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苗维应得爽快,“我其实也是拿不准,才请你看看。”放下手里的两个信封,拿上书,告辞之前问道,“我听说,皇上连夜狩猎去了,今日若是有要紧的事,我还来府里找你?”
“不。到值房。”
苗维说好。
没多久,窦明城来了。
他倒很是干脆,直接把两个信封放到书案上,“昨日有内侍打扮的人送到我手里的。我想着,交给你最妥当。”
仍在看舆图的孟观潮问:“为何?”
窦明城平静回道:“值得小女等十来年的人,定然不是奸佞之辈。若不认定这一点,我与内人也不会由着她。”
孟观潮转身,在晨光中望向说话的人。
“人与人,各有各的执念罢了。”窦明城显得有些倔强的面容之上,少见地现出黯然之色,“本该连夜送来。但是,家里在办丧事,昨夜没法子遮人耳目地前来。”他拱一拱手,“叨扰了。告辞。”
孟观潮缓声说:“多谢。”
窦明城缓步出门时,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不是好人,却是最好的帝师。”
孟观潮目送他走出门。
他应该意外,应该动容。
但是没有。
只是清楚,那个愣头青一样的人,给了他一份认可。
只是,那认可带来的触动,在这样的时刻,宛若暗夜中一点微光,落到他已硬如玄铁、冷如玄冰的心里,似有若无罢了。
他是知道自己的。情绪最恶劣的时候,就是一头狼,逮谁跟谁炸毛,不能与任何人平心静气地说话,甚至于,抵触任何人善意的问询、关心。
只想独自待着,甚至可以说,想躲起来。
躲起来,舔舐伤口。
不可能向任何人承认,心里却是清楚,伤到了。就算那原由再荒唐、再愚蠢。
因为受伤而愤怒,怒火不能全然宣泄出去,只能与自己较劲。
他恨自己,事发之前,怎么从没想过防备太后。
怎么能笃定,宫中有顾鹤做管家,有亲自统领的上十二卫筑起铜墙铁壁,就不需要再斟酌她是否会生妄念。
好几年,上十二卫完全保证母子两个安稳无虞,让他们格外放心,理所应当的偷懒。他也纵着,还觉着母子两个不容易。
结果呢?一步步的,太后确然明白的是:只要把他这个人琢磨透,只要能算计到他,就什么都有了。
不知道别的知情人,只他,就要笑话自己几十年。
是他贪心了。
这尘世,除了无条件爱你的父母,除了你无条件爱上的意中人,除了同患难共生死的知己,真不是谁都值得你掏心掏肺的付出。
天亮了,因着之澄的喜事,整座府邸活了起来,不断入耳的声响,透着喜庆。
孟观潮深缓地吸进一口气,转去洗漱更衣,照常出门。
路上,林筱风骑快马赶上他,站在马车前恭声请示:“皇上昨晚只打到了两只锦鸡、三只野兔,很是不甘,想歇息之后继续练练手,明日再回。指挥使不敢做主,派我来请示太傅。”
马车里的孟观潮若有所思,声音不高,却是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林筱风耳中,“是打草惊蛇,还是你们把那些东西送到皇上近前的?”
“打草惊蛇。”林筱风忙道,“我们真没有弄虚作假,有打到野狐的同僚。”
到此刻,马车门才打开,孟观潮审视着林筱风,“皇上的骑射,有无进益?”
“有!”林筱风对此十分笃定。
孟观潮嗯了一声,从暗格中取出一个信封,轻轻巧巧地抛给他,“让你上峰看过之后,一起交给皇上。跟皇上说,我家中有喜事,明日告假。他与你们,若是有兴致,不妨休沐翌日再回宫。”
“遵命!明白!”林筱风笑得现出一口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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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原冲已经知晓一切。
他怒不可遏,恨不得将太后生吞活剥,最终却是对常洛说:“把宁王、李之年交给太傅就是了。”
相信观潮,会做出最妥当的安排。
何况,他想见之澄,心急如焚——心,又一次全然乱了。
他的女人,所做的一切,是长期的隐忍,更是长久的执念。
到了孟府,管事分明已得了吩咐,带他走向暗路抵达之澄待嫁的院落。
这般周到,让他想起观潮,想起来,心里便是一阵钻心的疼。
一切皆因他与之澄而起,谁承想,最终伤得最深的却是观潮——他们有今日可珍惜、有未来可期,可观潮,要面对、应对的却太多,越是面对、应对,定是越心寒。
他想起了十六岁那年,那个被父亲打得血肉横飞、倔强、任性却又清冷孤单的少年;
他想起了最残酷的沙场之上,那个拼上自己安危助他脱离危难的孟观潮;
他想起了最消沉的时候,那个陪着他谈笑、由着他性子一起饮酒的孟观潮;
他想起了这几年,一直不论遇到何事,皆不问缘由地护着他、纵着他的太傅。
他忽然停下脚步,对带路的管事说:“告诉李小姐,一切安好。我明日再来。”
离开孟府,他策马赶往宫里。
就算观潮一个字都懒得说,他也要陪着他。不是刻不容缓,亦是刻不容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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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为帝师特设的值房内,顾鹤见到太傅,落座之后,不带任何情绪地陈述事实:“昨日,宫里人手不够,我便将十来具尸体留在坤宁宫了
“太后回宫之后,先是晕厥过去,继而就因为一个贴身服侍的宫人都没有,走出门能看到的只有尸体,惊惧交加。
“嚷着要传太医,见不奏效,便嚷着见太傅,直到此刻。
“我就是来要个准话。”
孟观潮麻利地批阅着公文卷宗,语气格外地平静而和缓:“她与周千珩情长,那便生死相守。
“只是,先帝不曾亏欠她,皇上不曾亏欠她。
“断了周千珩的手筋脚筋。
“让周千珩亲口告知太后:他心仪的到底是谁,所妄想的到底是什么。如此,他可早些解脱。
“你若为难,知会我。”
第54章
听到惨叫声, 太后心里一哆嗦, 踉踉跄跄地奔出门去。
顾鹤老神在在地站在院中,看着宫人不急不缓地挑断周千珩的手筋脚筋。
行刑之后,周千珩直接晕死过去。
“千珩!”太后想赶到他身边, 却在跑下台阶时一脚踏空, 重重地摔落到台阶下。
顾鹤冷眼望着太后, 却问行刑的两名宫人:“今儿你们做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一名宫人道:“今日奴才请假, 出宫看望故友, 明早方回。宫中事, 概不知晓。”
另一名宫人道:“今日奴才得了大总管吩咐,出宫采买些物件儿,入夜方回。宫中事, 概不知晓。”
顾鹤满意地笑了笑, “下去当差吧。”
二人称是,抬着周千珩离去。
“狗奴才……”太后呻/吟着吐出这三个字,翻涌到喉间的腥甜无法压制,呕出一大口鲜血。
顾鹤走到太后近前,居高临下地凝住她,“原本,奴才为着先帝、皇上、太傅, 不论太后娘娘把我当人、当狗,都无怨无悔。却是不成想,太后娘娘先不把自己当人了,做下了畜生都不屑的事儿。这就恨上我了?早了些。这才刚开始。”
“你也有脸提先帝、皇上?”太后挣扎着坐起来, 取出帕子,擦去嘴边的鲜血,“哀家固然有错,也只有五分。我又何尝不是在为皇上未雨绸缪?”
顾鹤勃然变色,上前去,一脚将太后踹翻在地,踏上她心口,“先帝在的时候,便让太傅教导皇上。
“太傅是如何待皇上的?日后他有了子嗣,对子嗣再上心,也不会比待皇上更好。
“所有为人父的人,做的最好的,也就是太傅待皇上那样儿了。
“你是不是人?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
“你们母子,若没有太傅殚精竭虑地安排上十二卫保着,便是宁王,都能随时发动宫变。
“这天下,没有太傅运筹帷幄,你儿子能在龙椅上坐几日?
“这天下,太傅若是想要,有你儿子称帝、你做太后的余地?先帝都拿他没辙,你算哪根儿葱?
“居然算计到了太傅头上?
“你是混帐王八蛋生的吧?良心呢!?
“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是痴情种?狗屁!
“你就不配为人/母,你就根本不配为人!
“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管好你那张犯贱的嘴,不然,我便豁出去假传旨意,明日就把你母族的人挨个儿车裂!”
语声顿了顿,他阴恻恻地一笑,“我为何不能提先帝?我又不是太后,不是想给他戴绿帽子的下贱货色。”
太后剧烈地喘息着,“我……明日……要见……孟四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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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幼微夜半醒来之后,便披衣去了西次间,凝神做书签。
这件事,因着每日下午的应酬增多、之澄原冲的婚事,便一直不得空,拖拉着,到如今还没做完。
早间,谨言过来,说了宫里的事,末了道:“四老爷说,这几日繁忙之至,委实没空回卿云斋。”
徐幼微毫不意外,“那么,这几日,你们好生照料四老爷。记得让厨房做些清心去火的羹汤。”
谨言恭敬称是。
下午,少林寺的慧能大师来到孟府。谨言慎宇忙将人请到暖阁奉茶,派人去告诉四老爷。
先帝在位时,与慧能颇为投缘。只要慧能来帝京,便隔三差五进宫,给皇帝讲经,顺带的,与孟观潮也熟稔了。
慧能这两年四处云游,夏日来到京城,客居护国寺。护国寺方丈曾派小沙弥来知会孟观潮,说慧能大师会逗留一年半载,很是盼望与太傅对弈、辩经,太傅何时得空了,知会一声。
孟观潮说要看机缘,让小沙弥带回去三千两香火钱。
今日,孟观潮闻讯后,处理完手边的事,回到府中,请慧能到书房院。
慧能走进院落,便看到了立在廊间的孟观潮,只觉得这年轻人仍旧是绝世的风采,心境却与昔年大相径庭。
孟观潮神色淡淡的望着慧能。先帝托孤前后,在庙堂,给他留了三个迂腐又好为人师的三朝元老,在江湖,其实也留了后招,少林便是其中之一。
庙堂高,江湖远。寻常人总认为,这两者是不搭边的。
其实,怎么可能?
少林不论情愿与否,卷入皇室、朝堂争斗的事从来不少。人家愿意掺和,就领着江湖各大门派一起掺和一脚,事情过后,因是方外中人,任谁也没法子发落。
可是,让少林始终置身事外,也容易。
慧能颂一声法号,举步至廊间,“贫僧见过太傅。”
孟观潮却是牵唇一笑,道:“大师错了。”
慧能问:“那么,贫僧见到的是什么?”
“幻象。”
“怎讲?”
“无需超度。”道家修今生,佛家修来世。两者,他都不需要。
慧能笑了。
孟观潮转身,指一指廊间的棋桌,“大师可有雅兴,指点一二?”
“自然。”慧能笑道,“来到孟府,只为对弈。”
“再好不过。”
落座后,慧能故意问道:“让贫僧两子?”
“不可。”孟观潮凝眸看他一眼,“我已不会忍让任何人,亦不会让任何人占先机。”
又一次,把话说尽了。这是心魔、煞气重到了什么份儿上?慧能想着。
护国寺与皇室有诸多牵系,因此,有些事,护国寺方丈都能及时获悉。
昨日宫中定有大事发生,他们甚至不知太后、皇帝是否已落入最被动的局面,为此,他才走这一趟,想开解、规劝一二。
哪成想,太傅根本是碍于情面赶回来,亦根本是没有应承任何人的闲情。
落下一子之后,孟观潮问道:“护国寺方丈还好?”
“佛门中人,无悲无喜,时日便无好无坏。”
“佛门中人,好便是坏,安便是危。”孟观潮闲闲道,“烦请大师转告护国寺。”
慧能微笑,颔首。
孟观潮不再言语。
慧能就发现,自己对着这样一个人,几十年的修行有些不够用了:静不下心来,总忍不住斟酌方外之事。
先帝的意思,南北少林都明白,为此,才与太傅常来常往,他更是因先帝的嘱托,听闻一些是非的时候,便来到京城,逗留一年半载。
却是无用功。
太傅利用漕帮牵制与少林走得近的门派,时不时就弄出一堆事情,需要少林从中调和。
那情形,还不如秀才遇到兵,简直是言情书网遇到地痞——还是如何也躲不开、撵不走的那种。
太傅的精明之处,就在这儿:置身事外,日子便清净;想“点化”他,日子便闹腾。
要知道,漕帮是介于庙堂、江湖之间的帮派,与各处都有利益牵扯,少林可以清高,别的门派却清高不起来。
如此,还是好生修行,求寻大自在吧。所谓慈悲为怀,也要看遇到的是人是佛还是魔。
慧能的心静下来,凝神应对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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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日,徐幼微都忙于迎来送往。
诸多门第或是因为之澄在孟府出嫁,或是听闻到了一些莫须有的风声,都打着送之澄的名头前来道贺。
以太夫人的身份,不是谁都有资格见到,那么,很多人便需要她与西院女眷出面应承。
也非难事,只是整日都噙着微笑,让她觉得嘴角快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