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利的口哨声打断了几人的议论,他们纷纷起身,屈列已经策马奔至温泌面前,烟尘仍在她身后翻滚。
屈列知道温泌会说契丹话,她偏要显摆自己的汉话。用蹩脚的腔调,屈列笑问温泌:“郡王,怎么不来?“
温泌反手将匕首收起,微微一笑,“在下技不如人,不想徒惹人笑。“
“什么……”屈列没有听明白,询问地望向众人。
容秋堂憋着笑,一本正经对屈列道:“大王,我家郡王骑术太好,怕你痴迷于他的英武不凡,要将他抢入你的戎帐做你的王夫,那可就惨了。“
屈列更糊涂了,眨着眼睛。但是她已经看出容秋堂有取笑之意,浓黑的眉毛不悦地扬了起来。
包忽里被杨寂使个眼色,忙用契丹话道:“大王,我家郡王已经有妻子了,不好意思和那些未婚的青年男女争抢。“
“有妻子又怎么样?”屈列嘀咕一句,瞥了温泌一眼,笑着离去。
容秋堂被包忽里和杨寂二人围攻,孤掌难鸣,他气得大叫:“我打赌天泉心里必定是这样想的,不信?你们问他!“
温泌对容秋堂的狼狈袖手旁观,此时方笑道:“其实你说的也没错。“
众人失笑。屈列和可度正召集族人在篝火一旁载歌载舞,无暇顾及温泌等人,杨寂提起了正事,“听闻皇帝这一年染了风疾,时常郁躁,到处遣使寻访海外名医,听闻最近又听信了什么西域方士。“他以一种十分八卦,又十分耸人听闻的神态,凑近了众人,“朝中也有秘闻,皇帝是得了隐疾,生不出儿子……”
容秋堂道:“晁妃生的皇子,皇帝才封的晋王,封地太原,怎么说?“
杨寂鄙视着对此事毫无经验的容秋堂,“晁妃有孕,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兴许皇帝那时行,后来就不行了呢?“他哼笑一声,”况且晁妃养胎和产子都在宫外,这里头,猫腻多着呢!郭佶当初窥视医案,缘何惹来杀身之祸?总之,萧侗以前如何,谁也不知道,此刻,决计是有不得了的大病!”
容秋堂连声叫好:“如今流言蜚语满天下传,皇帝屁股还能坐得住多久?“
“滕王一脉已经绝嗣,他不仅坐得住,暂时还坐得稳得很呢!“杨寂曼声一笑,意味深长地看向温泌,”滕王死后,岭南颇有民怨,戴申率神策军又往岭南打南诏人去了,此刻京畿可是空得很。”
杨寂和容秋堂探讨皇帝下半身的问题时,温泌只顾吃肉,被杨寂唤起,才察觉那难以入口的半生羊肉竟然也去了大半,他顿时恶心欲呕,连盘子都丢到远处,在革靴上反复擦拭了匕首,他起身道:“朝中陈兵,一向是内轻外重,京畿空虚,但南下途中的城池都被崔屹那些人所占,师出无名,没有那么容易的。”
杨寂笑道:“何不效仿戴申,先放契丹人打头阵?”
温泌道:“既要如此,那得找人在澄城公主和亲途中将她杀了,才能引契丹动手。”
杨寂不过随口一提,谁知温泌不假思索来了这么一句,可见心中早有计算,杨寂倒愣了一下,揣度片刻,说道:“倒也不失是个办法……”见温泌起身去牵马,他跟了上去,说道:“澄城大概也快启程出京了,要动手就要快。”
温泌骑在马上,看着满脸羊油、正高高兴兴走过来的包忽里——这小子也长大成人了,矫健挺拔的外表完全让人猜不到他是个阉人。对温泌仰脸,露出一个颇具迷惑性的笑容,包忽里道:“阿郎,让我去吧。澄城公主以前就很喜欢我,我要杀她,易如反掌。”
“包忽里!”可度满头大汗地策马冲过来,用鞭鞘指着包忽里大笑道:“来,唱一首好歌给我听。”
杨寂等人勃然变色,包忽里看向温泌,温泌背对青山,年轻英俊脸庞露出张扬恣肆的笑容,他说:“包忽里,你唱吧。”
“好。”温泌一点头,包忽里干脆地应声,他丢下刀,垂手对着围拢上来的契丹人放声高歌:“雄鹰伸展双翅翱翔而过,狂风是它坚硬的翎羽,暴雨是它锋锐的铁爪,窟哥!你快快化作雄鹰,将叛徒们的血肉撕裂!红鲤摇头摆尾潜藏水底,浪花是它柔软的双手,水草是它不绝的吟唱,窟哥!你快快化作红鲤,将你流离失所的族人抚慰!”
“停下来!”可度暴怒,一脚将包忽里踢翻,嘹亮清越的歌声戛然而止,如同天际盘旋的云雀骤然坠地,听者无不发出惋惜的嗟叹,并随之默默在心底吟唱后面的语句。
可度和包忽里摔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屈列一通鞭子将二人分开,指着可度,她呵斥道:“他是武威郡王的侍卫,并不是你的奴隶,你怎么能冒犯他?”
可度忿忿道:“他该歌颂的是屈列,不是窟哥!”
包忽里鼻青脸肿,犹咧嘴笑道:“我只歌颂死者,不唱生者,你想咒屈列死吗?”
“不错,窟哥已经死了,唱一唱又如何?”屈列冷笑一声,威严目光看向温泌,“郡王,你的侍卫,胆子很大,他下次还敢乱唱,我一定割了他的舌头。”
“多谢大王。”温泌执辔,在马上对屈列颔首。
屈列的怒气即刻消散,换上笑容,招呼贵客们往戎帐中去喝酒,温泌也被簇拥着往前走了几步,他回眸看向人群外的包忽里,对他指了指烈日当空的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这是皇帝萧侗继位的第十四个年头。
皇帝已满了十八岁,恰好有了第一个子嗣,顺理成章的,尚在牙牙学语的晋王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宝贝疙瘩。晁妃年轻体弱,太后正在空虚寂寞的年纪,力主将晋王接来了大慈恩寺侧畔的太后行宫,早晚逗他满地乱爬。
又是一年新科进士游曲江的时节,太后沉迷于含饴弄孙,对那些年轻的士子亦敬谢不敏了,只抱了幼儿在怀里,捏着他柔嫩的小手去指点外面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普贤奴,这个好不好,可要封他个翰林待诏啊?”太后叫着晋王的乳名,品评了一番,她摇头道:“这几科的士子都平平无奇,探花郎长得也不怎么俊秀。”
年长的宫婢笑道:“要说最俊秀的探花郎,当年的徐舍人,可谓无人可出其右了。与他一比,现在的年轻人确有不如。”
太后奇道:“徐采和贺家的婚事,还没成吗?”
“没有成。贺家大概也心灰意冷了,这几年在外已经不大提起贺娘子了,大概要在家里养一辈子咯。”
太后道:“虽说她家也不差她一碗饭,但……也是想不开。”
宫婢弯腰笑道:“想不开的,又何止一个两个呢?但凡有一个想开的,这事也就没有如此让人扼腕了。”
太后含笑的眸光看向曲江池畔,那里是世族妇人们用轻纱围起的青庐,不时有妇人看重俊俏的士子,指给清原公主看。清原公主手中拿着一只逗猫的孔雀翎羽,只是微笑。
太后恨恨地白了清原一眼,对怀里的晋王絮叨:“普贤奴啊,你的姑母是个坏人!咱们不喜欢她好不好啊?”才说了句清原的坏话,忽觉指尖锐痛,原来是被那白胖胖的娃娃咬了一口。太后无奈地瞧着指上牙印,笑道:“小东西。”转而问宫婢道:“澄城还是拖拖拉拉地不肯北上吗?”
宫婢道:“前几日已经进宫去向陛下谢恩了,大概这两天就走了。”
太后松口气,道:“说好了要去契丹,不能反悔的,否则那些人还不反了天?一年婚期拖成快两年,她女儿跟戴家都结完婚了,也该走了。”
“太后说的是。”宫婢将一枝新折的桃花呈给太后,“大慈恩寺那株金桃树总算开花了,主持特地送了给太后观赏。看样子今年能结桃了。”
太后欣喜不已,“还有这样的事?”她垂首摇了摇晋王,笑道:“看来还是我们普贤奴带来的祥瑞,你一降世,连金桃树都要结果子了!”
晋王抢过太后手里的桃花,咬一口,嚼了两下,又吐出来,他的小手还没有准头,花枝没捏住,落在了车轮下。宫婢见他一对浓浓的小剑眉皱了起来,忙去车下寻找,不意却捧出一只黄澄澄、毛茸茸、嘴角衔梅的幼猫来,“太后快看,不知哪家青庐里的猫崽走失了。”
“哟。”太后觑眼看了一阵这猫崽,疑惑道:“这是一只衔蝉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以前清原公主殿里养过一只。”婢女提醒她。
“是了,”太后叹道,“这小崽子可怜,盛些乳酪来给它吃。”
宫婢奉命去了,太后一手抱着普贤奴,一手逗着小猫崽,不意普贤奴从她手上挣开,爬过去抱住猫崽,啊呜一口就要咬,太后惊笑,忙将他的小嘴捂住。小人儿的一双眉毛,立即不高兴地扬起来,颇有些桀骜不驯之意。
“坏脾气,像她。”太后碎碎念,见普贤奴和猫崽玩的高兴,满脸欢笑,太后心中悄然叹气,忍不住疼爱地用手戳了戳普贤奴鼓鼓的脸颊。小东西,你也有酒窝呢。她想到一个人,顿觉心惊肉跳。
“太后!”宫婢没送来乳酪,却带来一个惊天的噩耗,“澄城公主殁了!”
“什么?”太后惊得手指在普贤奴脸颊上掐了一下。普贤奴大怒,抱住她的手啃起来,太后顾不得疼,面色惨白地走下车,“怎么回事?”
清原公主也闻知噩耗,飞快走出青庐,到了车前,问道:“是自戕还是被人所害?”
“还不知道,是澄城来人送信,说是酒后跌入湖中,怕是意外。”
绝不是意外。
“喵呜。”普贤奴学着猫崽叫唤。
吉贞猝然回首,看见了正大摇大摆在车中踱步的衔蝉奴。她一双长眉飞了起来,幽黑双眸看向湖畔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中。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问第三部的问题:我之前比较犹豫,因为后面剧情会有较大的跨度,分另外一部更容易读者过渡。但内容又不足以单独撑起一整部,所以我没有想好要不要开第三部(读者群里我告诉过读者会视情况而定),目前还是以第二部完结为目标,但后面会有较长的一段剧情。
第49章 沃野弥望(二)
娄焕之自进了弘文馆, 便自告奋勇担当起了晋王启蒙师傅的职责。刚一散学回来,他便捧起一本《千字文》, 对着晋王摇头晃脑, 郎朗吟诵,“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喵呜。”毡毯上的晋王飞快地爬走,一把拍在衔蝉奴的尾巴上。宫婢掩嘴低笑,忙将晋王抱起, 重新放回娄焕之面前。娄焕之毫无知觉,读得起劲,“金生丽水,玉出昆岗……咦,大王去哪了?”他无意中抬头, 茫然看着空荡荡的毡毯。
“汪汪。”晋王屁股撅起, 正尝试翻越门槛, 对着芭蕉下的拂林犬狂吠。
太后原本还在为澄城公主的事情伤心,见状也破涕而笑,说:“这孩子看样子是个好武的, 不好文,屁股坐不住。”
“殿下, ”桃符走来对吉贞道:“秦氏从澄城来了。”
太后见状, 命左右宫婢将晋王抱起来,往自己寝宫去了。
“殿下。“秦住住如一株清淡的风荷,走入殿内对吉贞施礼。一年多前试图悬梁自尽而未果, 她捡回一条命,却伤了嗓子,声调中有种沧桑低哑的意味,”澄城公主之死,奴有事禀报。“
吉贞屏退左右,道:“你说。“
“公主之死不是意外,是被戴申所害。”
桃符发出一声惊呼,忙后怕地捂住嘴,吉贞因为意外,也迟滞了一瞬,才问:“戴申和澄城公主有仇怨?“
“是。”秦住住垂首,低声道:“公主曾扮成奴,刺伤了戴申,他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已有一年多了。“
吉贞的脑海中,宛然浮现澄城的音容笑貌。她曾问她“对戴申是否有恨“,澄城当时只是恣意发笑,一副云淡风轻状,谁能想到她的恨意在心底掩藏了这么些年呢?吉贞心里一痛,细白的手指绞着扇柄,冷声道:”他只是受伤而已,又没死,胆敢谋害公主,其罪当诛。”
秦住住想到当时情景,险些忍不住要颤抖,但她咬紧牙关,没有泄露内情,只道:“戴申人在岭南,遣亲信混入澄城谋害了公主,奴自己知道,但空口无凭,无法指证他,不知该如何替公主伸冤。“
如何指证不提,戴申在岭南打仗,又怎么能为了澄城之死贸然大动干戈?
春意融融的季节,殿上却散发着阵阵寒意。吉贞默然看着外头焕发新绿的芭蕉,涩声道:“你也只是猜测,并没有亲眼目睹。兴许阿姐不愿去契丹,因而自戕也未可知。你先保守这个秘密,不要外泄。“
秦住住预料到会有此结果,一时五味杂陈,她黯淡着眸光,道:“是。“而后努力振作,抬头道:”奴来,还有件事要请求殿下。澄城公主对奴有收留之恩,她因故过身,要契丹要借机发难,奴早认了公主为义姊,愿代替公主去契丹。”
“你去契丹?”吉贞讶然打量秦住住。她和秦住住谋面的次数寥寥可数,每次见面,她都有不同际遇,人生如此多舛,也令吉贞前嫌尽释,忍不住要同情秦住住了,“你从来都是生活在戴申的荫蔽之下,哪里知道契丹是什么样的地方?你去契丹,郑元义知道此事吗?”
秦住住一窘,强道:“奴去契丹,和他有什么干系?”
吉贞道:“我听说你以前寻死,是被他救回来的。”
秦住住微微摇头,“殿下,奴只求报答澄城公主的恩情,别的再无所求了。”
吉贞见她坚决,也不再劝,道:“你回去吧,我会跟陛下提的。”
秦住住离去,吉贞默然在堂上坐了一会,只是不断想起澄城,心里难受至极,走来太后处,却不见了普贤奴,太后以目光安抚了她,说道:“我叫人将普贤奴送回宫里了。晁妃年轻,似乎不大爱和孩子亲近,哪里像个母亲?母子要时常一起待着,才好培养感情。”
理是这个理,吉贞虽然不快,也不好说什么,垂眸一看,见那只衔蝉奴在裙角上打转,吉贞怒从中来,冷斥道:“这畜生怎么也跟回来了?还不把它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