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贞回到太后行宫。晁妃勉强留了晋王两天,便将他又送了回来。吉贞来到苑中,见桂树下铺了毡毯,摆了文房四宝,晋王与娄焕之一前一后地坐着,娄焕之正把了晋王的手,教他在麻纸上写大字,嘴里还哼着荒腔走板的歌,吉贞听着似曾相识的曲调,脸上笑容顿失,“焕之,你唱的契丹歌?“
“啊,殿下?”娄焕之惊慌失措,“臣,臣乱唱的。“
“你见过包忽里吗?”吉贞锐利的眸子看着他。
“没有。”娄焕之忙摇头,他低下头去,“臣是小时候在玉京宫听过,刚刚想了起来……”
“不许再唱了。”吉贞才教训一句,见晋王有力的小腿一蹬,爬出娄焕之的怀抱,抓起毛笔在他头上猛敲,娄焕之吃痛,又不敢躲,吉贞见他可怜,再没有多说。抚了抚晋王白嫩的脸颊,吉贞快步走回殿内,对桃符道:“叫郑元义来。”
新竹趁夜色出了宫。
她圣眷正隆,监门卫的人并没有阻拦,新竹回到家,推门而入,院子里是静悄悄的。她的爷娘前些年就殁了,如今家里只剩兄嫂,虽然平日往来不多,但闻知兄长染病,新竹仍有些挂心。
“阿兄。”新竹轻唤着,走入厢房。荧荧烛光下坐的人穿一袭青衫,笑眯眯地看着她,正是郑元义。新竹心里一跳,“郑中人。”
房门在身后合上了,新竹悚然一惊,转身就要冲,被两名孔武有力的宦官揪着头发扯了回来,按在郑元义脚下。
“家里没外人,你使劲叫吧。”郑元义欣赏着新竹脸上惊恐的表情,笑道:“我给了你兄嫂几百两银子,买下了这个宅院,他们早不在京城了。”
新竹才骂了一句,被一个大巴掌扇得脸颊肿起,她簌簌发抖道:“你敢碰我,陛下不会饶了你。”
郑元义鄙薄地呸了一声,“一个婢子,连采女都算不上,你以为自己很有脸面?”他和新竹素无往来,懒得和她磨牙,开门见山道:“贱皮子,当初废后郭氏被囚禁,哪里知道朝堂上的事?是你从陛下那听了一言半语,跑去郭氏那煽风点火的,是不是?”
“不是!”新竹尖声道。
“别抵赖了,郭氏都说是你了。”郑元义冷嗤,“怎么,你以为郭氏倒了,你就能当上皇后了?你想得挺美啊?”
新竹被按着动弹不得,她竭力抬起眼,怨毒地盯着郑元义,“陛下亲口说了要封我做皇后的,你敢碰我……”话音未落,脖子被郑元义狠狠扼住,新竹一张俏脸憋得青紫,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嘶声挣扎:“你为了清原得罪陛下,以后陛下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郑元义细长的眼睛微眯,森寒的杀意迸射,“别说陛下不会知道,就算他在眼前,我也得弄死你啊,谁让你胆大包天,敢打晋王的主意呢?”一脚将新竹踢翻,他使个眼色,两名宦官将奔上来,绳索一套,将新竹勒死。
“你但凡指缝里撒一点给你的兄嫂,他们何至于为了那点钱就卖了你呢?人呐,自己得道了,也得想着别人。有这种穷亲戚,迟早害死你。”郑元义垂眸看着新竹的尸首,接连喟叹几声“愚不可及”,命左右将她埋在院中树下,便大摇大摆往北里喝酒去了。
新竹失踪,皇帝宛如失了魂,大发雷霆之怒,命禁军满城寻找,找了月余,才在新竹兄嫂家挖出尸首,京兆尹战战兢兢,奉命稽查,最后奏称:乃是新竹的兄嫂为财害命,二人潜逃出京,在岭南遭遇贼寇,已经双双丧命。
皇帝不信,将京兆尹也撤职查办,又要亲眼去看新竹尸首。看了之后,却又被吓得神志不清,病了数日,总算缓了过来,一张褪去少年柔润线条的脸庞,苍白清癯,像个沉默寡言的成年人了。
太后见皇帝遭罪,比自己病了还难受,晋王也顾不得,抱着皇帝亲自喂汤喂药,皇帝厌烦地推开太后,说:“我要阿姐。”
太后伤心地离去,换了吉贞来。此值初夏,吉贞穿着轻薄的纱裙,仿佛亭亭新荷,焕发容光。她拿起药碗,默默地搅着药汁。
“阿姐,”皇帝瞅着她,“你最近怎么不来看我?”
吉贞柔和地看着他,“太后在宫里,总有一个人要看着普贤奴呀。”
“你心里只有普贤奴,忘了我了。”皇帝怔怔地想着心事,“还是你杀了新竹,不敢来见我?”
吉贞将药碗“哐”一声撂在案头,冷声道:“你说什么?”
皇帝平铺直叙道:“我知道是你杀了她。她夜里托梦给我,说你杀了她。”他喃喃自语,“为了你自己的儿子,你杀了我最爱的人。”
第51章 沃野弥望(四)
吉贞心头锐痛, 双唇微启,她忍着眼中迅速聚集的泪水, “她是你最爱的人?我算什么?太后算什么?阿耶阿娘又算什么?一个卑贱的奴婢……”
“奴婢又怎么样!”皇帝一把将吉贞推开, 大吼道:“我四岁就没了阿耶阿娘,我根本不记得阿娘长什么样!阿耶还要逼我做太子, 做皇帝!朱邪诚义进京时,我连下十二道急诏,求他们来救我, 谁来了?你来了吗?”他衣衫不整,踉跄下床,指着吉贞,“你们没有一个人来救我!所有人都盼着我死!是新竹每日每夜陪着我,抱着我!我讨厌郭佶, 讨厌他的女儿, 你们要逼着我娶她, 还要逼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睡她!”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抽搐,病态的红自颧骨侵染眼底,“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我连自己的子嗣都没有,就剩一个新竹, 你也要把她夺走, 我在骊山求你,你明明答应过我……”
吉贞失色的双唇轻微地战栗,她竭力隐忍, “一个女人而已,你是皇帝,想要多少女人都可以……”
“我是皇帝?”皇帝又笑又泣,猛地挥了一下胳膊,他叫道:“我算什么皇帝?你想把太后赶出宫就赶出宫,想杀新竹就杀新竹。怎么,你把我当傀儡,派徐采来牵制我不够,你还想再送女人到我床上来蛊惑我?你别痴心妄想了,我不行,你送谁来都没用!”他发出一阵冷酷的笑,“你这么神通广大,你怎么不去当皇帝?哦,我忘了,你是个女人,你当不了。所以你把你儿子塞给我,想让他把我取而代之……”
这一串锥心之词,吉贞已然麻木了,她没有费心思去辩解,只淡淡道:“你是皇帝,谁都不能取而代之,你自己也不能改变。你不想做皇帝,奈何你投错了胎,不幸生在帝王家。你想万事皆由心,想护住心爱的女人,你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朕有!朕无所不能!”这是吉贞教给皇帝的话,他已经铭记在心,傲然看着吉贞,他冷冷道:“我什么都不要,我也不要新竹了,我要你滚去契丹,一生一世都不能回京。我要你老死异乡,永远都不能再看见阿耶阿娘的灵位。”
“陛下!”吉贞厉声道。
“没错,我是君,你是臣。我要你去,你必须去。”皇帝一把将案头的碗拍飞,冲外面高喝,“叫徐采来!马上来!”
“陛下息怒。”徐采疾步而入,跪地叩首,眼前是破碎的几片瓷碗。
皇帝端坐在案后,他病了几日,此刻倒是中气十足,斗志昂扬,抓起纸和笔往徐采面前一扔,他道:“你现在就拟旨,朕要将清原公主嫁给可度,一切琐仪皆免,三日后就启程!不可延误!”
“陛下!”徐采猛然抬头,俊秀如初的脸庞无比冷凝,“这道旨意,臣不能拟。”
“你敢!”皇帝暴跳。
“臣早已说了,契丹狼子野心,不可姑息。”在皇帝剧烈的呼吸中,徐采不得已提高了声音,“清原公主,是陛下的一母同胞,先皇后嫡出的公主,以嫡公主许嫁契丹,不仅是百姓之耻,国朝之耻,更是陛下之耻……”
“你写不写?”皇帝连玉玺都砸在了徐采头上,“你敢抗旨,朕马上砍了你!”
“臣宁愿死。”徐采断然道。
“徐采,”吉贞的声音异常平静,“你写吧,嫁给可度,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为朝廷解燃眉之急,也谈不上什么耻辱。”
“殿下!”徐采呼吸顿止,猝然看向吉贞的双眸满含惊痛。
皇帝喘口气,“你听见了?她自己同意,你拟旨吧。”
徐采袖中的右手紧攥着笔杆,手臂有瞬间颤抖,随即沉下气来。他深深叩首:“臣不能,请陛下赐臣死罪。”说完,径自起身,风一般往外走了。
皇帝大怒,冲到殿外,对一群噤若寒蝉的内官嚷嚷:“再叫人来!朕要颁旨!”见侍御史周里敦也缩在廊下,他一把抓着周里敦的衣领就往里拖,“你来拟旨。”他把笔墨纸砚一股脑扔进周里敦怀里,“朕要将清原公主嫁给可度,你写!”
周里敦在殿外依稀听到了皇帝的大吼大叫,知道此刻他耳中已经听不进任何言语,却还想苦口婆心劝两句:“陛下,徐舍人说得对,嫡公主赐嫁可度,是莫大的耻辱啊!”
“你也想死吗?”皇帝一脚踹翻周里敦。
周里敦浑身冷汗,一径摇头。
皇帝死死盯着他,突然悲怆大笑,他看向吉贞,“阿姐,你骗我啊,你说我是皇帝,无所不能,可有哪一个人是听我的?这满朝文武,还有谁不是你的拥趸?你也一根白绫勒死我吧,就像你赐死滕王,阿耶赐死戴玉箴一样……”
周里敦见皇帝连先帝都要诋毁,惊声阻止:“陛下不可……”
“你出去。”吉贞突然对周里敦道。
周里敦察觉到她语气中的无尽萧索之意,不禁打个冷战,口称有罪,便退出殿外。
吉贞慢慢走到皇帝面前。皇帝执拗傲慢地看着她。
吉贞抓起案上的金柄乌鞭,一鞭抽在皇帝身上。皇帝惊骇倒退,吉贞连喘息的机会都没给他,一鞭鞭抽在他的脖颈上,手臂上。雨点般的鞭子下,皇帝先是胡乱大骂,实在忍不住痛,开始求饶,“阿姐,阿姐。”
吉贞狠狠一鞭,抽得皇帝跌倒在地,将鞭子扔在皇帝面前,她冷笑道:“我不是你的阿姐,你都要我老死契丹了,我们算什么姐弟?”
皇帝瞪着通红的眼睛,怨恨地盯着吉贞。
这个眼神,让吉贞想起了新竹——一个心肠歹毒,奴颜婢膝的宫女的眼神——她面上愈寒,一巴掌甩在皇帝脸上。
鞭子都没有往脸上抽,这一巴掌,扫尽了皇帝的脸面,他颤抖着,齿缝里迸出威吓,“朕要治你的罪……”
“来啊!我欺君犯上,你来治我的罪啊!”吉贞厉喝,“我打你,你还手啊?连女人都不敢还手,你算什么东西?”扬手又是一记耳光,见皇帝躲避不迭,吉贞心灰意冷,“废物。”她丢下皇帝,转身就走。
“三天后,你就去契丹!”皇帝跳起来,在她背后不依不饶地嘶吼。
吉贞走出宫,漫无目的地徜徉在街坊之间。她走过了西市,走过慈恩寺,走过曲江。站在彩幡翻飞的池畔,碧柔的柳枝在肩头拂动,日暮之时,湖上水汽氤氲,漂浮在万丈金光之中。
看遍了京都胜景,她徒步来到太后行宫外,见巷道之中,站着徐采。他大概是出宫后就直接来了这里,身上绯色袍服未换,脸白眉长,沉静的脸上已不见了在御前的僵冷。
两人遥相对视片刻,吉贞垂眸敛裙,往行宫里走去。
脚步自身后急速靠近,徐采冲过来,一把抓住吉贞的手臂,他这一抓,稍显莽撞,吉贞被扯得一个趔趄,徐采扶住她肩头,不由分说将吉贞拖进巷道。
吉贞失笑,眸光看向他还停留在自己肩头的手,“你今天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诚心要找死吗?”
徐采放开手,凝视她的深邃双眸,蕴含着无尽深意。
吉贞摇头,侧身走开,他疾步赶上,忽然展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这毫无预兆的动作,令吉贞也吃了一惊。但她太累了,太茫然,在这样坚定温暖的怀抱里,没有一丝要挣扎的念头。她的脸颊靠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前,慢慢闭上眼。徐采垂首,目光在她光洁的额头和鸦羽般的眉睫上流连,他温热的双唇在她鬓发上略停,移到眉心。生怕唐突,只稍稍一触便离开了。
“为了殿下死,甘之如饴。”他在她耳畔低语。
吉贞并未睁眼,嘴角扬起,微微一笑。
两人安静地相拥,都没再说话,吉贞忽而发笑,说:“曾救过你性命的晋中姚氏,为了你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你怎么不将她金屋藏娇,反而要让她在北里抛头露面?”
“殿下是无所不知,还是有关臣的事,都特别留意呢?”徐采莞尔,话才出口,又觉轻佻,正了脸色,他说:“姚氏救我,恩情要报,但臣心里有别人,怎么能耽误她终身?”
“你嫌弃她的出身罢了。”吉贞推开他,“有些人看似离经叛道,实际仍是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
徐采注视着她,眉眼里都是笑意,“殿下是怪臣了。臣此刻也恨自己以前太束手束脚,早些心一横,脸皮一抛,兴许……“
吉贞扑哧一笑,示意不时经过的路人,“你回家,徐相公要打死你的。“
徐采一派轻松,“无妨。他要是知道我今天得罪了陛下,陛下要砍我的头,也就舍不得打我了。“
提到皇帝,吉贞面色淡了下来。她的声音清冷,“陛下是一时意气,口不择言。他没有那个胆量。“连个滥杀无辜的暴君都做不了,这是何等的悲哀?
徐采对皇帝颇为了解,对自己这颗脑袋倒不担心,他道:“和亲契丹的事,我却有些怕他当真。我已经去游说了政事堂的诸位相公,即日下令,命曹荇往岭南讨贼,将神策军召回,戎卫京城。再以朔方边军讨伐契丹,温泌倘有异动,召天下群雄讨之,他半个契丹人,名不正言不顺,天下百姓尽皆唾弃,不足为虑。此事政事堂已经议定了,陛下反对也没用。“
他向来比她思虑周全,吉贞听着,既没有心思,也没有精神去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