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对着折子琢磨大半晌,绞尽脑汁地寻找不准或是延后再议的由头,现翻史书四书五经,引经据典,洋洋洒洒批阅一大段。
折子回到孟观潮手里,气得寒了脸,告诫皇帝,朝政不是儿戏。
皇帝绞着小手说,就是容不下那种人,我凭什么不能整治他一下?
整治人无妨,但这行径会耽搁正事:写了那么一大串子一本正经胡搅蛮缠的话,没得涂改——帝王金口玉言,不可能让他在折子里抽自己的小胖脸儿。
孟观潮又训又哄地解释很久,让皇帝懂得,有些人虽然不认可自己,却有真才实学,甚至是朝廷的肱骨之臣。只凭一面看人看事,是大忌。而这般行径,并不能整治到写折子的人,只会苦了他辖区内的人。
皇帝明白过来,懊悔不已,认错之后,却又没心没肺起来,说已经这样了,那你就帮我善后吧。
孟观潮又能怎么办,真就只能追着那道折子给他善后。
后来,那名官员特地写过一封书信给孟观潮,大概意思是说:我弹劾你的折子,皇上的批示是掉价的大白话;刁难我的折子的批示,却是引经据典,颇见文采。
旁的不论,只说这没个准成的架势,怕不是近墨者黑,学了你说发疯就发疯的做派吧?你这帝师当的不脸红么?
他不脸红。只是窝火得脑仁儿疼。
今日,一如以往,皇帝在里间,拖拖拉拉地批阅折子。
孟观潮批阅完加急折子,取过自己连夜写就的针对西北布局的密折,细细检视。
没过多时,他听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眉心微动。
人前的皇帝,仪态很说得过去:挺着小胸脯,背着小胖手,步调有着九五之尊该有的从容优雅稳重。
私下里却很不成样子:走路时,双脚像是抬不起来,鞋底蹭着地面,不挥着小胳膊跑的时候少。
皇帝走到外间,小跑到孟观潮跟前,仰着小脸儿说:“我眼睛累了,歇会儿。”
每回半道丢下折子,找的都是眼睛累的由头。懒死算了。孟观潮懒得说话,只是慢悠悠看他一眼。
“四叔,要不要吃糖?很甜的。”皇帝扬了扬手里的几颗糖。
孟观潮没搭理,片刻后,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住皇帝。
“怎么了?”皇帝剥了一颗糖,塞进嘴里。
孟观潮眯了眯眸子,“双下巴颏儿了。”
“是吗?”皇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笑得没心没肺的,“这叫心宽体胖。”
孟观潮微笑,“有道理。”心说你的文武功课,都该加些分量了,横着长可不成。
皇帝推了推孟观潮,示意他给自己腾出点儿位置。
孟观潮则将手里的折子递向他,“密折,需得快些批示。”语毕,下巴点一点里间。
“一起看。”皇帝自顾自挤到椅子上。四叔最不喜欢被他黏着,他正相反。
孟观潮没辙,起身一臂抄起他,让他站在椅子上,转手拿过一幅舆图,展开来,“事关西北。”
皇帝立时变得紧张兮兮,“要打仗?”
孟观潮静静看着他,不语。
皇帝抓住他衣袖,“你要出征?我不让你去,这折子我不看了。”
孟观潮只是道:“有将有兵,缺银子。”
皇帝想到他以前的提点,立时放松下来,“这样的话,用兵便是劳民伤财,不可行。”
孟观潮一笑。
“那么,我们要事先布局、避免战事,还是要祸水东引,让祸胚和别人打?”皇帝双手撑着桌案,兴致勃勃地看向舆图,“四叔快讲给我听。”
皇帝对这种事颇有兴趣,每每遇见,小脑瓜便转得飞快。孟观潮唇角逸出柔和的笑容,一面讲解,一面用手边镇纸之类的小物件儿充作标识,放到图上。
皇帝神色专注地听着,时不时用力点一点头,不懂的就及时发问,说到兴起,穿着靴子的双脚不自觉地挪来挪去,身形随之扭来扭去。
孟观潮一手始终虚虚地护在他背后,可能摔下椅子的时候,便拎一把。
皇帝听完原委,眉飞色舞的,迅速转动脑筋,结合着能够想到的太傅的未尽之语,全然领会:
西北两个总兵,弹劾太傅的折子不断,更以清君侧的名义出言挑衅,委实是给朝廷出了个难题。
西北并不是精兵良将的情形,而他们也知晓国库空虚,不宜用兵。
他们的打算是:君子小人手段并用的闹一阵,搅和得朝堂之上风波不断,逼迫着太傅窝着火气低头,让朝廷予用高官厚禄金银财帛的安抚。
如愿以偿之时,便是西北暗中招兵买马广纳人才之日。待到底气胜过今年,便又要开始找辙撒野。
如意算盘打得是很好,可惜,他们遇见的是孟观潮。
防范靖王野心的一颗颗棋子,早就安放在了西北。
眼下,调度几颗棋子,让他们离间靖王与两位总兵、离间西北与漠北。多说三五个月,西北就会自顾不暇、吃到苦头。到那关头,西北哭着喊着要的,便是朝廷的援兵。援兵去了就会长期驻扎,代朝廷安民,震慑奸佞。
自然,在目的达成之前的三五个月,他要遵循太傅指教,做些门面功夫,与西北打太极,而日子最难受最不得消停的,自然是太傅,是人不是人的都会劝他战或不战。
好些文官言官,真是莫名其妙的:只要遇见可打或不可打的仗,就会兴奋激动得不得了,知晓他不爱看奏折,就在大早朝上慷慨陈词。
那真是他如何都不能理解的事情:四叔用过的分量最轻的杀敌的刀枪剑戟,累死他们都拎不起来吧?就那样,还好意思对军务指手画脚?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些人怎么就那么不识数还那么胆儿肥?
“我明白了。”皇帝转头看住孟观潮,“这就批折子。”语毕就去拿笔。
“看都不看?”孟观潮蹙眉。
“嗯……要看的。”皇帝取过那道折子,跳下地,踢踢踏踏的跑向里间。
孟观潮叮嘱一句:“少吃糖。”
“好!”
孟观潮顺势加一句:“注意仪容。”
“不!又没外人。”皇帝答的干脆,想着他此刻的脸色,一阵嘻嘻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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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孟观潮先后见了几个心腹,将西北相关的桩桩件件事宜安排下去,忙完时,已到寅时。
今日没有朝会,辰正到宫里即可。
没事可忙,在这种日子,反倒是煎熬。
背部的骨骼之间似是旋着小风,血脉之间似被填入了泥沙冰渣,被粗暴的手蹂/躏着,牵连的左边手臂僵硬迟滞。
耳鸣已有缓解,头疼还在时时发作。
他起身踱步至廊间,望着淅淅沥沥的夜雨。
不知过了多久,谨言匆匆而来,行礼后道:“方才宫里派人来传过话,说太后娘娘今日身子不适,皇帝要侍疾,大抵申时就没事了,太傅要是得空,申时到南书房即可。”
母子两个,有时有晌的生病、侍疾,自然是有缘故的。
孟观潮颔首,又静立片刻,回了卿云斋正屋。在院中值夜的丫鬟婆子晓得规矩,只是行礼,不言语。
他步入厅堂,转入寝室。
值夜的侍书合衣睡在外间的美人榻上,里间床帐掩着,床头留了一盏羊角宫灯。
孟观潮悄然穿过床帐,坐在床边,瞧着沉睡中的女孩。
她气色好了一些,睡颜单纯恬静,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
他扬了扬唇角。瞧了一阵子,如进门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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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李嬷嬷来禀:“奴婢将您的信件送到宁先生、宁夫人手里了。宁先生看完信,叹息一声,说宁家的人登门,太傅无异议的话,他自然也无二话。宁夫人亦是如此,盼着见您和四老爷呢。”又将手里的信件递给徐幼微,“这是宁夫人给您的回信。”
徐幼微看完信,欣然一笑,又问:“四老爷在没在家?我想尽早跟他商量此事。”
“在。”李嬷嬷道,“在小花厅的宴息室。今日好像是下午去宫里点个卯就行。奴婢请他回来……”
“不用,不用的。”徐幼微心说,人家要是不回来,你能怎么办?“我去见他。”
“不妥吧?”李嬷嬷关切地瞧着她,“雨还没停,您也不宜走动。”眼前的美人,身子骨虚弱得很。
“几步路而已,无妨。”徐幼微笑道,“你唤人备些茶点。”
李嬷嬷略一踌躇,恭声称是。
以往,太夫人瞧着四老爷脸色不好的时候,便知怎么回事,劝着他唤太医大夫把脉。
他就说,真没事,再说服药之后头昏脑涨的,不全然对症也罢了,还耽误正事。
太夫人没法子,只能一直派人寻找专治他那些病痛的良医,可找到了也没用——他不让人把脉,总不能强押着他。
为这事,太夫人没少生闷气。
如今,四夫人为了四老爷的病痛设法周旋,四老爷总会留些余地,不至于还跟谁较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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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息室南面的窗户全开,室内充盈着微寒湿润的空气。
孟观潮姿势随意地坐在三围罗汉床上,右臂搭在靠背上,侧头透过窗户,望着院中一株西府海棠。
有一阵子了,他一动不动,好似要把那一株西府海棠看得开得更美,或是看得它迅速凋零。
这样的时刻,他不需要谁在跟前服侍,除了外院的谨言、慎宇,没有谁会找到他面前惹他发火。
可是,他听到了缓慢却轻盈的脚步声趋近,也不通禀,便走进门来。
已然不悦,循声望过去,一见来人,他便更没好气了:“回去!”
徐幼微与他四目相对时,不由微笑,听到那两个字,心头又惊又怕。但是,她强自稳住心神,“我来送一盏茶,说几句话就走,只耽搁你片刻光景。”
孟观潮没听到似的,只是看着她。
俏生生站在那儿,明明是胆怯的,却强撑着不逃离。
他蹙着眉,好一会儿,左手伸出去,轻轻一勾,“茶。”
第8章
徐幼微走到他跟前,将捧着的茶盘放到近前的茶几上,取了茶盏,递到他近前。
他慢腾腾地接过茶盏,送到唇边之前,拇指一拂盖碗,茶的清香便溢出来。
单手如此,不是常年伴着茶的人做不到。徐幼微紧张地望着他,只怕他挑剔茶不好,又要撵自己走。
然而,都没到他品茶的时候,他的火气就压不住了:
他将茶盏移开些,凝眸端详着左手。手臂麻木僵滞,这手也不再稳定。茶盏在他手里微不可见地晃着,颤着。
徐幼微见他神色不对,却是不明所以,心里慌得厉害,下意识地盯住牢他的左手。
孟观潮星眸微眯,手中茶盏送出,要她收回去的样子。
徐幼微心头五味杂陈,刚要上前去接,他却缓缓一反手。
他睨着她,让茶盏哐啷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徐幼微睁大眼睛,低呼漫出口之前,死死地咬住唇。硬着头皮对上他视线,惊觉他眼神已很是暴躁。
她完全懵住了,不知也不敢再做什么,双手绞在一起,无措的站在那里,更不敢再看他,低下头,看着脚尖。
被吓坏了的样子。
可她明明不是这样的,不管遇到何事,不论是何心绪,言行仍能镇定从容。这对于大家闺秀,形同本能。总不能说,病了两年,便失了十几年的好涵养。
涵养……他才是最没涵养的那一个。
孟观潮自嘲地牵了牵唇,审视她片刻,“松嘴。”
“……?”她用了点儿时间才会意,咬住下唇的牙齿松开来,随后,觉出了疼,也愈发地六神无主。
他不耐烦地吁出一口气,“你恨我?”很多时候,畏惧与恨意并存。
“什么?”徐幼微惊讶,抬眼望他。
他搭在靠背上的右手吃力地抬了抬,又放下,忽而轻轻一笑。
那笑容凭谁看到,也得承认过于赏心悦目。可在这当口,前脚发脾气、后脚发笑,只让徐幼微瘆的慌,而比起这些,她更觉困惑、委屈的是:“我怎么可能恨你?”
“那你是在唱哪一出?”孟观潮问,“你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兔子看着狼。”
“……”徐幼微低下头,又不自觉地咬住了唇。这是她无法解释清楚的事。前生一幕幕在脑海闪过,心酸难忍。
“过来。”孟观潮命令她。
她走到他面前。
孟观潮探手捏开她牙关,松手后道,“总咬自己是什么毛病?”之前留下的牙印都还没褪,就又往死里咬上了,“再咬就给你上嚼子。”
“……”只是担心她会疼吧?她笑了,噙着喜悦与无奈。
随着她笑靥清浅的绽放,孟观潮那点儿火气就没了影踪,“坏习惯。要戒掉。”
徐幼微弱弱地辩解:“刚添的,以前没这习惯。”这是真的。
“……我吓得你,对不住了。”
徐幼微没敢再咬嘴唇,心里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根。辩解什么呢?这是再一次提醒他,自己畏惧到了什么地步。恼恨之余,却是急中生智,讷讷道:“从我醒转第二日,你就懒得理我了。”
“是你先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
她底气不足地跟他说车轱辘话:“你先不理我的……”
孟观潮气乐了。
徐幼微恨不得孟文晖凭空消失,但在此刻,倒不介意拿他被罚的事做借口:“……亲朋来看望的时候,少不得提起,有人顺带着提了提挨五十军棍是怎样一副惨相……”
孟观潮磨着牙问:“谁那么缺心眼儿?”怎么能跟她说那种事?
徐幼微低眉敛目,“要是说了,你就连那个人一并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