不过问。
后来Elaine告诉圆圆,管也管不住,关得住人,关不住心。
也不能时时刻刻去看着,感情的事,最忌讳强行去拆挡,轻则伤情分,重则丢性命,都有。
“他想请您饮茶?”
其实老太太从圆圆进门那一刻,就知道她有难言的话要张口,“郁云?”
梁京和奶奶说了,去崇德巷那里的念头。
Elaine听后,手里的蒲扇许久没有摇动,梁京顺势接过手来,替奶奶微微地打着风。
“圆圆,我得承认,我们姑娘真得长大了。”
Elaine半严肃半落寞的眉眼说,从前我们的圆圆没这么知眉眼高低的。现在也许是出去历练了,也许是跟谁学谁了,会揣摩人的心思了。
再一点,
奶奶说,她仿佛看见了二十岁的自己。
家里不同意和梁家那小子,沈韵之就和父亲说,反正我人是他的了,父亲叫我嫁给别人也可以,我要和梁彦程说清楚。
不让我见他一面,我就和佟家人干脆摊牌,反正佟先生心目的沈小姐没那么清白。
父亲气得在书房里跺脚,说这个女儿是白养了,你们谁要就要吧,他反正不要了。
然后,沈韵之被父亲关了三天。
三天里,她水米不进,也不吵不闹。
最后父亲请医生来给她打针输营养液的时候,韵之揪着父亲的一根手指头,像小时候父亲带她上街那样,哭得梨花带雨,求父亲允她罢,她真得好喜欢梁彦程:如同我爱父亲一样,是打心眼里来的。
我不能因为这件事就不要父亲,但是我因为这件事而失去一个真心喜欢的人。
我也许会记一辈子。
恨一辈子,不具体恨哪个人那么长时间。
而是恨自己没得偿所愿。
再不济,父亲您见见他,他是和父亲一样的人。
韵之一通哭闹,依旧没让父亲彻底收回成命。但是她还是在他眼皮底下溜出来了,溜到梁彦程执教的大学里找他。
教职工宿舍里,沈韵之告诉梁,她要结婚了,嫁给家里一直来往的佟家二儿子。
父亲也很满意对方。
梁彦程是个君子脾气。
当真以为沈小姐是来断情的,良久,只祝福她,礼貌疏离的。
沈韵之当着梁彦程的面,一件件脱身上的衣裳,那个迂腐的读书人呀,慌忙地一件件给她捡。
……
梁京听到这,全然不相信地捂起耳朵,“Elaine,你骗人,那绝不是你!”
“圆圆,我那时候才二十岁呀。”
“……”
许久,梁京才撤下捂耳的手,艰难地问奶奶,“所以,爷爷他……”
“当然。不然就没有眼下我们的谈话了。”Elaine慧黠地打趣圆圆。
“天啊……”梁京害羞地喊了声,情绪沉淀下来又不禁感叹道,“真好。”
说这话时,圆圆是羞涩的,面上绯红,俨然有水能流动起来一般。
Elaine不经意地发问她,“所以,圆圆,你和郁云……”
Elaine说,原谅人总是这么健忘。忘掉自己初心时的艰难,人到了年纪总是惊惊错错的,得多少不要紧了,怕就怕失多少,走一步要看十步。
能不要错的,尽量规劝后来人,少走弯路。
说到底,人是一个被驯服的过程。
“圆圆,如果你母亲在。这些私隐话,是你们娘俩关起门来说的,可是我们圆圆是个苦命的孩子,没这个天经地义的引路人来教化。”
“而我,也怕,怕过多的纵容了你,将来你懊悔了,我这个老骨头又不在了……”
“奶奶。”梁京握住Elaine的手,求她不要这么说。
“没有。我不想骗您,原则意义上的那些没有,可是有的,也是我和您当初一样的心情,是我愿意的,我希望我这么说,您能懂。”
“我当然懂。正因为我们圆圆能这么清晰平和地朝我说这些,说她的喜欢与厌恶,我才更愿意相信,她是好的。”
才信了那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
*
章郁云因为酒局,怕第二日一身酒气见老太太冲撞了,这才特地耽搁了一天。
但没成想,多思多虑多出了这一天,被人钻了空子。
爷爷那头车子出行的司机,是今年春上才换的一个,原先那个到了退休年纪不做了。
老爷子才出门,章郁云就接到了信了。
但是他打电话给梁京,没说别的,更没说,他会来拖住爷爷。
只说,爷爷来,说几句,你别往心里去。
“他说他的,我做我的,好吗,圆圆。”
挂了章郁云的电话,梁京赶忙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奶奶。
两边好像都只有梁京一个人慌。
Elaine说,来就来呗,反正家里窗明几净的,也不用收拾。
“章仲英越老越失礼了,他从前来我这里,都预先来电话的。”
Elaine骄矜批评已经在路上的客人。
*
章仲英初识沈小姐的时候,家里已经订下了亲。
那时,他并不看好彦程同她。
前者是泥钵,后者是珠沙。
衬不上。
偏沈小姐就叫这强扭的瓜甜了起来。梁沈二人成婚数十年,梁彦程从没和妻子红脸过一句。他爱家室是出了名的:小沈不嫁给我,她或许能过得更好。
夫妻俩数十年如一日,梁彦程人前人后都喜欢唤太太小沈。
就是这么恩笃的夫妻,梁彦程车祸去了,沈韵之平静极了,吊唁会上,她没掉一颗眼泪,甚至描绘着不失颜面的素淡妆容。
章仲英劝她节哀时,也顺着好友的口吻,喊她,小沈,想哭就哭出来吧。
沈韵之冲他淡淡家属答礼,诚恳坚毅,“自然要哭,但不是哭给你们看。”
彦程出事那天,她也是这样。痴定了许久,只是推辞,她累了,好困,她想睡一觉,即刻马上。
章仲英不放心,怕她是躲到房里寻短见,连忙叫世钧去守着,“你母亲肯定熬不住的。”梁彦程是她的命。
命是不错,但任何人爱别人总要先爱好自己。
多年后,沈韵之有圆圆在身边相伴,章仲英才敢再和她提起故友。沈韵之如是说以上话,他是意外去的,不是厌恶了这个世界。
相反,我先生很爱自己的生活、事业。
我如何消极?随他去?
那梁家一家子怎么办?我母家剩下的人情世故怎么办?
他或许没了,但是根还在。我爱他这个人,也得敬重给予他生命的一切人事以及我们生命的延续。
章仲英说,也是那次,他就此打消了一切不该有的念头。
因为他知道,小沈这辈子的孤勇赤诚,早在遇到彦程的第一面就全给了他了。
所以,他愿意替去了的好友照顾其遗孀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
章梁两家就这么代代相交下去,他也是愿意的。但郁云这番,着实混账了。
事出至此,他才登门致歉,已经是他礼数不周了。
沈韵之如今也近八十的光景,她自幼喜欢珍珠耳饰。梁彦程那时候,带学生各地采风,总是各种淘她喜欢的珍珠,真真假假的,摞了她一小箱子。
有几颗上乘的,沈韵之保养留到现在。
时不时,也会拿出来戴一戴。
骄矜小姐的气度不是一时一日能养成的,自然也不是一时一日能摈弃的。这老小姐一辈子都这样,活得轻易不低头。
“你确实很欠礼数,连通电话都没知会我。”
“临时起意。”
“那就长话短说罢。不凑巧得很,我们待会也要出门。”沈韵之毫无待客之道,连盏茶都没招呼章仲英。
她一只手搭在座椅的扶手上,另一只手替自己捶泛酸的腿脚。
日常且不拘泥的面貌,她说,自然知道你的来意,几十年的老伙计了,没必要都面对面坐着了,还虚晃什么。
你来,不是来赔礼道歉的。
你是来一打一卖一发落的。
“对不对?”
“小沈,你比我知道我们家老大是个什么脾性,他同圆圆……”
“你别拿话来糟白我。我也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们章家的孩子,自然一个个体面矜贵,说到底是我们梁家的姑娘浮躁了。”
“我因为大孙女那事,当年厚着脸皮和你谈了一桩就够懊悔的了。”章家岂止那宝贝孙子没看上斯嘉啊,章仲英自个更是看不上斯嘉。
所以才郁云一口回绝了,章仲英连忙递信给沈韵之,说这事怕是成不了,家里那小子阎王脾气,谁也强不了他的主。
沈韵之说,没有大的不行还换小的的。
这事,她很有自知之明,因为,“你们章家的门楣,我们委实攀不上。”
“小沈……”
“所以说啊,儿孙多了债也多,”沈韵之抢了章仲英的话,更像是她不想听他说,“到底男人强过女人,实则呀,这世道男人宽容男人,女人为难女人,像我们这样生姑娘家的,更是活该嘴被人剁了,有理也说不清。”
“昨儿个我还怪圆圆呢,你和郁云在一起,人家顶多说他男人贪图年轻新鲜,说到女方头上,可就花头多起来了,贪钱的也有,贪家世的也有,贪挣上个名分一辈子就不愁的,你们章家有现成的例子在那摆着……”总之,门不当户不对或者德不配位的,总归是女方由人说。
“小沈,你的人品我信得过,你教出来的孩子我自然也信得过。”章仲英眼见着沈韵之吃心了,急急喊住她,“可是,你我都知道,圆圆有什么,正因为这点,我才说郁云浑啊,他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眼里心里没个成家立室的打算,喜欢就喜欢,不管其他,全凭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