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什么小事?”温泌压根不信,他漫不经心地问,目光在她的腰腹间流连,衣衫太薄,被打湿后,隐隐透出肌体的轮廓。
吉贞走到案边,将澄泥砚、松花笺依次推到温泌面前,紫毫笔已饱蘸了浓墨,被轻轻放在青玉笔搁上。她目视温泌,微微一笑,说:“请你写信给崔家,退婚。”
温泌正在端详那支紫毫,闻言,他眸光骤然一利,将笔丢在案头,“你说什么?”
吉贞重复一遍,掷地有声,“请你写信给崔家退婚。”
温泌喉头发紧,顿了顿,才出声:“你知道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吉贞点头,“不错,我知道。”
紫毫笔滴落的墨汁,瞬间在一张淡黄色的松花笺晕开。温泌眉头攒紧,死死盯着那松花笺良久,他陡然转头,端详着吉贞平静至极的面孔,怒从中来,冷笑道:“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吉贞道:“是。”
温泌快步穿过帷幄,抓起自己丢在床上的外衫,携着一阵亢烈的风,他往外走。
吉贞的声音清冽,“你今天走了,这辈子我都不再见你。”
这样冰冷坚决,瞬间点燃了温泌强压下去的怒火,他丢下衣裳,“哐”一声甩上门,他一步一步,要踩在她的心尖上。被那阴骘的目光逼视,吉贞鼓足勇气,后退几步,撞到榻边,她跌坐下来。
她那扬起的下颌,藐视的神态,令温泌厌恶至极。他只需一推,吉贞又倒了下来,他单膝跪在她的身侧,烟霞般的纱帷被不慎扯落,无力地坠落在她脸上,温泌扯开纱帷,睇视着这张如冰如雪、毫无表情的面容,温泌咬牙笑道:“不见我?我早就打定主意再不见你了!你为什么又要追着我出骊山?又要哭哭啼啼,装腔作势,卖弄风情,用这双眼睛,用这双手,”他的手,慢慢地,蕴藏着可一掌将人扼死的力量,抚过吉贞的眼角,最后抓着她的手狠狠一甩,“是你抓着我不放的!”
他气急败坏,一句句的羞辱,没有让她有丝毫触动,唯有脸色愈发雪白,吉贞对他绽开笑容,她讥诮道:“你别救我呀,你任我死就好了,”笑容一绽,她的眼神又散了,手腕被他攥得生疼,胸口在重压之下呼吸艰难,她索性柔软的、毫不抵抗地躺着,黑幽幽的眸光,毫无波澜地望着他,“我死了,你想娶谁就娶谁,多好?桥归桥,路归路,你先说的……”
“你再说一个死字!”温泌最听不得一个死字,她有意的,一口一个死,温泌眼前发黑,一拳砸在榻上,他直起身,怒不可遏地指着她,“你还要跟我翻旧账?好!你告诉我,你自从下降范阳,可曾有一刻把我当过你的丈夫?你要我把你当尊贵的公主殿下,顶礼膜拜,我做不到!我把你当妻子,生死与共,风雨同舟,你呢?你……“他怒到极点,双目微赤,声调在微微颤抖,“你处心积虑,虚与委蛇,背叛我,暗算我,你的丈夫,”他猛然爆发一声惊雷般的怒吼,“就为了你那个窝囊废一样的兄弟!“
窝囊废三个字,深深刺痛了吉贞,她奋力推开温泌,冷笑道:“陛下是窝囊废,那我是什么?要对你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你把我当妻子?国朝倾覆,我不会苟活!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吗?“
她还要说死,温泌麻木地闭上眼,他摇头:“你一定要死,我拦不住你。“他十指一展,松开吉贞泛红的手腕,他轻笑一声,“你以为你一声令下,我就要退婚,得罪崔氏?你是逼我,还是求我?逼我,没有用,求我,不是这样的。”
吉贞幽深的双眸看着他,“你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从来没有。“她的长睫微微下垂,不知是控诉他的无情,还是哀伤自己的孤冷,”你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过……”
温泌无言地看着那张令他魂牵梦萦,每次想到,都心旌荡漾的面容。初见时那张红纱掩映下的睡颜多么美丽,现在这幅步步紧逼的面孔就多么可恶,他既向往她矜贵的气度,又仇恨她根深蒂固的骄傲,心头翻搅着,他抚平了她褶皱的衣衫,沉郁地看了她一眼,“我把你放在心上的……你知道,我也知道。可你想借退婚逼我和崔氏决裂?“他笑着摇头,“对,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我。你只想让河东河北分崩离析,我不会如你所愿。”
“不是我逼你。“吉贞的声音轻如细羽,稍不留神,就被双方此起彼伏的呼吸遮掩,“是你欠我的。“她直视着温泌,“是你欠我。我的孩子因为你没有了,你欠我的。”
“什么孩子?”温泌遽然转身,凝固的眼神中风雨欲来。
吉贞脸上带着一丝很淡薄的笑,似嘲讽,又似悲叹,“我的孩子,你的孩子,在西川的那一夜,你亲眼看着我失去了他。这是你欠我的,我要你把他还给我。“
温泌双眼发红,紧闭着嘴,一时没有吭声。
吉贞走到案前,将笔墨纸砚拾起来,又推给他,她恢复了平静,耐心而固执地说:“你自己写信给崔氏退婚,否则,你自己的骨肉,在九泉之下都会诅咒你……“
“住口!”温泌断喝。
吉贞站的笔直,“我什么多余的都不要你做。只要你写信给崔氏,我就把那件事彻底忘记,也绝不在你面前提起。”
温泌握拳,指甲深嵌掌心,浑身紧绷得像一根弦,可是他不能动作,这一步,踏不出去,话,说不出口。
吉贞背对着他落座,拈起紫毫笔,慢慢蘸了墨汁,她气定神闲,“你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无妨,我替你写,你只要盖印就好。“眼下松花笺的纹路渐至模糊,她竭力睁眼,视线再次清晰,墨汁却又把纸笺打湿,她换过一张新笺,一边落笔,口中徐徐道:“崔太守台鉴,”顿了顿,她睨了温泌一眼,”你是要写给太守,还是要写给崔娘子本人?兴许你和崔娘子有私交,但既然已经纳采,还是写给岳父大人合乎礼节。”
还未写下一句,紫毫笔被夺走。
“不需要你代劳。”温泌道,“我自己会登门跟崔家提。”
吉贞道:“我不信你。”
温泌冷笑,“不信?你何不跟我一起去?”将怀中杨寂的信取出来,他看也不看,几下撕得粉碎,眸中迸射凌冽寒气,他盯着吉贞,“我跟崔氏退婚,你马上跟我去范阳,此生都不能返京。”
吉贞蹙眉,唇瓣微启。
“别跟我扯别的!我退婚,你跟我走,别扯什么孩子!我退婚不是为了他!”温泌粗暴地阻止她未出口的话,“为了徐采可以在蒲城清修三年,为了你的亲兄弟,埋骨范阳,也不是不能忍吧?”
“好。”吉贞道,“我不能见到容秋堂。你不打发他离开范阳,我就只能在河东,不会踏进范阳一步。”
崔氏在河北。河东也好,免得对崔家火上浇油,温泌又道:“不能返京,不能涉政。”见吉贞点头,他嗤道,“我也不信你,我要你发誓。”
吉贞看向他,“发什么誓?”
“我要你发誓,一旦违背今日的诺言,国祚崩断,萧氏绝嗣。”
吉贞凛然一惊。
“觉得我恶毒吗?”温泌冷眼看着她顿失颜色的面容,“拿自己无辜的骨肉来逼迫别人就范,我远没有你恶毒。”他下定了决心,再无犹疑,霎时变得咄咄逼人,“你不发誓,我马上回范阳,和崔氏联姻,和契丹联手,把萧侗从太后的怀里揪出来。”
“好,我发誓。“吉贞一字一顿,”我如果擅离河东,萧氏绝嗣,国祚崩断。“
第38章 今夕何夕(十一)
重阳前后, 杨寂的头发总算蓄了起来,他郑重其事, 对镜挽发, 正戴襆头,闻知消息, 温泌已经亲自往冀州走了一趟,退了与崔氏的亲事,杨寂惊得襆头都掉了, 披头散发冲来衙署,抓着温泌问道:“天泉,你真和崔氏退了婚?”
温泌神色很平静,“不错。”
“你……”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杨寂双目圆睁盯了温泌良久, 到底尊卑有别, 骂不出口, 只能狠狠甩开手,跌足道:“你一时糊涂,要坏事呀!”
温泌对杨寂的危言耸听并不在意, 道:“没有崔氏,我一样能平定河北河东。”
杨寂又是失望, 又是痛心, 望着温泌缓缓摇头,“有了崔氏,如虎添翼。你不顺应天时, 偏要逆势而行,我难道该夸你一声初生牛犊不怕虎?”
温泌惫懒地一笑,说:“我自己就是虎,怕的什么?”
容秋堂是个任性而为的人,向来对联姻这种事嗤之以鼻。他走进来,满不在乎地说:“牛不喝水强按头,你又何必?“
杨寂嘟囔一句,“牛?我看是倔驴还差不多!“他目光追随着温泌,心里装了许久的话到底还是问出了口,“皇帝命晋阳令翻修兴龙寺,改为道观,赐给了清原公主,这又是怎么回事?“
容秋堂一改刚来时的轻松闲适,眸光一紧,看向温泌。
“怎么回事?皇帝昏庸吧。“温泌敷衍一句,将满案的文书整一整,一摞抛进杨寂怀里,“我觉得,你还是娶个老婆吧,省的整天胡思乱想,东问西问。”嘲笑过杨寂,他说:“我明日要去河东,这些文书都给你处理。要紧的发急信来晋阳。”
杨寂捧着山一样高的文书,眉头皱的很紧。
温泌没有理会他,他垂下目光,收拾着案头,说道:“你来干什么?”
容秋堂满脑子杂念,停了一停,才意识到这话是问自己的,他整了整脸色,将一把环首刀放在案头,说:“这是新打出来的,重五斤六两,长三尺,重心在刀柄七寸处,正适合马上斩落敌首,人称断马刀。”
温泌看着银霜般的刀身,沉默良久。
包春走了进来,称弥氏抱了小郎君,要等容秋堂去弥山墓前洒菊花酒。正说话间,那小人儿挣脱了弥氏的手,摇摇摆摆走进来,因为没留头,只在衣襟上别了一把茱萸,口中含糊不清地叫阿耶。
容秋堂告辞,又提醒温泌去河东之前记得试刀,觉得好,再叫匠人大量锻造。
“等一等。”温泌突然道,从案后走来,他拿起刀审视。
刀是好刀,锋利无比,晶莹的寒芒闪耀。容秋堂舞刀弄枪的习惯了,那寒芒到了眼前,刺骨冷意透过毛孔深入肺腑,他立即察觉到杀气隐隐,猛地抬头,还没出声阻止,温泌已经手起刀落,将他腰间才挂上去的茱萸袋割断,随风飘起的衣袍落在刀刃上,无声无息地裂开。
“是好刀。”温泌赞了一声,“哐”的把环首刀扔在案上,脸上却毫无喜色。
容秋堂脊梁骨沁出一层冷汗,他僵硬地盯着温泌。
你是想杀我吗?两年前,他尚能无所顾忌地问出来,现在,他满心犹疑,却迟迟不能出口。求助地看一眼杨寂,杨寂只顾低头叹气,对那一幕未曾察觉,容秋堂嘴唇翕动了一下,紧握着小人儿柔嫩的手,他对温泌道:“我先走了。”
温泌暗暗吐口郁气,试图摆脱胸中无尽的烦躁之意,然后若无其事对容秋堂笑一笑,“这把刀送你了,是把好刀,带着防身吧。”
“天泉,有件稀奇事。”
杨寂的声音打破了温泌的思绪。他收回看向容秋堂背影的目光,心不在焉地瞥杨寂,“怎么?”
“皇帝突然杀了一名医官,”杨寂神秘兮兮的,“你可知道为什么?”
温泌闲来无事,顺着他问:“为什么?”
杨寂道:“因为医官私通郭佶,泄露皇帝医案。皇帝因此还在宫中大骂郭佶窥视内帷,意图不轨。”
“哦?”
两人一同眯起眼来,盯着地上散落的茱萸琢磨。
杨寂揪着下巴上的短须,念念有词:“郭佶兴许是见皇后的肚子这么久了也没有动静,心里着急了。可皇帝因此大发雷霆,当众痛斥,他人不大,脾气倒是暴得很呐,果然是有其姐必有其弟。”
温泌假装没听见后半句,“骊山围猎时你不在,皇帝那时就对郭佶恨之入骨了,借题发挥也未可知。”
“郭佶在西川时尚有分寸,做了国丈,气焰是太嚣张了。”杨寂笑道,“听说郭佶在留邸听闻皇帝大骂他,次日便匆匆返回西川了,大概是怕皇帝杀心大起,要他性命。”
皇帝的脾气,是有这种可能的。郭佶倒是滑溜得跟泥鳅一样。温泌见外头难得的晴空万里,要是今天走,倒不怕路上突然降下瓢泼大雨。说好的明日再启程,又着急了,走之前叮咛杨寂:“契丹和奚部联姻,婚仪在即,你选择重礼,亲自送过去。”
杨寂对混进契丹这事,始终有怵,“我,”他磕巴一下,“那边可不是凉州,我人生地不熟的……”
“让巴雅扮作你的婢女。”温泌道,“她不笨的。”
安排了范阳事宜,温泌动身来到河东。仲夏多雨,他抵达晋阳时,才下过一场倾盆大雨,地上湿滑,许多来山上祭祖踏青的的人都被困在兴龙寺——皇帝虽然把它改做道观赐给了清原长公主,却还没来得及改名,当地人仍旧叫它兴龙寺。
这些游人不敢擅闯道观,只挤在观外廊檐下避雨。有好事之人,拿起削尖的竹枝,在墙上龙飞凤舞地题诗。
温泌在众目睽睽下,要往道观内去,有游人将他拦住,指了指紧闭的观门,说道:“此间主人不在,听闻也往山上去赏景了。”
温泌将马拴在观外,徒步往山上边走边看。晋阳一战,蒙山与兴龙寺有太多回忆,没有了当日的洪水,涨潮的汾水如白龙摆尾,绕城奔流。城中逃难而去的百姓也大多都搬了回来,恢复了昔日欣欣向荣之相。
沿途不住有文人雅士驻足,指点道:“此处正是当初陇右军火攻平卢军之地,你看那山的更高处,树身下半截还是漆黑的。”
两年过去,春去秋来,被烧得焦黑的蒙山已经重新萌发出新绿,覆盖了昔日大战的痕迹。山风吹散了青雾,树叶婆娑作响,溪涧汩汩轻鸣,午后的沉闷被一扫而空,日光穿过林叶,洒在溪边的山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