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二)——绣猫
时间:2020-04-06 09:15:43

  崔屹直直盯着韩约,语气也客气不少,“请讲。”
  众人都已回城,城外唯有温泌三人仍在徜徉,韩约深深吸口气,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不待崔屹催促,便将往事和盘托出:“崔使君大破契丹时,也正值东西突厥分裂,突厥一蹶不振之时。这双重的喜讯,先帝龙颜大悦,诏令崔戴及其他诸镇守将进京封赏,二人一见如故,结为莫逆之交,自不必提。崔使君回到河东后,时常与戴玉箴书信往来,后戴玉箴亡故,世人都道他是染病,崔使君却对戴玉箴之死耿耿于怀,某次在帐中醉酒,一时失言,当众痛斥先帝嫉恨功臣,毒杀戴玉箴……”他极快说完,待气息略定,又道:“某当时亦在帐中饮酒,忙将崔使君扶去歇息,之后崔使君再未当众提过此事,却私下常对左右吐露心中抑郁,言下之意,仍是怨责先帝不仁……未几,先帝便以龙兴寺一事将崔使君治罪,举族罹难,河东震荡,遗祸至今。连后来接管河东边军的郁羽公也遭流言所噬,莫名被卷入了崔使君一案的阴谋之中。死者已矣,至今流言霏霏,而当年内情,又有几个人知晓呢?”
  崔屹双目血红,因为一张白面,更显得青筋明显,他含泪从齿间吐出一句:“可怜我那些枉死的族人!”
  温泌淡淡道:“若实情果真如此,政事堂那些人对此案必定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肯替崔使君平反?若是翻案,岂不是承认了使君所说,戴玉箴为先帝所杀?”他遥望要被霞光燃烧殆尽的群川,眸中露出无尽惆怅,“若非明君临朝,此世此代,崔使君的冤情,焉有大白于天下那一日?”
  崔屹眸光微利,在温泌脸上扫过,呵呵冷笑道:“原来郡王今日是为收买人心而来。韩将军所说若为真,某感念郡王直言相告,若是假,郡王毁约退婚,欺辱我崔氏一事,某要好好与郡王算一笔账!”对二人拱手为礼,便疾步离去。
  温泌与韩约立在苍翠松柏一侧,松枝沙沙地拍打着卢燧的墓碑,洒下的菊花酒依旧散发芬芳,韩约含笑嗅了会酒香,对温泌道:“我看崔屹是把我的话听进心里去了。”
  温泌手指轻弹,拂开松枝,笑道:“他那个崔姓,我看多半是假冒的,哭起崔氏族人来,倒是情真意切,可见这个人很会演戏。信或不信,谁说的准?”
  韩约亦笑叹:“若论演戏,我不仅不如崔屹,连你都比不上。说的都是一腔肺腑之言,只盼他能把矛头对准皇帝,早早忘了你悔婚一事。”说罢,好笑地瞥了一眼温泌,抬脚往城里走去,“这菊花酒勾起我肚子里的馋虫了,我得好好跟卢家讨几杯酒喝,只但愿他们不要在酒里下毒了。”
  两人踱回卢家,来吊唁的宾客已经离去不少,剩下的都三五成群地在堂上,谈兴正浓。韩约在门口无意中一瞥,登时瞪眼,“他怎么也来了?”
  郑元义亦随着众人的目光看见了温泌和韩约,不等韩约上来质问,他颀长的身影走出堂外,因为新擢了宣慰使,袍服又华贵不少,举手投足间亦多了分矜持有度的味道,“韩将军,武威郡王。”
  韩约干笑:“原来中官也是来晋阳,为何不言明,你我好一同自云中启程?”
  郑元义笑道:“奴不比将军军务繁忙,左右无事,索性提早来了几天,走亲访友。”他才和诸人密切交谈过,韩约陡然发觉他腔调中隐约带了几分河北口音。韩约哦一声,“我不知道中官在本地亦有亲友。是亲,还是友?”
  “亲、友,都有。”郑元义故意卖了个关子,眸光似有还无地掠过温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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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今夕何夕(十三)
  卢燧祭日之后, 果然河东衙署接到皇帝传召:因神策军大败南诏,满朝欢欣, 皇帝以千秋将至, 命神策军行军都统戴申赴京述职,且因平卢军抵御契丹有功, 北境清晏,皇帝亦传了河东河北节度使温泌归朝同贺。
  韩约仍在晋阳,尚未动身返回云中, 每日遣了亲兵暗中盯紧郑元义的动静,盯了数日,郑元义却多在赌场和妓坊流连,韩约一无所获,将盯梢的人唤了回来, 对温泌道:“这东西, 大概总是要搞些鬼的, 只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再不济我回云中时,押着他一起走便是了。”
  “你不要回云中。”温泌将诏书给韩约看了,“你同我一起赴京, 明日便出发。”
  韩约是个粗人,对那些咬文嚼字的语言并未深究, 将诏书卷起, 他攒眉一笑道:“不知怎的,这些日子崔凭和戴玉箴的往事直在我脑子里转悠,此情此景, 像极了十多年前那桩旧事。此去京城,怕也险象环生。”
  “哪一次又不是了?”温泌琢磨片刻,说道:“但皇帝这次怕意不在我——他也传了郭佶。”
  “郭佶才逃回西川,怕是没胆子去。”
  “郭佶胆敢违抗诏令,皇帝不会善罢甘休。”这才是温泌的用意,曹荇自岭南退兵,已经奉命驻守河北,不再出战,“再有战事,便调河东边军去。”
  韩约摩拳擦掌地笑道:“京城,锦绣堆,销金窟,我倒是有多年不曾去过了。听说姚方子这般的姿色,在北里遍地皆是,也不知是真是假。”
  “姚方子私通敌兵,你不仅不将她治罪,听说还时常送缠头给她?”
  “没有、没有。”韩约忙不迭撇清,“最多一两次。她早不在晋中了。”
  与韩约商议好明日启程的时间,温泌伏案书信一封,令人送至范阳杨寂处,便回到了龙兴寺来。
  吉贞听说他又要赴京的消息,倒毫不惊讶,因皇帝也私下送信给她,称甚是思念,令她务必、务必要借着武威郡王同行的机会,回京去团聚。吉贞将皇帝的用词反复咀嚼,的确是除了热诚的思念,别无深意。她怅然若失,只令桃符将信收了起来。
  “你想跟我一起去吗?”温泌观察着吉贞脸上的表情。
  吉贞摇头,平淡道:“既然有誓言在先,自然要信守承诺。”
  温泌看着她笑,“并不是我逼你,你时常答应我的事,总是要反悔。”
  “难道不是你总出尔反尔?”吉贞不甘示弱。
  “好吧好吧,咱们俩是个顶个的坏,天生一对恶人。”温泌毫不在乎地坐在榻边,将靴子脱下来甩了甩,不经意道:“郑元义最近没来见你?”
  吉贞俏生生地站在帷幄一侧,笑道:“他来了河东?我倒不知道。”
  温泌将她肩头揽过来,拖到床上,手伸进小衫在腰间毫不急躁地摩挲着,唇边含笑,“要回京,也可以,得告诉我,不能像上次那样偷偷走掉。”
  吉贞眼角瞥他,“那我要回京。”
  “不行。”温泌不假思索地拒绝,“哪次进京,不得见血?我不想你再涉险境。”他俯下身子,手指划过她恢复了些丰泽的脸颊,“等你以后生了孩子,送回去给太后看一眼,倒是可以。”
  吉贞将他的手拂开,唇间吐出一句轻嘲,“虚伪。”
  “哪个男人不虚伪?除非他蠢。”温泌抵赖不过,干脆地承认了,“我若是个蠢人,早死几百次了。”
  吉贞嘴角微微掀了掀,没再开口,似陷入了沉思。
  “想什么?”帷帐里那样静谧和安详,温泌也不禁喁喁低语。
  吉贞笑道:“我在数,你我一年到头在一起的时日有多少。粗略一算,大抵不超过两个月。我这辈子大概还能活四十年,十之八九的时间岂不都在空度?”
  “平安是福,多少人盼不来的。”
  这话无可辩驳,吉贞沉默着闭上眼睛。
  两人珍惜这稍纵即逝的时光,早早就寝,翌日凌晨,饶是温泌极力地轻手轻脚,吉贞却也醒了,见帷帐已经挂起,温泌正在穿靴,她披衣而起,拿起革带,双臂环过腰间系紧,温泌将刀也递了过来,看着吉贞仔细挂在金钩上。
  “做驸马时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看来还是做个野男人好。”温泌抚着冰凉的刀鞘,笑着叹气,“只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渤海的好葡萄吃。”
  “没有!”吉贞白他一眼,又低头抚平衣衫上的褶皱。
  “还早,等一会吧。”温泌拉着吉贞坐在床边,被她稍加服侍,心中柔情涌动,决定投桃报李,将罗衫帔子拾起来,翻看了几眼,要替吉贞穿上,系衣带时才察觉里外反了,“咦,”他立马撒手不干了,“看来我不是这块料。”
  两人正说着话,包忽里在外头“哐哐”砸起门来,催促温泌启程。
  “你带包忽里一起走吧。”吉贞头靠在温泌肩头,扬睫看他,“京城风云诡谲,他机灵的,兴许能派上用场。”
  “留给你吧,有他在,我放心。”
  吉贞眉间微蹙,“我不放心你。”
  “我死不了。”温泌捏了捏吉贞的手,不再看她。
  他开门离去,熹微的晨光如一柄利刃,瞬间划破了室内的静谧和柔和。
  包忽里目送温泌和侍卫们离开,哭丧着脸回到寺内,戴庭望和娄焕之两个正在吃粥,娄焕之往米粥里加了许多的饴糖,一边搅拌,深为遗憾地说:“京城好呀,纸鸢上绑着竹笛,飞入云霄时,宛如凤鸣。昆仑奴赛炭黑,粟特女比雪白,哀家梨像斗那么大!丹凤门下转一圈,能捡十几个赤金大钱!”
  戴庭望道:“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你敢背着殿下逃回京?”
  娄焕之拖着长长的调子,“我若是会骑马,就偷偷跑回去玩一趟。殿下最多骂我一顿,难道打死我?”
  包忽里食不知味地吃完饭,任戴庭望和娄焕之两个在后面大声招呼,一溜烟往自己房里跑了。娄、戴两个嘴里含着粥,低头窃笑不止。待到后晌,娄焕之才大惊小怪地赶来吉贞面前,“殿下,包忽里跑了!”
  吉贞抄了一页经,放在一旁,瞥见娄焕之那一脸的欲盖弥彰,不由笑道:“是他自己跑了,还是你们把他诳跑了?”
  娄焕之赧然,吞吞吐吐道:“我、我也没骗他呀……”
  桃符睁大眼睛走过来,笑道:“斗大的梨,我可是没见过!”
  “你是个聪明孩子。”吉贞对娄焕之道,“别荒废时光,好好读书,以后送你去弘文馆。”
  娄焕之兴奋得红了脸,搬出胡凳,坐在廊下,摇头晃脑,大声读书,戴庭望把草靶移过来,专心致志地练箭。温泌一走,他顿时浑身轻松,射了几箭,忽闻吉贞在耳边说话,吃了一惊,一箭也不知道射飞去了哪里。
  “学生读的《管子》。”娄焕之回答吉贞。
  戴庭望怏怏地将箭拾起来,才意识到吉贞是在看娄焕之读书,并非旁观自己练箭。
  吉贞随口问娄焕之,“内忧外患之际,宜先攘外?宜先安内?”
  娄焕之道:“自然应当先攘外。外敌不除,如何安内?一朝腹背受敌,内外勾结,岂非前功尽弃?”
  “书生只会纸上谈兵。”戴庭望收起弓箭,教训娄焕之道:“藩镇之祸,遗害百年,若不根除,便如蠹虫,祖宗基业都要被啃噬一空。契丹小小部族,几番濒临崩溃,却死又复生,是什么道理?只要藩镇在的一天,契丹就不会灭,这个道理你都不懂吗?”
  娄焕之面色微变,险些连胡凳都踢翻,“你!”突然想起温泌早已经走了,他才大大松口气,觑一眼吉贞,讷讷道:“殿下,学生方才都是胡说的。”
  “我没有胡说。”戴庭望的声音格外清冽坚定。
  “殿下,”桃符捧了一盘紫莹莹的葡萄过来,有些责怪地看了戴庭望一眼,她苦笑道:“渤海国王自前年得知武威郡王爱吃葡萄,去岁与今年都送了好些。郡王临走时令河东使府将冰库里的都搬上山了。”
  吉贞令娄焕之和戴庭望来吃葡萄,戴庭望置气走了,娄焕之吃的不亦乐乎,吉贞拈起一枚,却迟迟没有入口,才揩了手,戴庭望走了回来,“殿下,郑中使拜见。”
  吉贞放下绫帕,说道:“领他进来。”
  郑元义来到堂上,见过吉贞,茶还未入口,他先笑起来,“奴本来打算今天回云中去了,谁知武威郡王和韩约竟奉诏进京了,真是意外之喜。”
  吉贞淡淡道:“你那天来见我是为什么事?”
  “是有几桩事。”郑元义沉吟着,“殿下可知道去西川的宦官是谁?”
  “不是内侍省一名颇受固崇赏识的五品给事中吗?”
  “是,”郑元义挑着眉头,“太后将身边的阮福也遣去了,真是怪事。”
  吉贞端起茶盏,明亮的眸子直扫郑元义面目,“怪事?”
  郑元义不动声色地研判着吉贞的神情,随即离座,躬身道:“奴左思右想,甚为不解,所以特来向殿下禀明此事。奴当初挑中阮福,确是有私心,只为他蠢笨,并未察觉阮福有何不妥。”
  吉贞微微一笑,“蠢不蠢未可知,敢去西川,这人胆大包天呐。”
  郑元义眯眼,掩住眸中狠戾之色,“连我都看走眼了,哼!”
  “秦氏后来如何下场?”吉贞提起了这一桩不相干的事。
  郑元义忙道:“替她入了良籍,听说后来又跑回戴家了。这个女人,”他咬着牙根,点头呵呵冷笑,不知是钦佩,还是鄙夷,“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倒是有点佩服她了。”吉贞笑道,目光流连在案上那一盘滚圆剔透的葡萄上,她垂下眼睛,微微颤抖的睫毛,将眸光遮尽,倒映在眸底秋日暖阳的光辉,也逐渐消失至仅余丝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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