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的情况怎么样?在哪家医院?病历有的话也带上。”
男人声音低低淡淡,说完这一句,见宋初亭始终不回应,一顿,也不再说了。
“好了,就是这件事。”
——“我送你回去?”
“我爸…”宋初亭终于开口了,“我爸…我爸他怎么样了?他在…他在那里过得好吗?”
她不想在他面前哭,起先语气还勉强平静,但是说到后半句,怎么都忍不住了,喉头募地发酸,声音也带上颤抖。
“……”
男人似乎被她的哭泣惊了一下。
沉默几秒。
“你还是先考虑治眼睛吧,你父亲很担心你。”他并没有正面回答。
宋初亭低下了头,她觉得自己问题太蠢了。也是啊,在那种地方怎么会好呢?还怎么好呢?
她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想问——“我能不能…再去看他啊?”
“……”
这次的沉默更久了,她听见咔哒一声,好像是打火机点燃香烟的声音,车窗开了,有一丝冷风钻进来,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道。
“可以。”
“什么时候!”宋初亭激动道。
“前一天。”
“前一天——?什么前一天?” 宋初亭说罢,心里突然就明白了,她以前好像也看过——就算是死刑犯,行刑的前一天,也是可以见到家人的。
还有十三天。
宋初亭想到今天的报时,心里一时揪得更紧,她突然不想再见父亲了,最后永远不要,永远不要见!
宋初亭捂紧了嘴唇,身体却再也忍不住地,开始轻轻地发抖。
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可是就是压抑不住啊,用力地想把泪水吞咽回去,最后却发出小兽一样呜咽的声音。
隐约间,宋初亭好像听见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男人离开了,她的哭这才放肆了一点。
直到一刻钟后,车门再次被打开。
宋初亭眼泪还没有收回去,用力地吸吸鼻子。
“别哭了,再哭对眼睛不好。”男人语气竟比往日温和一点点,“时间也差不多,回去吧。”
一只温热的纸杯被塞到她的手中,还带着裹有塑料薄膜的吸管。
宋初亭愣了一下,闻到一缕柔软清甜的奶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宋小姐。”
他将热牛奶递给她,语气却与温热的牛奶不同,十分无情,从头顶上落下来,夹杂着浓烈的烟草气息:
“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
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从车里出来,宋初亭脑海里一直反复回荡着这句话。她没有喝那杯牛奶,也不知道垃圾箱在哪,就那么捧着。
对方已经让传达室打过电话,他进不去学校,只能让老师过来接她。
宋初亭听见校门口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应该是接自己的老师来了,她沉默两秒,突然问:“你叫什么?”
“我说真名。”
男人一默,低道:“江慎,江河的江,谨慎的慎。”
宋初亭心里仔细记下,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跟着老师往回走。
快走到楼下时,宋初亭记得宿舍楼下好像有一个垃圾箱,她问过老师后,将热牛奶原封不动丢了进去。
牛奶“扑”的一声,不知道和什么撞在一起,撒了出来,浓郁的奶香味飘散在冬日肃冷萧瑟的空气里。
“宋初亭,你怎么不喝呀?”身侧的人问。
宋初亭一滞,她刚才光想着心事,也没有注意到带自己回去的老师是谁,听声音,好像不是他们班的刘老师,也不是阿姨。
是个女老师,声音挺年轻的,身上还有一股水果味的香水味道。
宋初亭垂下头,没有答话。
“我是卿梅老师,是初中部的音乐老师,你们老师在上课,我正好没课,就过来接接你。”卿梅温柔说。
“……”
宋初亭没有心思回话。
十三天,就像一块沉重巨石压在她胸口。
“宋初亭,你为什么一直不上课呢?”卿梅继续问, “刚才那个人是你的家人吗?…叔叔?哥哥?”
“家人”二字骤然击中她,宋初亭面色一变,“你胡说什么呀你。”
宋初亭将头垂得更低了,攥紧手掌,脸上写满了难受。
卿梅愣住了。
她只是随口一问,她也不了解学生们的背景,不知道怎么就踩到雷。
但是作为盲校的老师,她也知道,学生有些事情是说不得的。
“不好意思啊,老师不是故意的。”卿梅歉意道。
宋初亭没再说话,刚好走到宿舍门口,她伸手擦了擦眼泪,耸起肩膀,推门进去。
关上宿舍门,宿舍里仍旧空无一人,她静静地躺在小床上,将被子一把蒙过头顶。翻来覆去,脑海里都是父亲。
二十分钟后。
宿舍门再次被敲响了。
宋初亭并不想去开,可是那敲门声一阵一阵,她无奈厌倦地掀开被子,摸索到门边,打开门。
一股水果的甜香朝她袭来。
“宋同学,我是卿梅老师,老师过来给你送个东西。”
“……”
宋初亭蹙眉,“不用了。”
“你误会啦,这是之前一家公司献爱心送的,每个同学都有,多了好几个都放在我办公室,之前一直忘了,你拿着吧。”
“不用了,我不要。”宋初亭轻声。
“拿着吧,小收音机,你平日可以解解闷。”
“很好用的,你就按这个钮…”
宋初亭的手被老师抓起,老师硬往她手里塞,她怎么都挣脱不了,弄了半天,最后只好收下。
“宋同学,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老师,我就在你们宿舍楼旁边的楼,一楼就是我办公室。”
临走前,卿梅又道。
宋初亭没再说什么,她感觉得出来,这个老师和今天早上的夏轻轻一样,都是非常友善,又好心的人,是真的在关心她。
她不喜欢陌生人的关心,但是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最后只很是轻地说:“好吧…谢谢。”
“不客气,希望你早日来上课!!”
宿舍里再次陷入安静。
宋初亭躺了一会。
转了转收音机的按钮,一个交通电台,她又转了转,是一个音乐电台,里面是一首悲情的老歌,宋初亭赶紧换掉,又是一个新闻频道,信号有些不清楚,宋初亭刚要换台,手顿住了——
“2019年9月,济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作出刑事判决,认定被告人宋闵…”
宋初亭面色一变,咔嚓一声,猛的将收音机电源直接按掉。
她手指发颤,捂住脸颊,面色苍白。
第三章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十九日8点20分。”
——机械女声冷漠道。
还有十一天。
周六早晨,离最后的日子越来越近,宋初亭起得很早,心里焦灼。
她穿戴整齐,坐在床铺上,还记得江慎跟她说的话,让她早上九点到校门口。
一想到他,宋初亭就莫名感到害怕,惶恐不安,手指不自觉抠着指甲。
但是——“你爸爸希望你治好眼睛。”
宋初亭不想违背爸爸的意愿,而且如果可以,她也很想,很想能最后一次真正地“见”到父亲。
“咦,是初亭吗,你去哪?”
“我要去校门口。”宋初亭刚一拉开宿舍门,听见夏轻轻的声音。
“你一个人能行吗?”
宋初亭说:“我下楼去找下舍管阿姨,让她送我过去。”
宿舍楼内部宋初亭来来回回几趟,一个人没有问题,也熟悉了,到门口舍管阿姨肯定在的。
“我和你一起吧,我也要出去,我爸妈今天接我,也在校门口。”
宋初亭听见“爸妈”二字,心里一颤,来不及拒绝,夏轻轻已经挽过她手臂,“走吧。”
这一路上都很安静,这两天雪一直在下,现在雪小一些,地上还铺着一层松软的雪。
夏轻轻在盲校上了十多年的学,从小学到中专,对这里很熟悉,下雪也不怕,她搀扶着宋初亭,两个人慢慢地,慢慢地往校门口走去。一路上很顺利。
“初亭,你下个周还不上课吗?”夏轻轻问。
宋初亭:“……”
“下个周来上课吧,其实上课还挺有意思的,你注意力分散些,其实会好一点,真的。” 夏轻轻安慰她。
“……”
宋初亭仍旧没有说话。
“哦,对了。明天下午有个活动,定向行走,你要来吗?也很有意思的,我可以带着你…”
宋初亭抿了抿唇,她没有心情,拒绝的话刚要出口,远处传来一声——
“宝贝!!!!”
宋初亭一怔,猛地抬头。
“老爸!!妈!!”夏轻轻放开了她的手,往校门口跑去,脚步声轻快。
“哎——宝贝。”中年男人的声音充满了宠溺,“这一个周累不累啊?”
宋初亭吸了吸鼻子,心里酸涩,别过头去。
“不累!!”夏轻轻甜甜地说。
“老爸,我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同学,我下铺——宋初亭。”
宋初亭低下头,听着夏轻轻和她父亲撒娇,心里难过一层一层涌上,强撑着点点头。她知道夏轻轻不是故意的,她还将下铺让给了自己,这里包括老师都没有人知道她的情况。
但是宋初亭就是很难受。
“初亭,这是我爸——”夏轻轻还在继续,笑说:“爸爸,这是初亭,刚转来的——”
“不好意思,我带孩子有点事,先走了。”
一道低冷男声打断了她们对话。
宋初亭还没反应过来,肩膀被一只温厚手掌握住,往前带几步,她刚松口气,心里又一紧,反应过来,这肯定是…
江慎。
宋初亭默念一遍这个陌生名字。
“叔叔好!”夏轻轻愣了半秒,说,“不好意思,那你们去忙吧,再见!”
“再见。”江慎礼貌道。
宋初亭被他带到了车上。
她还是紧张,身体紧绷,感觉他的手在她肩膀附近扯了一下,安全带扣兔子过她的腰,发出“咔哒”一声。随之他靠近的动作,沉稳的气息落在她身上,宋初亭愈发喘不过气,紧张不安。
紧接着,江慎关好她的车门,走到前面,坐上驾驶座。
“宋小姐。”
宋初亭绞着手指,听见他低沉平和的声音,“你右手边有只纸袋,里面有早餐。”
宋初亭微微一顿,摇摇头。
“不用了,谢谢。”
“那坐好了。”江慎没再多话,发动起车子,稳稳上路。
车内有一股冷硬的成熟男性味道,有点熟悉,但这种熟悉,更让宋初亭不安,难受。座垫很硬,宋初亭也看不见,很紧张,几乎一动不动,始终端坐着。
这一路上,两人再没有说话。
从车上下来后,宋初亭直接被男人抱到轮椅上,推着前进。她有些不适,总觉得坐轮椅会有很多人看她,但是想想病人出来进去的,这样确实方便,安全。
*
宋初亭挂的是眼科,然后又转去神经科,再去负一拍片子。这里是琴市最大最有名的医院——要比之前舅舅舅母将她转到琴市后那家医院正规,大得多。大医院的人也多,脚步声乱糟糟,从负一层上来时,差点有人撞在宋初亭腿上,她看不见,只能感觉到那人的呼吸离她极近,膝盖刚碰到,随即轮椅猛的一转,稳稳避开。
“有事么?”身后男人声音透出一丝关心。
“…没事。”
宋初亭感觉得出来,他虽冷淡,但很耐心,没有半分不耐烦。
“可惜啊,太可惜了啊。”
科室里,医生的声音听上去苍老无比,感慨道:“小姑娘你多大?”
宋初亭:“还有一个月十八岁。”
听见这话,一侧的江慎转过头,目光在她年轻稚嫩的侧脸上停一秒,捻了捻粗糙的手指。
“这么小,可惜了啊。”医生再次感叹。
宋初亭抓着衣角,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小声问:“怎么了?”
“你以前是不是还有光感?就是能感觉到是白天,晚上,或者有光的变化,是不是?”
宋初亭点头,在西南医院的那几天,她大概能知道白天还是黑夜,开灯还是没开灯,就好像有一层薄黑布罩在她面前,是黑暗,但有不同。
“现在没有了?”
“基本上没有了…”宋初亭不知道怎么回事。
“可惜啊,太可惜了。”医生又叹一句。
“你的情况,我也看了。你上次手术呢,是车祸导致的颅脑外伤嘛,很危险,肯定是以这个颅脑外伤,抢救你的生命为主,这没办法,生命是最重要的,是吧?不过,这也确实延误视神经治疗的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