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间没有戴镶赤金或纯银的长命锁;手腕上没有镶嵌着宝石的小金镯;衣料是很廉价的绸缎;脚上穿的是没有一丝花哨的圆口鞋。
他的孩子……穿戴一如寻常百姓家中的孩子。
他的心,狠狠的,一抽一抽的疼着。
他费力地吞咽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南哥儿却笑嘻嘻地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原冲。我是——”原冲哽了哽,“我是原冲。记住了?”
“哦。”南哥儿认真地点头,“我是南哥儿,名字是李熙南。”
“熙南,”原冲摸着孩子的小脑瓜,“李熙南。”他把李字咬得有点儿重,心里恨意重重,唇角浮现的笑容,则透着失落。
长安用力揉了揉发酸的鼻子。
奶娘泪盈于睫。
李之澄背转身。
南哥儿没留意到别人的异常,注意力都在抱着自己、明明一直在笑却显得伤心的原冲身上,“你是娘亲的朋友、亲戚吗?”
原冲说:“我与你娘……相识十来年,她是我至亲至近——”同时亦恨之入骨——“的人。”
南哥儿长而浓密的睫毛扑闪一下,“可我从没见过你诶。”
“因为,我与你们走散了。”原冲轻轻地磨了磨牙,“直到前不久,你的孟伯父派人接你们过来,我们才有今日的团聚。”
“孟伯父?”
“嗯。他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物。等他得空了,让他来看你。”
南哥儿笑着点头,“好啊。”
原冲笑容里终于有了些许真实的愉悦,“娘亲已经跟我说好了,日后你们在这里住下,愿意么?”
南哥儿并不迟疑,“娘亲愿意,我就愿意。”
“怎么答应得这么爽快?”
“总搬家啊。”南哥儿挺了挺小胸脯,“我长大了,不怕的。”
“……乖。”原冲吃力地吐出这一个字,下巴抽紧,视线瞥过那个背对着他们的女子。
南哥儿端详着他,伸出小手,摸着他的下巴,“你是不是很难过?”
“有么?”
“好像有一点。”稚嫩的小手无意间碰到了他下巴上的胡茬,不由得逸出欢快的笑声,“痒。”
原冲的心,立时酸痛柔软得一塌糊涂。他把住那只小手,按在下巴上,摩挲着。
南哥儿笑得小身子扭来扭去。
原冲也随着他笑,继而点到为止,“明儿再陪你说话,四处转转。去睡觉。”
“好!”
原冲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南哥儿的面颊,把他交还给奶娘,又问长安:“都安排好了?”
长安称是,转身唤来一名管事妈妈,“带——南少爷和奶娘到东厢房歇下。”
“娘亲,你不会走吧?”南哥儿问道。
李之澄转过身,神色如常,“不走。安心睡。”
“好。”由奶娘抱着往外走的时候,南哥儿将小下巴安置在她肩头,笑笑的望着原冲。
原冲负手站在原地,也笑笑地看着他,直到他离开厅堂。
原冲对长安道:“赶早去见太傅,帮我和李先生请几日假,他若问缘故,照实说就是。另外,请他亲自去原府一趟,帮我跟二老扯个谎。”
长安称是,悄无声息地退出。
原冲缓缓踱步,随着步调,周身的寒气越来越浓。
过了好一阵,他向西面偏一偏头,“你来。”
室内已无下人,这话自然是对李之澄说的。
两人一前一后经过西次间,进到西梢间。
刚一进门,他便发了狠,回身勾过她,再一转手,把她身形掼向墙壁。
她身形结结实实地地撞到墙壁,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一声不吭,轻轻吸进一口气,慢慢地扶着墙壁站起来。
他欺身过来,一手撑着冰凉的墙壁,一手扣住她修长纤细的颈子,一点一点收紧,加重力道。
恨极了。
想扭断她的脖子,或者,让她杀了他。
太疼了。
与其这样生不如死的疼下去,真想一死了之。
可是,南哥儿的小模样在他脑海浮现,格外清晰,格外鲜活。
那是他的孩子,他与她的孩子。
不曾给予孩子一天宠爱,有什么资格意气用事?
把孩子带到这尘世的女子,给了他最美也最伤的意外的女子,他真有资格惩罚么?
在她将要窒息的时候,他的手倏然松开,落在她肩头,随后看着她剧烈的喘息着,再到呼吸恢复清浅匀净。
他心头的恨意、怒意,却无一丝消减,化作火焰,烧灼着他心魂。
“之澄,你到底有多嫌弃有多憎恶我?”他扣着她的肩,“这样的事,你也骗我、瞒着我?”
李之澄的视线定格在他胸口的位置。
原冲喉间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声音愈发沙哑:“该享有的锦衣玉食,他可曾享有过一日?
“总搬家?我的儿子该陪着你过颠沛流离的时日?
“熙南。我的儿子叫李熙南?”
他狠狠地皱眉,语声有点儿闷闷的。
李之澄噙着泪,抬眼看他。泪光让她视线模糊,她眨了眨眼睛,视线清晰起来,看到男子昳丽的眉宇间,是深浓到近乎绝望的痛苦。
“我迟了这么久才见到他,可我……”他唇角弯了弯,“可我对于他,只是原冲。”语毕,星子般的双眸变得黯淡无光,又渐渐有了一点光彩。
她分明看到,那光彩,是因为浮上眼底的泪。
可以面对一个背离自己的女人,可以承受得而复失带来的不甘煎熬。他不能承受的,是一个迟了太久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的孩子,一个,他憧憬中要百般娇惯、宠爱,事实上却连安稳都不能享有的,他的孩子。
那种对她的恨,对孩子的亏欠,压垮了他。
撕心裂肺的疼痛抓住了她,死死的。
那么久,思念、亏欠、无助、恐惧,日复一日,排山倒海压向她。没事,不在乎,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做行尸走肉。
可是,打破那份维持已久的平静,又是那般轻易。他又一次在自己面前受伤了、倒下了,上一次是身体上的伤,这一次,是他无法承受的伤筋动骨的心殇。
她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掉落。
他凝着她,“给我指条路,行么?要么,你这就杀了我,我受不了了;要么,你告诉我原由,我们一起扛下来。”
她摇头,再摇头,抬手蒙住自己的眉眼,却是哭得更厉害了。
“不哭。”他拿开她的手,抚着她面颊。
不哭,之澄不哭。在金陵,他旧伤发作,陷入长时间的昏睡,每每短暂的醒来,看到她哭,看到她发红的眼眶,便无力又温柔地安抚着她。恰如此时。
长年累月压抑的情绪,在此刻终于崩溃。
她抽泣起来,哭得身形失去力气,向下滑去。
他叹息一声,退后一步,把她带入怀里,给她支撑,予以安抚。
没原谅。
只是应该这样做。她是孩子的母亲。
第49章
李之澄终于平静下来。
原冲放开她, 转身走到窗前, 背对着她,“南哥儿的奶娘,她叫阿锦, 服侍你多年。她嫁的人, 是你的小厮兆年。我没记错吧?”
“没有。”
“我不想为难他们, 毕竟, 也是照顾着南哥儿的人。”
“……”
原冲推开窗。将近冬日, 夜间的风, 寒意颇重。可也还好,如何的寒冷,都冷不过回旋在心头的凉意。
他说:“至于你, 我也不知如何对待。我只知道, 不能再与南哥儿分开。要怎样,你说。”
“阿冲,”李之澄语气艰涩,“我们,不能在一起。你要南哥儿,可以。我离开。只要你答应我,不让人知道他的生母是我, 就可以。我……陪伴他的时日并不多,又曾犯下大错,有朝一日,会连累他和亲友。”
不敢说连累他, 她已没那个资格。
原冲缓缓转身,凝住她,视线比风更凛冽,比利刃更锋利,语气比顽石更冷硬:“一个女人心狠起来,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他踱步到西次间,又踱回到门口,“好。我答应,你这就走,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李之澄抬手理了理鬓角,步调虚浮地向外走去,经过他的时候,也只敛目看着脚下。
原冲在一臂之内的距离伸出手,扣住她手臂,“试探而已。我总要知道,你口中的错,会引来多大的祸。”
她转头看着他,又一次,泪眼模糊。
原冲并不看她,扯了扯嘴角,语气透着前所未有的疲惫:“过往纠葛,加上南哥儿,我已理不清了,如此,就原原本本地告知观潮,让他代为处理。
“在我发话之前,你走不出这所别院。我去外院,你早点儿歇息。”
语毕,他松了手,举步离开,仍是不看她。由此便不知道,此刻她眼中有着多深的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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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绽之前,孟观潮费了些时间,才消化掉长安告知的一切。
他揉了揉眉骨,“当初随老五去金陵的人,有没有你?”
“没有,那时候小的和长兴、长福办事尚不够稳妥,且在跟着拳脚师傅习武。”长安不等询问就道,“那年随行的,如今都已是在外地的大管事,只每年春节回来请安。”
“无妨,只是想当下弄清楚一些事。”孟观潮一笑,“下衙后我去什刹海,当面问老五就是。去忙吧。”
长安深施一礼,离开孟府时,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眼下好了,孟四老爷已然知情,断然不会坐视。有太傅出手,僵局便不愁化解之日。
孟观潮回到卿云斋。时间还早,要循例与幼微用过早膳再出门。
天气冷了,卿云斋提前生了地龙、火炉,室内暖如春日。
徐幼微已经醒了,见他进门后,若有所思,不免担心,“是谁来见你?”
孟观潮坐到床边,敛起思绪,笑了,“你说多有意思,老五已经有个三岁的儿子。”
“啊?”徐幼微惊讶之下,拥着锦被坐起来,“他与李先生……这可怎么好?”要是未成亲却先有了孩子……麻烦、后患颇多。
“这笔烂帐。”孟观潮给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长发,“得帮帮老五了,不然他迟早得活活气死。”
“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说说。”
孟观潮把长安告诉自己的那些话转述给她。当然,长安所知的也不多,不过是原冲四年前去金陵,见过李之澄,一段时间后,李之澄消失在原冲的生活。末了,他说道:“如今之澄身边的两名仆人,是跟随她多年的丫鬟小厮。忠仆,老五又没发话,长安就没询问他们。”
徐幼微听了,陷入沉思。
她在斟酌的,不是原冲、李之澄日后要经历的波折,而是缘何而起。
要怎样的理由,能够让李之澄那样的女子甘于隐姓埋名,要出动各地的锦衣卫才能找到。
要怎样的理由,能够让一名女子在这样的世道下不出嫁却生子,独自抚养孩子。
又要怎样的理由,能够让一名女子与深爱自己的男子重逢之后,还能狠心隐瞒孩子的存在。
李之澄不肯与原冲再续前缘,不肯让父子相见相认,原因应该是害怕连累原府,连累孩子。
而原冲又是何许人?当朝太傅的至交,谁敢谁又能动他的家族?
只有观潮可以。
那么,观潮要暴怒到什么地步,才会连原府都能狠心发落?
关乎徐家、孟家?
不,不是。前世她看得清清楚楚,就算事态恶劣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原冲及家族给予观潮的,也只有帮衬。
原冲与孟观潮,是朝堂动荡、腥风血雨四起时亦携手同行的知己。
观潮暴怒、发狂的那几件事……徐幼微的心狂跳起来。
是了,与观潮息息相关的,还有宫里那母子二人。
至于靖王,还真不够分量,就算拼了命,也没法子让太傅失去理智。
如果推断错误,只因寻常门第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而起,那她能够承认的,只能是错看了李之澄。
不会看错的,满腹文韬武略的女子,胸中格局,可不是一般大家闺秀能比的。
孟观潮见幼微出了神,在她面前打了个榧子,“想到什么事了?”
“没事,”徐幼微深深呼吸,“稍稍一想,就替他们犯愁。”说话间,心念一转,问,“我能不能去看看李先生和孩子?你觉着原五爷难过,我却觉着李先生或许比他更难过。而且,女子之间,说话方便些,只要有机会,我就旁敲侧击一下,万一能帮你们找到个方向呢。”
很明显,她只根据听闻的那点消息,便斟酌出了事情关键所在。孟观潮笑着搂了搂她,“这种事,早晚需要娘和你帮忙斡旋。下午我早些回来,和你一起去什刹海。”
“好啊,今日先和孩子混个脸熟,日后经常去看他。”徐幼微确定,在近日,是最好的试探的机会——原冲都已乱了方寸,之澄定也是心神紊乱,放松了戒备。
之澄人很好,可以的话,她只愿意成为朋友,不耍一点心计。但,事有轻重,万一之澄付出这样大的代价隐瞒的事情,正是关乎太后,就算是用上威逼利诱的手段,她也在所不惜。
人与人、事与事,在悠长岁月中,会相互影响,形成一个无形的链条。
例如前世,太后在明面上薨逝在先,皇帝趁着太傅不在帝京出门游玩、倾心林漪在后,谁又敢说,皇帝没有因为母亲的离开而长期消沉甚至自暴自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