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孩子从牙牙学语到端着手臂走路,再到七八岁狗都嫌,作为一个教养的身份,父亲抑或母亲,要伺候她多少茶饭,梁京想问问他们,你如何弥补,你要把这成百上千的饭一顿顿喂给我嘛?
过去的始终过去了。她不去计较他们,现在他们反过来为难她。一个要她滚回江北去,一个在这作践自己的生活来叫她不忍。
梁京恨恨地,恨自己的无辜。
她决绝地落话下来,“徐太太始终是徐太太,您先生姓徐,您儿子姓徐,而我姓梁,就算和梁家没有干系了,我也只能叫梁京。”
何苦来呢,“到头来,你们恨地恨,补地补,都是为自己罢了。”
“与我无关。”
梁京做了回决绝人。她扭头就走,出洗手间门口,才惶惶擦眼泪,不期然与门口一人差点撞上,低眉顺目地张口抱歉。
“梁小姐。”
梁京骇然抬头,才发现徐起屾站在门口。
话音降落,里面的关写意笃笃脚步声跟了出来,后者赶在徐起屾开口前拽住对方,“老徐,我好了,走吧。”
徐起屾衣冠楚楚,这种富贵人家出身的男人向来身娇.肉贵,他相貌身条全然没有四十开外的样子,掖着太太的手往自己臂弯里套,举止也相当绅士风流。
“今晚章总也在这里?”他和煦有礼地同梁京打招呼。
“不。我个人工作应酬。”
梁京看着徐起屾替太太系正脖颈上的丝巾,再听他好好先生的温存口吻同太太,“这条颜色实在太不衬了。”
关写意不曾言语,整个人僵硬地,梁京这个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徐起屾一边往太太颊上凑吻,一边回首正色朝梁京,“替我向章总问好,他可欠我一个人情,上回那枚扳指。”
徐家人在这里赴同僚儿子的弥月酒,“再会。”
关写意是被徐起屾生生扽走的。她像个提线木偶,这份苦楚乃至耻辱,梁京即便只看一个后背都醒眼刺目。
仿佛前面二人掉了一地荆棘在脚下。
她不知在原地困了多久,直到手机响了,她以为是傅先生催她回包厢了,仓促接通,“抱歉,傅先生,我就在外面了,马上来。”
“是我,章先生!”某人提醒她。
“……”
“还有多久?”
“不知道。”梁京兴致缺缺的样子,那头也有觥筹交错的声音,
章郁云的声音听起来很远很淡,“司机已经在去的路上了。”他知会她。
“来就来罢。”
“嗯?”某人紧接着问。
“因为我喝酒了。”
“……”章郁云停了会儿,梁京听到滑火机的声音,他该是在抽烟,吐释了口,“那待会来,你也陪我喝一杯罢,我一个人惯着你没用。你的酒量被别的男人练出来,我可不答应。”
“章郁云……”她心里咚咚地害怕,急急喊了他一声,仿佛如此可以抵消什么。
“……”那头的人等着她的下文。
梁京才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发现廊道不远处站了个七八岁的孩子,一身英伦风的儿童西服貌,梳着矜贵周正的三七开小油头。
对方感受到梁京的注视,即刻闪回了包厢里。
于是,她和章郁云的电话也草草挂断。
梁京说见面再说。
*
傅先生这里八点过一刻,正式完结任务。他们后面还有招待活动,傅用不到自带翻译了,对方有随从人员,男士的消遣会。
傅要替梁京叫代驾,后者婉拒了,她直言有车过来接他。
照行内规矩,是要通译文书出所有与会记录给到用人方,才结时薪报酬的。有秦晋这层关系,傅先生当场就给梁京微信转账了,说等着她的后续邮件。
以及,“期待再次合作。”
梁京莞尔,与对方握手再会。
章郁云的司机给梁京发信息说在酒店停车场了。
关望亭其实已经熟稔梁京了,也知道老板这新女友很敦厚。
紧接着再进来一条短信:粱小姐出来就提前告诉我。
梁京看着那个别字出神:嗯,出来了。
—
酒店正门旋转门外,一辆黑色宾利泊停着,门童在与车里的人交涉什么,关望亭降着车窗给对方递小费,说载个人即刻就走。
梁京见状,也脚步加紧了些。
她人才从旋转门里出来,外面夜风很大,她的背心毛衣还在自己车里。此刻也顾不上这些了,她自己拉开车门坐进后座上,不想为难任何人。
赶忙地叫关望亭开车罢。
话轻言交代完,她人还没来得及扣上安全带,车子只稳稳向前跃了半个车头就骤踩刹车,弹地梁京往前一冲,车里人往挡风玻璃前望,才发现有个孩子拦在了车子前头。
关望亭慌忙跟梁京道歉,继而光火全发在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赤佬身上,没合上的车窗探出个头,骂骂咧咧朝小孩,“作死呀!艹。”
是他。梁京心上一跳,是先前楼上遇到的那个小孩子。
徐前才不认为自己小。
或者说,徐家的孩子没有小娃娃这一说。
因为他懂人情世故了。他懂妈妈为什么和爸爸吵架,在书房里,不可开交的那种。
妈妈口口声声,你如果不能接受,那么就离婚吧!
关写意,你他妈爱过谁?你他妈只爱自己!爸爸怒吼道。
我没妈!以至于我自己也不是个妈,朝里朝外都不合格。
之后的行径,徐前隔着一道门就似懂非懂了。
他唯一的认知就是,妈妈挨不过爸爸,所以他报了警!
眼前的徐前,悠悠踱步到梁京靠近的左车门处。他敲她的车窗,七岁的孩子,像极了再沉静的大人不过,或者他们徐家教养出来的男儿,要么纨绔要么早慧。
后者依他的意思降窗下来了,其实小孩还未张口时,梁京已然明白了他的身份。
徐前解锁开从爸爸那里偷来的手机,他展开一张照片给梁京看,“是你没错吧。”
“……”
“所以你是我妈妈的女儿?”徐前愤恨地望着梁京,两只眼睛红红地,像困兽嘶吼前的可憎状。
“你才不是!你从前是个野生的,现在对于我和我爸爸依旧是!”
徐前下一秒就伸手要来揪梁京的衣襟,后座上的人根本来不及喊不,驾驶座下来的关望亭就一把叉小鸡仔地把徐前往地上狠狠一搡。
“哪来的小王八蛋,眼睛长在头顶上,人没竹竿高,倒会动手了!”
“住手!”
不远处有人喊。关写意护子心切,根本没看清车里的人是梁京,只看到一个司机撂前前的行径,她本就窝了一晚上的火。
大步流星过来,上手就给了关望亭一巴掌,“啪”地,响亮干脆。
梁京推门下来想拦阻解释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
关望亭到底是个粗人,他贸然挨了一巴掌,才想还手过去的时候,梁京喊住他,“关师傅,不可以!”
冲突的当事二人这才勉强照面,关写意足足与关家二十五年没有联系了,
她当初意气出逃时,弟弟才七岁,和前前一般年纪。
命运果然只是转了一个圈。她依稀记得他叫望亭,因为出生的时候,父亲正在望亭镇谈成了一笔生意。
而关望亭对阿姊的记忆早就随时光洗磨掉了,家里唯一一张全家福,也被母亲扣掉了。
前些年搬家,他找出一张旧照片,是阿姊从前的学生照,同别的男生合照的。
底面写着,留与关月纪念。
“阿姊……”
第二十一章、时计渺渺(3)
章郁云在笼沙公馆的那间法式餐厅,梁京起初和沈阅川去过的。
车子泊停好,梁京即刻推门下车。
司机关望亭喊住她,“梁小姐……”他人也跟着她下车。
阖车门的力道很重很闷。
梁京脚后跟不自觉往后退了退。世界多大,它能盛得下那么多人;世界又多小,绕一圈,骨肉全在眼前。
花都酒店门口,关望亭喊关写意阿姊,后者只顿了顿,立刻否了,“你认错人了。”领着孩子就回酒店里了。
“刚才那位女士是不是姓关,关月。”
“不是。她不叫关月。”梁京不知道为什么要否认这一点。
“你是……”
关望亭多次接送过梁京,也见识过章先生多上心这丫头,当宝贝都不为过。刚才那小孩子朝她说的话,他没听大分清,但是直觉梁京和阿姊渊源不浅的样子。
甚至有几分肖似。
“关师傅,章郁云还在里面等我。”梁京几分镇定,起码此刻眼前的人还在维持一份工作。
是工作就得有准则。对面的人无奈,只得放行,毕竟她随章先生而言,始终还是关望亭的老板。
梁京悄然转身而去。关望亭没立即回车里,他站在风头里三两口抽完一根烟,到头的时候,他弃烟头到地上,踩了踩,重新坐回车里,章先生关照过,送到梁小姐后,他就可以走了。
车子是要开回章先生住处的,因为这辆他不公务用。章郁云的规矩,除了那辆奔驰迈马赫司机可以自行开回去,其余他的车子,用完必须搁停到他的车库里去。
这几天老板自行开车了几天,停在城南就得去城南替他开回来,城北就得去城北。
原则上,章郁云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他发薪给关望亭,差遣他,自然也是工具人的自觉。
这就是有钱人的派头,甚至嘴脸。
但有朝一日,这位大少爷万万想不到,他也许会同下九流的人沾亲带故。
关望亭把着这辆宾利的方向盘,昏昏然有了些浮躁的念想,他头一个觉悟也不是把车子先送回章的住处,而是驱车再回了花都酒店,一脚地板油,引擎嗡啦一声梭出去老远。
*
进里的梁京顺着侍者的指引,顺利来到章先生的包厢。
隔着一道门隐约能听到些欢声笑语,侍者替她叩门,得到里面的“进”,侍者进去通报,章先生,您的朋友到了。
梁京始终站在门外,戚戚地舍不得把自己公之于众。因为她知道,今晚是章郁云的生日局,他请了许多笃交老友。
就在她还在用手指梳头发、端正衣襟,尽量调动自己热情的时候,章郁云出来接她了。他不出来还好,一露面,梁京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瞬间萎靡掉了。
眼睛红红地望着他,一万句话堵在喉咙口,想说又不知道能不能说。
某人见状,下意识皱眉,手来扶她的脸,左右端详,“这是怎么了?搞砸了?”
“……”
“没事,晚上回去给我翻译,我补给你。”
梁京像小孩子扎猛子般地,埋头到眼前人怀里,两只手在他的西装外套下穿过,交叠在一起,无声无息地圈抱住他。
鼻息里有他的气息,瞬间平静了不少。
脑袋上方传来某人的声音,身体的震鸣很清楚,“难得这么热情,算是生日礼物了?”
梁京依旧不语。
有人言语了。许还业去洗手间正巧回来,他老远就叫嚷起来,“差不多就得了啊,寿星佬也不带这么腻歪人的。”
投怀送抱的人当即丢开手,站离章郁云几步远。
许还业也到了他们眼前,他先来和梁京说话,右手食指点着梁京的眉心,“我给你提前转正,你去给我接私活!”
章郁云伸手剪掉许某人的指头,“瞎指什么指,现在下班时间,许总!”
“得令,那我明天上班时间指!”
章郁云没好气地横许还业一眼。
许某人双手抱臂,一副欠欠的嘴脸,难得看大佬吃瘪,他想笑还得忍着。多新鲜,要么说男人不能沾女人呢。
—
章郁云领着梁京进里,包厢里西式长桌边,男男女女坐了十来号人。
梁京粗掠视线,认识的也就秦晋,还有没有落座的许还业了。
晚宴已经接近尾声。寿星佬即做东人最后一个宾客这才姗姗来迟,有人耐不住地打趣口吻问章郁云,“别光牵着手呀,也介绍介绍呢!”
“不必介绍,就是你们认为的关系。”
众人齐笑,问话人紧接着,“我们认为的可不好听,狗男女。”
“把狗拿掉。”
看得出来都是旧相识,所以玩笑起来,才这么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