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二)——绣猫
时间:2020-04-06 09:15:43

  “巧言令色,”温泌嗤道,“我可不想这样的人,围着我的儿子打转。”他毫无预兆,一刀刺入郑元义肩颈,郑元义被刺个对穿,倏的瞪大眼睛,倒在血泊中。
  他的身体麻木了,反应迟缓了,一阵诡异的暖流在体内回荡,转瞬又遍体生寒,郑元义感受到血液汩汩流动,他是要死了吗?他从眩晕中回过神来,见温泌正用一种鄙夷的、厌恶的眼神扫过自己,他振作精神,嘴唇微微张开,虚弱地笑起来,“你和郁羽林果然父子相承,一样地心胸狭隘,残忍弑杀……我的父亲,小小淄青别驾,不过是郑家旁支,就被郁羽林以崔凭同党为由,全家坐罪,呵呵,郁羽林出身淄青平卢节度使,崔凭一倒,河东边军都落入他掌中,谁说崔凭一事,不是他推波助澜,呵呵,”他徐徐喘气,断断续续地轻笑,“阴沟里的鼠辈,唯恐天下不乱的魍魉,这两句配郁羽林,再合适不过了……”
  温泌面色陡然转冷,毫不犹豫又补一剑,正中郑元义另一侧肩颈,郑元义昏厥,温泌将刀收起来,波澜不惊地看向吉贞,“今日你看得清楚了?我只是略施薄惩,并没有杀他,若是赶不及进京他就死了,跟我没有关系。”他跨过郑元义,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快快走吧,耽误了医治,他的性命不保。”
  桃符被眼前冷血一幕吓得浑身瘫软,等温泌离开半晌,才想起来去叫吉贞,“殿下,殿下!”见吉贞纹丝不动,桃符急得尖叫:“他是不是死了?”
  “快把他抬去车上。”吉贞枯坐一夜,毫无生气的脸上终于恢复一丝波动,她扶案起身。
  一行人马,带着一个重伤的郑元义,趁着朦胧晨光离开蒙山,与崔屹人马在山下相逢,眼见黑压压的士兵如潮水般涌动,挎刀持槊,执弩挽弓,血色旌旗上是张牙舞爪的狮虎绣像,被喷薄而出的红日照映。吉贞一怔,“怎么这么多人?”怪不得温泌被逼离开,此处来人,分明是京城禁军的服色。
  车帘忽然被从外面掀起。
  “殿下,”徐采一个文士,竟然也严阵以待地穿了铠甲,深邃的眸子被朝阳照得波光闪动,显然是喜出望外的。极快地打量了吉贞,见她无碍,他更放下心来,说道:“臣奉诏来接殿下,恰巧在晋阳与崔太守汇合。”
  “徐采,”吉贞的手臂仍觉无力,她冰冷的十指抓住徐采的手腕,“郑元义受伤了。”
  徐采拧眉往吉贞背后探首,正见郑元义人事不省地躺在车内。锐利的眸光落在郑元义肩头两道血肉模糊的刀伤,徐采眼皮顿时一跳,脸色也微微变了。
  这是温泌给他的警告。
  “殿下别慌,”徐采察觉到吉贞的颤抖,声音更加温和了,“臣随行有医官,现在就给他包扎。”
  吉贞把车让给郑元义,等待医官替他疗伤,她和徐采二人来到僻静处,秋日清晨的阳光撒在人的头发和脸庞上,格外的静谧祥和,吉贞恢复了些力气,轻轻靠在林木上,任轻风吹在微湿的后背上。
  “殿下,”徐采怕惊破了她的梦似的,语气有些犹豫,“温泌去年进京时,殿下为何不一起回去呢?若是早些归京,就不会有今日之险了。”
  吉贞无言以对,张开略微发干的双唇,她问:“陛下还好吗?”
  “陛下……”回到京城,总要面对的,徐采不忍心此刻让她冰冷的双手再添寒意,可事关重大,不得不和盘托出,“陛下平安,只是……”他绞尽脑汁,想要挑选一个隐晦的词,终究徒费心力,他闭眼,叹气道:“陛下自骊山之行,被郭佶恐吓后,便不能起阳,殿下可知道吗?”
  “什么?”吉贞脸色如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陛下,不能……”
  徐采艰难地点头,“御医已经束手无策……”话未说完,吉贞已觉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再醒来时,她已经被挪到了车上,身上披着洁净的鹤氅,郑元义也被搬到了别处,车身微微晃动着,是已经走上了驿道,徐采正凝视着车壁默然出神。似乎察觉到吉贞的动静,他收回视线,先叹气道:“臣不知殿下此时身体……臣太鲁莽了。”
  吉贞张了张嘴,没能出声。
  “刚才殿下晕倒,桃符已经同臣说了,”徐采看着吉贞,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怕吉贞看着尴尬,只能硬生生扯出一个浅笑来,“臣……殿下恕臣无礼,臣此刻也不知道是该恭喜殿下,还是……”
  “陛下的事情,”吉贞提起此事,仍觉得不真实,荒谬至极,她问:“此事还有谁知道?”
  “太后,臣,御医,原来还有郭佶,郭佶死了……”
  “那戴申也可能知道。”吉贞代替他说道。
  徐采默然点头。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吉贞怔怔地望着案几,低喃出声。
  是因为我的誓言吗?吉贞扪心自们,冰凉的寒意在脊梁上爬行,她不敢再想,不敢出声,唯有死死咬紧了牙关。
  “臣也觉得匪夷所思。”徐采见吉贞神色有异,自欺欺人地补上一句,“陛下年纪毕竟还小,若有良医,兴许还能挽回……”
  “希望吧。”吉贞魂游天外,半晌,才轻声道。她摇摇头,问:“戴申现在在哪?”
  “他刚刚回京了。”徐采道,“他此时颇受陛下器重,只是臣每每想到他可能也知道此事,心中便十分不安。”
 
 
第45章 今夕何夕(十八)
  戴申返京后, 连家门都没来得及进,先进宫去面圣。被皇帝赐了酒, 用过膳, 慢慢走出宫门时,见漫天的彩霞之下, 婢女莱儿正在道边望眼欲穿地等着。
  “郎君!”总算看见戴申出现,莱儿欢天喜地地迎上去,“郎君要回家了吗?”
  戴申不易察觉地皱下眉头, “我和同僚有约,你回去吧。”
  莱儿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眼睁睁看着一群官员赶上来,呼朋引伴地张罗着要替戴申庆功,戴申客气几句, 被众人簇拥着往平康坊而去。
  日暮后的平康坊, 从沉睡中悄然苏醒, 丝竹勾魂,红烛摇曳,伎子们靠着栏杆, 用罗扇扑打着流萤,一时不慎, 罗扇坠地, 砸着行人的头,便是一阵轻笑。不知是谁掀动了水晶帘,香风稍纵即逝, 箜篌的声音自画屏后娓娓流泻。
  众人侧耳聆听,笑着说道:“此乃晋中名伎姚氏,她的箜篌是为一绝。”有人击掌笑道:“姚氏三月前才来的京城,恰好戴郎这段时间都在岭南,恐怕还未曾和姚氏促膝交谈过,我们还是识相地离去,把美人留给英雄吧。”
  戴申一笑,没来得及婉拒,那些人已经笑嘻嘻地退了出去。屏风后的箜篌声却不绝于耳,似乎并未察觉众人的离去。
  “你是从晋中来?”戴申不经意地问,他依稀想起这个女人曾救过徐采一命,“是来找徐舍人?”
  箜篌戛然而止,稍顿,姚方子在屏风后柔婉笑道:“妾只是向往京都雅乐,并非寻人。故人若还记得妾,自然会来寻妾,若不记得,也算不得故人,妾又何必念念不忘?”
  一个伎子,也能有这样豁达的心胸?戴申微讶,笑着摇摇头,望着急剧跳动的火苗,陷入迷乱思绪。
  水晶帘忽如瀑布,飞溅起来。一名穿胡服的年轻郎君走进来,看也不看,将一块银锭丢去屏风后,脆生生道:“买你一晚的缠头,你出去,别在这里碍眼。”而后转头对戴申粲然一笑,艳光四射的面容,正是寿光。
  “县主。”戴申思绪被打断,敛容站起身来。
  “你叫我县主,别人不都知道我是女的了?”寿光笑吟吟的,手指在微嘟的红唇上点了点,“你叫我茂英就是了。”
  “多谢郎君。”姚方子自屏风后袅袅娜娜地转出来,对寿光垂首施礼,便悄然退至室外。
  寿光嫌恶地皱了皱鼻子,没理会姚方子,她坐在桌边,心里将碗筷一数,惊喜地笑道:“替你庆功的人真不少,你此趟回京,真可谓春风得意了。”
  这样毫无保留的欢喜,令戴申也不由一笑,“县主说笑了。”
  寿光眉尖微蹙,横他一眼,拖着长长的调子,说道:“在蒲城明明说好了京城见,你言而无信,让我空跑一趟,”她乌黑的眼珠滴溜一转,嬉笑一声,“不过看在你鞍马劳顿的份上,先原谅你吧!”
  戴申笑道:“谢县主宽宏大量。”
  “我也要敬你一杯。”寿光道,眸光在桌案上略一徘徊,将戴申手下金盏拿过来,斟了半杯的酒,戴申正要接,寿光自己先仰脖饮了半杯,剩下的半杯送进戴申手中,她光洁的肌肤上泛起桃花般的色泽,“别的臭男人的酒杯,我不要,借用了你的,剩下半杯,你不嫌弃吧?”
  鎏金的酒盏,映着玉兰似的纤指,闪耀着令人迷醉的色泽。戴申接过酒盏,在手中微微转动,没有动作。
  寿光含笑看着他,没有半分逼迫的意思。随即转开话题,“你才立下大功,不论要求什么,陛下必定言听计从。”她微微对他倾身,“难得的机会,好好想一想呀。”寿光轻声道,声调里仿佛浸润了馥郁的气息,又甜又润。
  “是要好好想一想。”戴申若无其事地放下酒盏。
  “我刚才来时,好像在街边看见了你家的婢女,”寿光走前,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兴许是家里有人着急了,回去看看吧。”
  戴申默不作声,看着寿光离去的背影。拈起金盏,他轻轻晃动,注视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液,听见脚步声去而复返,他舒展的眉头一见到来人,瞬间凝结。
  莱儿大着胆子找上来,见到戴申那个表情,更畏缩了,垂着头走到戴申面前,她嗫嚅道:“郎君回去吧,娘子等了一整天了。”
  戴申饮尽剩下半盏酒,那股清冽的芳香早已散尽,喉舌间淡而无味。他忍气说:“你先走吧,我稍后就回。”
  “郎君跟奴走吧,”莱儿锲而不舍,“娘子今晚有极重要的事情……郎君回去就知道了。”
  “走吧。”戴申丢下酒盏,先一步走下楼去。
  乘着月色进了家门,戴申闷头沉思,并未留意周遭,一脚踏入室内,满眼的红烛,彩绸,他简直疑心自己吃醉酒走错路,又回到了北里,转头一看,庭院是熟悉的,廊下挂着红莲般的罗纱灯笼,仿佛盈盈漂浮在水上。
  “你这是干什么?”戴申站在门边,扶着额头,脑子逐渐清醒过来。
  秦住住穿着红罗衫,翠绿帔,手执纨扇端坐在床边,那样娴雅又贞静优美,她轻轻放下纨扇,唇边的面靥随着微笑徐徐绽放,“郎君,”她的声音如水,在静谧的秋夜流淌,“你说过,等回来就成亲。我得知你要归京,已经都置办好了,今天就是吉日,所幸你回来得还不晚。”
  戴申此生都没有见过这样荒谬的事。他张口结舌,半晌,才沉声道:“你是吃醉酒了?”
  “合卺酒有,”秦住住指了指案上的一双金杯,“你还没回来,我怎么会独自喝?”
  那对金杯,令戴申想起了寿光。他顿觉难以言喻的难堪和愤怒,走过去将秦住住的纨扇扯过来丢在地上,“这就是你说的重要至极的事?你耍我吗?”
  秦住住愕然看着落地的纨扇,再抬起头来,她忍着即将涌出的眼泪,竭力平静地说:“我盼了多年的承诺,不重要。我被抓回教坊受尽□□,也不重要。我不知道对郎君而言,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我在岭南时,军务繁忙,等收到信时,你已经被救出教坊了。”
  秦住住死死盯着他,“我被救出教坊,此事就此了结了?萧茂英害我,你全然不放在心上吗?”
  “你现在安然无恙,又何必耿耿于怀?”
  “好,”秦住住的声音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又迟迟不肯离开枝头,“你说不追究,就不追究。”她挺起秀颀的脖颈,拂过乌黑的鬓发,“郎君,你现在应该把我发间的璎珞解下来,行结发之礼。”
  戴申接过盘中的金剪,越攥越紧,终究他将金剪放了下来,脸色难看极了,“我不能娶你。”他的唇齿发涩,费力地吐出一句。
  随着那道金光自眼前坠落,秦住住的泪水瞬间涌出,她含泪对戴申冷笑,“你总算说出口了?怎么,你想娶萧茂英吗?”
  “滕王……”戴申说了这两字,又沉默了,酒意和倦意一起上涌,他不想再和秦住住纠缠,语气略微温和了些,他真心实意地说:“你为我做的,我铭记在心,以后绝不会亏待你。”随即转身,走出这红烛刻意勾勒的浓情蜜意。
  吉贞途径澄城,在澄城公主府见到了秦住住。她褪去了华服,收敛了傲气,毫无波澜地站在澄城身边,是个清秀苍白,毫不起眼的女人。
  “弃妇不就是这样?”澄城公主根本不在意这话对秦住住如何刺耳,眸光在吉贞脸上流连片刻,她笑道:“你好像胖了点,倒比去年脸色好看了。”
  吉贞懒懒地摆弄着裙裾,半真半假道:“大约因为我不是弃妇吧。”
  “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让你做弃妇?”澄城嗔道,扶着吉贞的肩头站起来,“你不歇脚,我们就启程吧,我要进宫面圣。“
  两人结伴而行,路途不觉枯燥,两日即到京城,吉贞端坐在马车中,默然望着轩丽的宫门。要如何对待皇帝,她竟然心中茫然。
  “我先去向太后请安。”她辞别澄城,调转了方向,往太后的行宫而去。
  太后不知吉贞要来,正穿着家常衣裳,在庭院里侍弄花草,不时和身侧的年轻宦官密语,听闻通禀,她吓了一跳,做贼心虚似的将宦官一把推开,摊着两手黄泥,讪笑道:“我以为你要先进宫,怎么往这里来了?“
  太后精神极佳,吉贞凝视着她,浅笑道:“我在河东,时常思念太后,因此先来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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