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吉贞为郭佶的急切感到震惊,“伏沛的尸骨都还没有入土呢!”
“咱们还走吗?”戴庭望知道此事事关重大,问吉贞道。
“去太后那里走一趟。”吉贞吩咐戴庭望,“徐采若有消息,叫他送去那里。”
一行人转而往太后在宫外的行宫而去。太后这几个月来,不问朝政,精神极佳,似乎也年轻了些许,吉贞陪太后说了几句闲话,目光随意一逡,问:“阮福去了哪里?”
太后这会还不算眼瞎耳聋,也听闻了郭佶要兼领东西二川的事,只是没怎么往心上去,她说:“皇帝请我去商议东川之事,我想着去了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只叫阮福去了,等他回来,问问皇帝是怎么个打算。”
吉贞笑道:“阮福原来在我那里时并不算十分机灵,在太后这里,倒颇受重用。”
太后道:“是不聪明,好在心地纯善。”她不经意往外一瞧,笑起来:“正说他,他就回来了。”
“这么快。”吉贞也放下茶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阮福。
他与吉贞离京时并无二致,仍旧是一副愣头愣脑,平平无奇的样子——若真是平平无奇,怎么如此得太后欢心?吉贞心中的猜疑并没有显露出来,只是正视着阮福,对他略一颔首。“陛下怎么说?”
阮福一怔,回过味来,撩起眼皮在吉贞脸上探究了一下,他老老实实地说:“回太后与殿下,郭佶请旨要合并东西二川为剑南道,陛下准奏,并在政事堂当场提了监军院一事,郭佶亦点了头。陛下命固崇掌领神策军,另行选用得力的内官赴西北三镇、岭南、剑南并河东河北。姜绍、戴申、郭佶、固崇等俱在场,都已领旨,没有异议。”
阮福说话慢吞吞,吉贞手里的茶瓯松了又紧,最后放开手,轻轻透口气,“徐采也在?”
“徐舍人在。”
“河东河北要选派何人?”
阮福道:“徐舍人称,其余各镇都是其次,河东河北事关重大,需选派十分机警忠心之人。固崇推举了原平卢军行军都监郑元义,陛下准奏,已经令戴申传令,即日将郑元义从广州召回。”
吉贞思索了一会,因为没有亲眼目睹,到底心里不大踏实,又问:“陛下一提,郭佶立即就答应了?没有推诿?”
“没有。”阮福说道,“大约是看娶不到伏大娘子,不能顺理成章接管东川,心里急了,因此陛下一提,立即答应了。”
吉贞听到这句,看着他笑道,“以前都觉得你傻,我看你心里倒有数呢。”
阮福抓了下头发,赧然道:“奴侍奉太后,得以耳濡目染。”见吉贞脸色不善,他又道:“因武威郡王不在京中,陛下临时传召了范阳进奏官,他闻知监军院一事,颇有推诿,陛下已经下诏给范阳节度使府了,后效如何,尚未可知。”
“你听得挺仔细。”吉贞赞了他一句。探得消息,心中略定,她向太后辞行,要连夜回蒲城去。
城中宵禁,有金吾卫重重盘查,吉贞的马车时走时停,待出了坊门,已经华灯初上。她略觉疲倦,正要将车帘放下,见一人一骑,穿过夜色的迷雾由远及近,吉贞将车帘掀得更高,见来人正是才自宫中出来的戴申。
他边走边想着心事,待经过吉贞的马车,戴庭望跳下马,叫了声“叔父”,戴申才回过神来,目光在这行人马上盘旋了一下,他轻掣马缰,淡淡地对戴庭望道:“我奉诏明日就要往岭南去了,此去生死未卜,你好自为之吧。”
戴庭望知道戴申是奉旨去与南诏人决战,心中激荡不已,重重地点头:“叔父保重。”
戴申没有看车里的吉贞,调转马头,便往远去去了。
第35章 今夕何夕(八)
戴申虽然立有战功, 在遍地王公的京城,到底算不上官声煊赫, 皇帝赐他的私邸, 亦在坊间无人问津的角落。在京城待了数日,再未经宣召, 戴申遂携带亲兵数人,启程返回岭南。
秦住住身只影单,目送戴申上马。夏季炎炎的微风, 拂动着她的裙裾和面纱。
“郎君还记得多年前你我一同离京吗?”秦住住回忆着往事,眉清而眼柔,身无艳饰,她像燥热空气中一抹清凉的风。踮脚把一只绣囊亲手系在戴申腰间,她退开, 说道:“你放心地去, 我在家里等你。”
戴申不肯再轻易去回顾以往, 可秦住住卑微讨好的神态令他心中也有些怅然,他执辔,侧首看了她几眼, 叮嘱道:“你不要再和澄城那些人打交道。”
秦住住点头,盯着戴申, 她柔和、又不容拒绝地笑道:“等你这趟回来, 我们就筹备婚事吧?”
戴申把缰绳在手腕上缠着,望着前方翻飞的酒旗,他没有点头, 亦没有立即拒绝:“等我回来。”
秦住住站在道边,望着绝尘而去的骑士。浮尘穿过幕篱,她被呛得咳嗽几声,转身往家而去。
滕王的拜帖还在匣中,她拿起来看了几眼,压在肘下,冷笑不语。果然未到正午,滕王履约而来,被莱儿领进厅堂,见起身迎接的人并非戴申,而是个年轻的娘子,滕王奇道:“你家阿郎怎么不在?”
秦住住笑盈盈施礼,“郎君不知大王今日造访,一早便启程往岭南去了。”
寿光随滕王而来,一身男式胡服,是家奴的打扮。见状,粉面迸射着威芒,先于滕王怒斥道:“滕王府前两日就下了拜帖,是将军没有看到,还是你有意隐匿,没有拿给将军看?”
秦住住无视寿光的怒气,只笑道:“妾岂敢隐匿王府的拜帖?”
滕王被请到上首落座,目光在寿光与秦住住脸上来回盘旋,将茶瓯送至唇边啜了一口,心中暗自琢磨。莱儿奉完茶,站在堂上,朗声道:“娘子,奴要去牙行再采买几名奴婢,否则家中人手太少,如何筹备大事?郎君若旗开得胜,不到几月也就回京了,怕仓促得很。”
秦住住轻叱她一声,“大王面前,说这些琐事干什么?你先下去。”
滕王原本只以为秦住住是名滕妾,谁知这吃茶琢磨的功夫,又陆续有几名家奴来禀报琐事,秦住住是俨然一副家主的姿态,滕王坐不住了,问道:“娘子说的大事是……”
莱儿还没来得及退下去,顺嘴说道:“回大王,娘子与郎君早有婚约,只等郎君得胜归来,便要完婚。”她笑嘻嘻地看向秦住住,“届时陛下加恩,兴许要赐娘子诰命,那奴就要叫夫人了。”
秦住住脸上绯红,嗔道:“怎么还不退下去?”
寿光勃然大怒,一把将茶瓯挥落地上,冲到秦住住面前,她攥着手,竭力忍耐,才没有上去抓烂秦住住那张故作矜持的脸,“将军何时和你这个贱婢有的婚约?我同他一路从广州到京城,怎么没听见他提过有你这么个人?”
秦住住扬眸,面不改色地微笑:“郎君与妾的婚事,是私事,县主为君,郎君为臣,怎么会将私事都告知县主?”
“够了。”滕王重重放下茶瓯,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恼得是自己堂堂亲王,屈尊来拜访戴申,却只见到了一名妾,羞得是自己最宠爱的女儿不顾脸面,要堂而皇之和这个妾争风吃醋。他到底还顾着自己的身份,没有当众给秦住住难看,只起身哼道:“可写信给你家郎君,护送寿光回京,我十分领情。等他日后成婚,自有重礼相赠。”瞪了一眼秦住住,便拂袖而去。
寿光剜一眼秦住住,迅疾转身,跟上滕王,走到府外无人的巷道,寿光才拽着滕王的袖子娇嗔:“阿耶,分明就没有婚事,是这名贱婢信口胡言,她本是北里的一名乐伎,戴申怎么能娶她?”
滕王见寿光执迷不悟,气得破口大骂:“住口!我一张老脸都要让你丢尽了!戴申当初对尚清原一时推三阻四,难保不是和别人私定了终身!那个女人是乐伎?”他皱眉摇头,“宠爱乐伎到这个程度,令她执掌家事,可见戴申这个人也是脑子不清,不堪大用!”
不顾寿光的哀求,滕王怒回王府,叮嘱婢女不许寿光再乱跑,誓要令她和戴申断绝干系。
秦住住将滕王父女逼走,宛如一场大胜,自鸣得意之余,准许莱儿往牙行采买奴婢,慢慢开始筹备婚事,她自己则三天两头往澄城公主府赴宴,在京都贵妇中,逐渐崭露头角。莱儿见她在兴头上,凑趣道:“娘子,奴去织锦坊看见有极好的绣品,娘子要不要去选一选,好裁礼衣?”
秦住住遂领莱儿来到绣坊,绣坊主人见有豪客驾临,将上好的绣品都呈了上来,秦住住拿起一片绛红轻罗,对着铜镜在身上一比,顿时满室红光,如云霞般灿然夺目,映得一双眼眸点漆般幽黑。店主与莱儿异口同声地称赞,秦住住将红罗在脸颊上轻轻蹭了蹭,微笑点头,“多裁几匹。”
店主亲自捧了罗缎,趋前领路,将秦住住送至店外。
迎面走来两名皂衣衙役,几人待要躲避,谁知衙役径直到了秦住住面前,将双手一锁,嚷嚷道:“乐营逃妓在此!”一把将要来拉扯的莱儿搡开,就要押着秦住住走。秦住住骤然遭此变故,麻木地被推着走了几步,惶然回首,对莱儿叫道:“快去求澄城公主来救我,再写信给戴郎!”
被抓回外教坊衙署,秦住住跪在堂上,脑袋一晃,才察觉到刚刚买的金梳篦也不知道何时掉落了,亦或是被衙役们摸走了,她涣散的眼神茫然地看着堂上的布置,回忆不起自己幼时是否到过这里。
教坊令传了秦氏假母,当堂对着秦住住辨认半晌,又扯下她衣领端详了一下,说道:“的确是奴私自出逃的女儿。”
证据确凿,秦住住被投入大牢。外教坊的牢房,也不过是在宜春院角落单独空出一间没有窗的陋室。秦住住被关进去后,不见天光,不知时日几何,那假母恨她,不肯垂怜,莱儿也不能来探视,她怕教坊里的床榻肮脏,合衣在冰凉的地上躺了几日,听见外头鼓瑟琵琶的乐音在耳际萦绕,才知道是天又亮了,女乐们正排练着新的曲子,要去官员的宴席上奉承。
多少年了,京都连时兴的曲调都无比的陌生,她猝然捂耳,生怕那些靡靡之音要钻入耳孔。
有人推开了门,走到面前,襕边上的小团花在眼前一晃,秦住住突然想起了在绣坊看到的红罗,她双眼顿觉刺痛。
她捂着耳朵,听不清来人说了什么。
那人又闭上了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秦住住这些日子受了不少刑,铁马鞭抽烂了她单薄的夏衣,粘腻的冷汗打湿了发丝,一绺绺贴在颊边。这时候的秦住住,何止不算美,简直丑陋的可怕。
郑元义抬脚,把她的手踢开,摇头笑叹:“哎呦呦,小可怜。”
秦住住目光一凝,攒射出一道怨毒的光芒。
郑元义撩起袍边,大喇喇蹲下来,端详着秦住住,他怜悯地笑起来,“澄城公主不肯得罪寿光县主,戴申在岭南,顾不上你。你还等谁?”
秦住住摇头,退至榻边,靠着榻坐起来,她的目光直直看着空荡荡的墙壁。
郑元义才回京,还没来得及去吃喝嫖赌,在广州几个月,他乏味到浑身要长毛。站起身来,他负手,兴致盎然地聆听着教坊内的丝竹之音,转脸对秦住住道:“我要是你,就打消这些蠢念头,谁也不靠。好好认了罪,梳洗打扮。以你的相貌,使出浑身解数,兴许也能选入宜春院做内人,得觑天颜都非难事。戴申?哼,他又算得什么?”
秦住住置若罔闻。郑元义看了她一会,走回来笑道:“怎么,你不肯?”见秦住住身上肮脏,郑元义下不去手,只在她下颌上使劲一捏,密密的睫毛里拢着笑影,“做了内人,我还能时不时疼一疼你,帮一帮你,不好吗?”
秦住住啐他一口,哑声道:“生于娼家,是我不幸,但我还想做个人,不想做条狗。”
郑元义抬手就给她一巴掌,“你骂我是狗?”他粲然一笑,“我是狗,你不是狗日的?”
秦住住的冷笑凝结在脸上。她恨恨地盯着郑元义,愤怒的红晕染上脸颊,竟然添了别样艳丽。
郑元义不禁有些心痒,伴随着外头缠绵的曲调,手在她脸颊上流连了一会,他懒懒地说:“少不得还是得我捞你一把啦!”
秦住住道:“澄城公主不敢得罪寿光县主,你敢?”
郑元义撇嘴,“你眼皮子太浅,澄城公主算什么?当初要匍匐,你也该匍匐在清原公主脚下。为了逞强,把自己搞成这样,你简直蠢得无人能及。”他拍了拍手,起身道:“你那没用的骨气可以收一收了,见人多说几句好说,少受许多苦。待我去蒲城见过殿下,替你求个情吧。”
郑元义心心念念要搭救秦住住,在京城里也没待满两天,许多吃酒狎妓的邀约都推了,匆匆赶来蒲城。见过吉贞,细数了在广州的所见所闻,见吉贞脸色尚好,他试探着开了口,“殿下觉得奴差事办得好,可否开恩允奴一件事?”
吉贞笑道:“要那广州的功劳来换,想必这件事要紧得很了。”
“也不是很要紧……”郑元义口不应心,他问:“戴申的妾秦氏被扣在教坊乐营,殿下能否赐她一个出身?”
最近有不少人替秦氏说话。吉贞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既然是戴申的妾,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你又何必多事?”
郑元义道:“戴申远在岭南,一心与南诏人周旋,等他腾出功夫来,恐怕秦氏已经命丧黄泉了。”他隐晦地说:“秦氏得罪了贵人,即便戴申本人回京,恐怕也要思虑一二……殿下想必也知道的。”
郑元义对秦住住的关切之情已经溢于言表,吉贞没有揭穿他,她沉吟道:“救她一命,也可以,算是在戴申那里多了一桩人情……”兴许戴申不领情,反而要怪自己多事?她想到这里,嘴角嘲讽地一翘,又说:“只是也得罪了寿光和滕王。”
“若戴申驱除南诏人,岭南废除五府经略,滕王又算得了什么?”郑元义口出狂言。
“毕竟是滕王。”吉贞摇头,沉吟再三,才松口:“答应你就是了。”
郑元义大喜,“多谢殿下。”
吉贞颔首,意有所指,“你对秦氏倒有情有义。只但愿你去了范阳,还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