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元义立即要诅咒发誓,“臣对殿下……”
“够了。”吉贞将他打断,她叫桃符:“去把包忽里叫进来。”
包忽里懒懒散散地晃进来,看到郑元义,一双眼睛立马精光四射,“见过殿下。”他笑眯眯地,同时很有威慑地盯了郑元义一眼。
吉贞淡淡一笑,“包忽里,郑都监奉旨要往河东河北督造监军院,你也去范阳,顺道护送他。”
包忽里一愣,叫道:“殿下,奴就在玉京宫,不要去范阳!”
吉贞道:“我命你去,你便要去。不仅要去,我还要你保护郑元义安全,若他途中遭遇不测,只要你还活着,我一定拿你问罪。”
包忽里哪肯,张嘴便道:“殿下,若是他中暑病死、骑马摔死、洪水中淹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他一跺脚,愤愤道:“难道都是奴的责任?”
各种稀奇古怪的死法,包忽里提了个遍,郑元义频频听到一个死字,不由打了个寒战——此去范阳,比广州之行要凶险万分,他暗暗咬紧了牙根。
吉贞道:“不论天灾,抑或人祸,都唯你是问,除非你此生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包忽里被吉贞的不讲理气得跳脚,他梗着脖子道:“殿下,奴奉了郡王之命,要在玉京宫守着你,寸步不离,奴不敢回范阳!”
“护送郑元义,只是顺道,”吉贞乌澄澈眸光看向包忽里,“我要你去范阳,请武威郡王来蒲城见我。”
“请他来?是为了……”
“你不需要知道。”吉贞冷酷地说,“你这就收拾行装,跟郑元义走吧。”
包忽里不情不愿地退出去,郑元义和他同行,被包忽里那双小野兽似的眼睛看得浑身不自在,忙不迭远离他几步,作势在殿前观赏景色,忽觉额头剧痛,手还没捂上去,血已经打湿了眼睫。他吓一跳,忙用袖子堵住伤口,转头去看,见包忽里在室内一边收起弹弓,对着他冷笑。
“殿下只说不让你死,可没说不让你受伤。”包忽里对着郑元义恶狠狠地龇牙。
第36章 今夕何夕(九)
包忽里奉命护送郑元义一行往范阳, 途中他故意拖拖拉拉,走得极慢, 暗中却早将急报传至范阳节度使府。杨寂看到信, 气得险些连桌子都掀了,来寻温泌道:“皇帝要在各镇设监军院, 郭佶已经答应了。郑元义奉诏而来,正是为了此事。”
“郭佶?软骨头。”容秋堂看着场上士兵举枪来往冲刺,鼻子里发出冷嗤。他偏头对温泌道:“让包忽里在路上杀了这个郑元义好了。”
温泌在旁边观战, 练习阵法的士兵提心吊胆,一个疏忽,手里的枪飞出阵外,正落在温泌脚下,温泌脚尖一抬, □□如一道雪光, 划过蔚蓝的天际。那士兵忙接在手里, 觑一眼温泌森冷的眉眼,吓得脖子一缩。
“进去说吧。”温泌往公廨的方向指了指。
“清原说,若是郑元义性命有碍, 要拿包忽里问罪。”提到清原两个字,杨寂就要头疼, 不仅是为这个女人难缠, 亦是温泌对清原那暧昧不明的态度令他有些捉摸不透。他暗地里,目光在温泌脸上盘旋了一下,果然温泌眉头又皱紧了, 杨寂心内叹息,说道:“包春就这一个儿子,虽不能传宗接代,尚能承欢膝下。”
几人正在说话,包春送了茶水上来,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三人止住话头,默默吃茶,等包春退下后,容秋堂吐出茶梗,说:“要杀就要现在杀。等他到了河东再杀,我们就摘不清了。包忽里么,也好办,让他好好待在范阳,难道朝廷敢杀进范阳来抓人?”
死一个郑元义,朝廷和范阳必定就此势不两立。温泌接过包春用冷水浸过的汗巾,盖在脸上,透骨的清凉直冲天灵,燥意顿时消失。脑子清醒了许多,他把汗巾扯下来,湿润的眉眼透着锋冷,“郭佶迟早要和朝廷再起龃龉,没必要这个时候当出头鸟。郑元义来,就跟当初的左夔一样,让他老实呆在河东。韩约能应付他。”
“天泉说得对。有戴申前车之鉴,没有完全的准备,不要轻易和朝廷决裂。先看看郭佶要唱什么戏。”杨寂酝酿了半晌,说:“依我之见,还是该走一趟契丹。万一要举事,联合了契丹,会多不少胜算。”
温泌笑一声,“你去,我放心。”
“我?”杨寂讪笑,“我没半点武艺伴身,又长得这个样子,太显眼了吧?”
容秋堂笑话杨寂和尚惜命,包春又走了进来,手里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说:“这小子说要找阿耶,从台阶往上爬呢。”
幼童是弥山的儿子,弥山遗孀坚持要为夫守丧,三年不嫁,衙署里的士兵们见到他总要逗趣,教他叫容秋堂阿耶,容秋堂也乐呵呵地应了。见儿子来了,容秋堂眉开眼笑,一把将他举起来,放在自己肩头,去校场上看热闹。
联合契丹的事暂且搁下不谈,温泌和杨寂两个站在门口,看着容秋堂在校场边上逗儿子,一时掐掐他的小脸蛋,一时把他抛得老高,惹得小家伙咯咯直笑。
杨寂微笑道:“我看秋堂性子沉稳多了,真有个当阿耶的样。听说对弥氏也很周到细致,”他看向温泌,意味深长地,“其实,只要你说句话,弥氏也就点头了,守一年还是三年,有什么区别呢?我们这些刀头舔血的人,能家小俱全的活几年,已经是难得了。早点让秋堂成家,少闯许多祸……成了家,心就定了。”
温泌道:“你生就三寸不烂之舌,去做这个媒人说合就是了。”
杨寂不断去看温泌。他的意思,温泌明白,却迟迟不肯正面回答。饶是杨寂能忍,也心浮气躁起来,上前一步,说道:“要联合契丹举事,河东河北豪族不服,也要坏事。和崔氏采已纳过,后续那些能省则省,早些定婚期吧。”
“不行,”温泌却难得的执拗,“先取崔氏生辰八字,让大巫占卜,看是吉是凶,再议后话。”
杨寂禁不住发出一声冷笑,“你是借故拖延,还是真心占卜?当初和清原卜出大凶,也不见你如何放在心上!”
温泌被他一激,也怒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不也是你说的吗?”
“好,让大巫去卜,”杨寂道,“我就不信还能卜出一个凶来。我左看右看,崔家的娘子都比清原好出千倍万倍。”
温泌丝毫不留情面:“当初难道不是你力主尚公主的?”
杨寂气结,可事实如此,又着实无可辩驳,只能瞪着校场上的人们,慢慢平息怒气。士兵们阵已排好,号令之下,发出整齐的怒吼,如同奔雷般在头顶轰隆而过,震得人耳膜发痛。容秋堂轻拍着嚎啕大哭的孩子,把他交给乳母。
温泌在这簌簌发抖的天幕下,凝滞地站了片刻,突然走去校场,解开一匹马,骑了上去。
杨寂扑打着尘土,追了过去。已过黄昏,温泌背后的天空,不知何时燃起大片晚霞,如烈火般炽热,如献血般浓烈,照得人脸上金红交错。杨寂在温泌脸上陡然看到那种奋不顾身的执拗神情,他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伸开双臂拦住温泌。
士兵们的低吼,雷一般在耳际一声一声爆炸。杨寂扯着嗓门,喊道:“天泉,你要去哪!你不准再冒险去京城。”
马被震得摇晃脑袋,温泌扯住了缰绳,止住了它的焦躁。被杨寂声声逼问,他不仅面子丧尽,更耐心告罄,他克制着心底挣扎欲出的烦躁,垂眸睥睨着杨寂,冷道:“没人能逼我做任何事,杨寂,你看一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杨寂气得胸腔要炸裂,往校场一指,他怒道:“我不逼你。我不想逼你,是这些人,这么多的儿郎,他们都在看着你!”他也失了理智,痛骂道:“你这个被私情冲昏头的蠢蛋!我瞎了眼了我!”
“你去占卜吧。”温泌视线扫过旌旗林立、沙尘漫天的队列,他蓦地平静下来,“是吉是凶,送信给我。”他展臂抖了一下缰绳,坦荡地看着杨寂,“你知道我在哪。”
温泌的马神俊无比,一路疾驰到河东,也精疲力竭。他在晋阳歇脚,换马,恰包忽里护送郑元义也抵达晋阳县境,郑元义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便被闻讯而来的韩约抢到马上,挟持他往晋北去督查军容了。
包忽里得知温泌也在驿馆,大喜过望,奔来见他。
温泌脱去外衣,尘土纷纷扬扬,包忽里也不遑多让,像个泥里打滚的猴儿,他抢过温泌的靴子抱在怀里,道:“阿郎,公主命奴传口信给你。”
温泌一坐在榻边,顿觉浑身骨头濒临散架,他转了转手腕,略带防备地看一眼包忽里,“什么口信?”
包忽里嘿嘿一笑,“殿下说,她想见你!”
温泌一怔。他没有告诉包忽里,自己正是要去蒲城,只追问:“没说为什么?”
“没说。”
温泌也婆妈起来,又问:“她说这话,是什么表情?”
包忽里心领神会,文绉绉道:“是春情萌动,思君欲狂的表情。”
“出去,”温泌眉头一挑,不大高兴地呵斥一句,“去驿站看看,有没有杨寂从范阳寄去蒲城的信,给我的。”
包忽里嗖的跑了出去。温泌把另一只靴子甩到一边,手枕双臂倒在榻上。穿堂风从大开的房门窜进来,吹得青纱帐悠悠飘荡,温泌凝视着青帐,记忆纷至沓来,想到包忽里的话,嘴边极难察觉地露出一丝笑容。
“阿郎,阿郎。”包忽里把沉睡的温泌摇醒,“的确有杨寂的信,你前脚到晋阳,信后脚就到了晋阳驿站,正要往蒲城送去,奴拦下来了。”他把信在温泌面前晃了晃,“奴替阿郎拆开。”
“别拆。”温泌睡意顿消,将信紧紧攥在手里,他踌躇了许久,最后原封不动往怀中一塞,起身道:“走,跟我去蒲城。”
“不歇一晚吗?”包忽里小声哀求,跟在温泌身后上了马,“奴快累死了。”
主仆二人,长途奔波,微服抵达蒲城,又过数日。侍卫们与包忽里相熟,并未阻拦,大小两个目不斜视,直直冲入室内,倒头便睡。桃符惊得瞠目结舌,被吉贞制止,没有揪着耳朵把包忽里从床上拎下来。
这一等,竟然等到翌日清晨,桃符听见响动,赶了进来,指尖掐着包忽里衣袖,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泥猴!脏猪!敢睡在殿下的床上,你要死了!”
包忽里睡得反应迟钝,过了一会,才抱着脑袋躲避桃符的巴掌,抢道:“阿郎也睡了,他比我还脏。”
桃符道:“你和郡王比?你配吗!”
包忽里眼珠子动了一下,张嘴看着帐上精致的刺绣,摸摸柔软如云的锦褥,深嗅着锦衾里发出的幽香,他垂涎欲滴地笑道:“好香……”话音未落,被温泌一脚踹开,在地上摔了个嘴啃泥。
温泌睡过这一觉,神清气爽,他伸个懒腰,一边脱下满是泥浆的外衫,往幽香四溢的锦衾中一抛,笑骂包忽里:“鸡犬也想升天?快别做梦了,滚下去。”
包忽里自知僭越,一叠声讨饶,爬起身往外走,到了门边,忽而回头,挤眉弄眼地笑道:“你夜里摸奴干什么?你是把奴当成了……”
温泌一只靴子飞了过来,包忽里撒丫子就跑。
温泌环视室内的陈设,与他上次来时没甚变化,唯有案头梅瓶里多了杆硕大的粉色荷花,花瓣上还滴着晨露。他掸了掸花瓣,问桃符:“你们殿下呢?”因为刚醒,嗓音喑哑中尽带柔意。
“殿下昨夜在侧殿睡了,”桃符觉得温泌身上有些汗臭,又不敢讲,离他远远地回话,“这会还没醒,奴去叫殿下。”
“别叫。”温泌扯着衣领闻了闻,“你先叫人送水来,我要洗一洗。”
第37章 今夕何夕(十)
桃符退了出去, 温泌坐在浴桶中,头靠在边缘闭目养神。
包忽里已经草草梳洗过, 捧了巾栉在旁听候吩咐。
肢体被热水浸泡着, 温泌又浑身懒洋洋提不起劲来。氤氲的热气如一只撩人的手,从他的臂膀上虚虚拂过, 挠得心头微痒。说了不急着叫吉贞,可他到底按捺不住,对包忽里道:“去请你们殿下过来。”
包忽里不明就地, 说:“有奴在,不需要殿下来了。”
温泌噗嗤笑起来,闭着眼骂他一句,“蠢货。”又催促他:“快去。”
“奴请不来。”包忽里把巾栉放在案边,委屈道:“殿下对奴凶得很。”
温泌哪听他诉苦, 道:“跟她说我有要紧的事找她, 别提我在沐浴。”
包忽里领命而去, 不多时,房门开了又关。温泌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是吉贞, 他闭眼含笑,等了片刻, 不见吉贞靠近, 不禁转过身去。
吉贞不远不近地站着,素纱绕肩,乌发高挽, 冷清双眸,如一泓清泉,泰然自若地对上温泌灼热的视线。
“站那么远干什么?”温泌满腔相思,又见惯了吉贞故作矜持,完全没有察觉她神色异常,他露齿一笑,对她招了招手。
吉贞莲步轻移,到了面前。温泌携起她一只手,不疾不徐,又格外认真地捻弄,从莹白柔润的手背,到微微透粉的指甲,最后翻过掌心,研究了一会她的掌纹,他由衷叹道:“你的手真柔软。”
吉贞对他的恭维无动于衷,她抽了一下手,没抽回来,温泌稍一用力,把她拉到身前,但也没急着动手动脚,他火热的手臂揽住她的纤腰,脸隔衣贴在她腰腹上,像个孩子依恋母亲的姿势。他轻轻吁口气,感觉到勃勃的生机逐渐充盈自己的四肢,手臂也开始越箍越紧。
吉贞太懂得他的暗示。垂眸看着热气凝结成的水珠自他眉宇间滴落,她摇头,把他的手臂推开。
温泌接过吉贞丢来的干净衣裳,随意套起来。经过吉贞身侧,他凑近她耳畔,刚沐浴过的肌肤散发着滚烫的气息,“你叫包忽里找我来干什么?”
吉贞脸转过去,避开他的气息,她淡淡道:“是有件小事,要请你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