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兴冲冲地,此事讲给吉贞,吉贞略一思量,却冷笑道:“你真当他要乖乖罢屯田?营田使多年都是节度使兼任,崔屹贸然接过手来,定要手慌脚乱,这其中牵涉了多少人的利益,藏着多少人的秘密,有多少人在盯着他崔屹?一着不慎,便是杀身之祸。况且一道政令颁下来,要丈量土地,重新统计自晋阳一战后离散的人丁,还要清点十几支边军的人头、器械、各种武备,至少也要两三年才能完成,这期间会产生多少变故?他不过是以退为进,行缓兵之计罢了。”
念及此处,她心中越发焦灼,“别的消息丁点也送不进来吗?”
戴庭望道:“天快黑了,臣可以试试夜里溜出去……”
“你不要涉险了。”吉贞阻拦他,安抚众人道:“无妨,我们在这里也过几个月的清净日子好了。”
桃符道:“没有信倒是其次,焕之大概是前段时间吓着了,这几天没有精神,又上吐下泻,想要去城里请个大夫来都不能。”
吉贞道:“叫外面看守的士兵去帮忙抓几服药总可以吧?”
桃符满腹心事,口中答应着,拿着麈尾在案头作势挥了挥,终于转头道:“庭望,你去看看能不能找人抓药。”
将戴庭望打发走,桃符关上房门,愁肠百结地看着吉贞,“殿下,郡王有一个多月没回来了。”
吉贞道:“他在范阳吧。”
见她一副混不关心的样子,桃符丢了麈尾,噗通一声跪在吉贞面前,抓着她的绫裙,含泪道:“殿下,你怎么一点不着急?你是有身孕了,得快告诉郡王呀!”
吉贞笔尖重重顿在纸上,看着慢慢晕染开的一大团墨渍,她挺直了肩膀,竭力平心静气,“不做准的事,急着找他干什么?”
桃符急道:“都两个月了,怎么还不做准?就是不告诉郡王,也得设法找个医官来诊脉呀!”
无论桃符如何劝说,吉贞只是摇头,最后桃符抹了把眼泪,毅然决然地说:“奴每每想起西川那次,就恨不得自己死了……这次一定要告诉他,殿下不准,奴也要去!”
“说了不准就是不准!”吉贞疾言厉色,将笔甩在案头,“你敢去,以后不要回来了!”
桃符湿润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吉贞,被她尖锐的嗓子吓住,半晌,她含泪点头,“奴不去,等殿下不在赌气,再……”
“你出去吧。”吉贞道。
桃符退了出去,吉贞重新提笔,心头杂乱无章,良久,她放下笔,打开窗扇,以求皎洁的月色能稍解心中窒闷,谁知今晚竟没有月,唯有一盏灯笼悬挂在廊檐下,随着夜风摇晃。重重屋宇,紧贴着乌沉发蓝的天幕。
“殿下……”桃符去而复返,望着吉贞,有点不知所措。
“怎么?”
“殿下恕罪,”桃符有些畏怯,“奴刚才在外头哭,被庭望听见问起来,奴一时没忍住……庭望不听喊叫,拿着刀就跑了,说要去范阳找郡王。”
“你,“吉贞怒形于色,“跟那些士兵说,把他找回来。“
“殿下,”桃符缓缓走至吉贞面前,忍不住又流下泪来,“这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总这样赌气,为的什么呢?奴只看着,都觉得心里真苦,真累……让郡王知道,他心里一定高兴,他日日都在盼着……也许有了个小郎君,以前那些不高兴的事,你和他都忘了……“
吉贞轻轻摇头,坐回案前,握笔许久,终有放下,绫裙翩跹摇曳,她神思恍惚地在室内踱着步子,桃符看她神情,似乎亦有松动,便小心地问:“殿下,还去找庭望吗?“
半晌,吉贞才说:“随他去吧。“
桃符破涕而笑,再看吉贞,更是把她当成了个琉璃做的人,又怕艾草的味道熏着,又怕蚊虫咬着,忙得放帐子,打扇子,服侍吉贞就寝后,自己也凑了过来,欢欢喜喜道:“殿下,奴今晚陪你睡吧,万一你夜里不舒服,也好叫人。“
年纪相仿的主仆二人,并头躺在罗帐中。桃符只盼着戴庭望跑得快些,早点到范阳,连灯火都不熄,她转脸,圆圆的眼睛看着吉贞,是掩饰不住的好奇和欣喜,“殿下,你现在什么感觉呀?“
吉贞发噱:“瞌睡的感觉。“
“先别急着睡。”桃符抓着吉贞的胳膊求她,“你觉得,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呢?最好是小郎君,郡王喜欢,可若是像他那么凶的,奴又有点怕……“
她在耳畔唧唧喳喳的,吉贞竟然也有了朦胧睡意。
“殿下,”桃符跃跃欲试,又不敢伸手,“奴能摸一摸吗?“
吉贞没有回应,她已经睡着了。
桃符有些失望,也勉强自己合上眼,心里犹在期盼:庭望啊,快点走吧……
心里记挂着戴庭望,生怕他夜里走山路被守兵捉拿,桃符一早便醒了,忙去寺外打听消息,吉贞叫了几声,没有人应,自己起身,如履薄冰地走到妆台前,将眉黛口脂都推开,她拿起梳篦,对镜慢慢梳理着头发。
听见门响,她回头一看,见桃符站在门口,乌黑双眼愣愣地看着她。“殿下。“桃符张嘴道。
“是庭望出事了吗?”吉贞心里一紧。
桃符还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晨光熹微的室内,吉贞的纱衫滑至肘部,洁白的手臂如雪光般刺目,桃符突然哭成个泪人,走过来道:“殿下,奴一早在外面听他们说,武威郡王娶亲了。”
梳篦“哐”一声落在案上,吉贞茫然问:“他娶了崔氏?”
“是那个契丹女人,他们都叫她哑巴的。连六礼都没过,他一回范阳,立马就和她成亲了。“
“去……’吉贞艰难地起身,去干什么?她脑子嗡嗡直响,半晌想不起下句要说什么,梳篦的利齿刺得她掌心微痛,她茫然抓在手里,突然抬起头,桃符从未在她脸上见过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她吓得往前走了一步,扶住吉贞的手臂,吉贞混乱的眼神终于恢复一丝清明,”去,”她哆哆嗦嗦地说:”去把庭望叫回来,快去!“她恶狠狠推了桃符一把,“不许他去范阳,快去拦住他。”
桃符踉跄倒退,也慌了:“殿下,他已经离开一夜,追不回来了……”
吉贞颓然落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良久,她宛如大梦初醒,瞬间收敛心神,“走,我们离开河东,回京城去。”
“庭望怎么办?”
“他是戴度的嫡子,温泌不敢拿他怎么样。”吉贞竟然一刻都不愿意等,当即起身,“我们马上走。”
第44章 今夕何夕(十七)
吉贞要强行下山, 龙兴寺外守兵自然不敢放行,僵持半晌, 从晋阳请了韩约来, 韩约扶着腰间的佩刀,上前对吉贞施礼, 道:“殿下要走,臣不敢拦,但臣疑心郑元义就在殿下队伍中, 殿下将他交出来,臣便退兵。”
吉贞站在巍峨的山门下,披风被风卷着微微摆动,她清冷的声音道:“郑元义犯了什么法,你要抓他?”
“云中置牧一事郑元义擅作主张, 放纵云中守捉与州兵斗殴, 有违云中军禁令。”
“郑元义虽为监军, 却隶属京城监军院,和你们云中军并没有干系。要治罪,也是监军院的事吧?”
韩约辩不过, 只能道:“殿下将他交出来,臣立即送殿下下山。”
“殿下, ”一道高声的呼唤, 郑元义换过绯色官袍,自龙兴寺翩然而出,他对吉贞深深稽首, “殿下的庇护之恩,奴记在心里了,奴愿束手就擒,殿下请快快回京城吧。”
郑元义此举,是大出吉贞意料。她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郑元义没有流泪,反倒带着安详的笑容,“殿下,奴来河东之前,早知此行凶多吉少,并不打算侥幸偷生。殿下愿出手相救,奴已经心满意足。”他的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奴在这世上,孑然一身,上无父母,下无子嗣,即便死了,也不遗憾。”他深深吸气,站起身,眼角瞥着韩约,“奴再不济,也是朝廷擢封的宣慰使,反贼郭佶诛杀宣慰使,是什么下场,想必韩将军也知道。难道武威郡王要效法郭佶吗?”他自己走到韩约面前,摆出一副引颈待戮的姿势,“将军请。”
韩约平素深恶郑元义,听他这仿佛推心置腹的一席话,也暗自佩服,命左右将郑元义缚了。
吉贞不再看郑元义,对韩约道:“我可以走了吗?”
韩约呃一声,为难地说:“臣要先问过武威郡王才行。”才刚慷慨陈词,抓了郑元义就放行,转眼就要自食其言,韩约也不禁汗颜。
“韩约!”吉贞怒形于色,“难道我是武威郡王的囚犯吗?”
“殿下别动气。”桃符紧张地扶住吉贞。
韩约脑袋一缩,向左右使个眼色,押了郑元义,头也不敢回地逃离龙兴寺。郑元义那身官袍格外显眼,沿途行人频频瞩目,待到晋阳,晋阳令已经急切地赶来询问,韩约搪塞过去,命人将郑元义收押,立即命人快马加鞭,赶去范阳报信。
“殿下,”桃符一日日地看着金乌西沉,韩约没有消息,戴庭望也杳无音信,她越来越心焦,“武威郡王会放我们走吗?”
“我也不知道,”吉贞低声道,“但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天光将尽,龙兴寺的庭院,陷入了一种不真实的昏黄之中,万物熔金,熠熠生辉。吉贞面带刚毅地站起身来,“我们再去外面看看。”
寺外守卫再见吉贞,慌忙又去找韩约,韩约这些日子被吉贞搞得疲于奔命,迟迟未至,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消失,吉贞陡然变色,抬手就将离得最近的侍卫推开,“滚开!”
守卫们仓皇后退,见吉贞逼近,不得已掣出兵刃,吉贞素手握住刃尖,柔嫩至极的肌肤甫遇冷锋,便有血珠滚落,她皎月般的面容如严霜般凛冽,“你干什么?想弑君吗?”
守卫被火烫了似的,当啷将刀丢下,吓得不断叩首:“殿下饶命。”
吉贞绕过他,疾步走出山门,桃符带着娄焕之和十来名侍卫牵马跟上,尚未走出一射之地,见前方火光移动,山道上顿时被点亮,吉贞这一行人似是被扼住了,凝固了,片刻后,桃符又惊又怕地叫了声:“郡王。”
“你去哪?”温泌一身戎衣,他跳下马,漆黑的眉眼十分冷峻。
细小的蚊蝇绕着火把上下翻飞,眼前的空气被火焰的气流割得四分五裂,人的面目都变得诡异陌生。吉贞看着这张疏冷的脸,她竭力扬声,“庭望在哪?”
温泌淡淡道:“他大闹范阳节度使府,我只好让他受了点伤,这会还躺在公主府的榻上,想必对他而言,也因祸得福了。”
“你,”吉贞睫毛一颤,脸上失了颜色,立即她又傲然扬起下颌,“你让开,我要回京。”
“回京?”温泌冷笑起来,“之前发的誓言你都忘了吗?”
“誓言算什么?”吉贞璀璨的眸子逼视着他,“我不信鬼神,不信天地,区区一句誓言,就想让萧氏绝嗣?你做梦!”
“我做梦?难道不是你在做梦?”温泌不屑一顾,“萧氏是要绝嗣还是要绵延万代,我不在乎。你现在这样,哪都不能去!”
他果然都知道了,吉贞脑子嗡一声,顿时失了理智,从侍卫腰间抢过长刀,森然对向温泌胸前,“你给我让开。”被温泌一记手刀劈在虎口,长刀落地,她要扬手,被他攫住手腕,目光飞快扫过她犹在滴血的掌心,他狠狠将她甩开,吉贞一个趔趄,被桃符扶住,桃符急的要哭了,“郡王,殿下现在这样……你怎么能对她动手?”
“我不想对你动手,”温泌恢复了淡漠,“你自己回去,别逼我。”
吉贞蓦地扬声冷笑,“你除了狗急跳墙,欺负女人,还会什么?”她美丽的眸子不乏得意和挑衅地看着他,“有句话你说错了,我的孩子,姓萧,不姓温。”
和温泌瞬间怒火熊熊的眼神一触,她嫣然一笑,摔开桃符的手,她回头,才走了两步,听见远远传来韩约的疾呼,她驻足回首,见韩约满头大汗地奔来。
“天泉,”韩约也顾不得吉贞就在眼前,他嚷嚷道:“崔屹率州兵往晋阳来了,称他要奉诏接清原公主回京。”
温泌登时大怒,“他怎么知道的?”
韩约也摸不着头脑,“不、不知道。也许真是陛下有诏?”
温泌不信,他冷道:“你抓的郑元义在哪?”
“在晋阳。”韩约话才出口,顿时恍然大悟,气得顿足,“哎呀,是我大意了,准是这东西同晋阳令私通消息,找崔屹搬的救兵。”
“你把郑元义提过来。”
韩约凑在温泌耳畔:“天泉,崔屹真的已经来了,他人手不少。”
温泌面沉如水,看着明显松了口气的吉贞,良久,他淡淡道,“先把郑元义提过来。”
韩约立即命人从晋阳城将郑元义押至龙兴寺。郑元义抵达时,已经月过中天,夜凉如水,亮如白昼的堂上,吉贞为主,在上座,温泌为客,在下首,二人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郑元义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只能目视温泌,彬彬有礼道:“武威郡王,别来无恙?”
“这些就是你的爪牙,”温泌对吉贞淡笑,他慢慢起身,走到郑元义面前,郑元义与他差不多高,两人平平地对视,这也是郑元义初次这样趾高气昂地面对温泌,温泌摇头道:“一个徐采,饶他一命,已经不该,这一个,阴沟里见不得人的鼠辈,唯恐天下不安的魍魉,自从四年前来到范阳,就屡屡坏我的事。”
郑元义仰首微笑,“武威郡王,奴一个卑贱之人,何德何能,能坏你的好事?郡王能把奴看在眼里,已经是奴此生的福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