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二)——绣猫
时间:2020-04-06 09:15:43

  吉贞眼里,宛如破冰,绽开一丝笑意,却极清冷和讥诮,“戴玉箴死了,崔凭死了,我阿耶阿娘也不在了,只有武宁安然无恙,活到了现在?”
  “我那时只随意看了几眼,但武宁年轻时,的确是很美的。温泌长得更像她多点。”徐采握住吉贞的手,“其实你也不必太耿耿于怀,武宁又何尝不是个可怜的女人?”
  吉贞嗤道:“大概天下美丽的女人,在你看来都是可怜的。”
  徐采莞尔,“可怜,却不可爱。唯有杨撒八令我念念不忘。”
  吉贞笑着乜他一眼,“你,自作自受,活该后来被擒,我这辈子,还没有哪个男人敢当着我的面……”
  “停停,”徐采忙不迭阻止她,一想到当时的情景就要发窘,他忙转移了话题,“后来,戴申回了陇右。我那时觉得他算是可造之材,又因戴玉箴一事,对先帝颇有不满……”他自己先笑着摇起头来,“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
  “殿下!殿下!”桃符在门外轻声疾呼,打断了两人灯下叙话。
  察觉到桃符语气中急切,吉贞霍的起身,叫道:“进来。”她劈头就问桃符,“是普贤奴找到了吗?”
  “不是。”桃符哆嗦着,“殿下,有急报传至蔚州驿站,曹荇抗旨未去岭南,反而率兵攻克了京城,陛下和太后被禁军护送到了西川,怕东川来袭,又被戴申迎往岭南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吉贞和徐采同时惊道。
  “我们刚过黄河,叛军就攻破了京畿。”
  吉贞身形一晃,跌坐在椅子上。
  桃符见徐采和吉贞二人均是一言不发,她急的团团转,这会正在河东河北交界,进退两难,桃符问:“殿下,我们是南下去找陛下和太后,还是北上去找晋王?”
  吉贞泥塑般坐了半晌,和徐采目光一触,均是复杂难言。吉贞收回了手,心绪稍微平定,“京城已经沦陷,我再去也无力回天了。我要去找我的普贤奴。”她抓住徐采手臂,“你快率我的府兵去,陛下和太后现在在戴申手里,我怕……”
  徐采表情凝结了,“我走了,你怎么办?万一温泌挟持你……”
  “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吉贞轻轻摇头,“你快走吧,万一被河东边军察觉,就走不了了。”
  徐采无言以对,在桃符目光之下,他将吉贞抱在怀里,越揽越紧。
  “快走吧。”吉贞轻声催促他,顺势推了徐采一把,她的眼里闪动着笑意,“你还想做一次温泌的俘虏吗?”
  徐采点头,当机立断起身,立即命折冲都尉召集人马,折返方向南下。徐采要离去之际,吉贞从后面拽住了他的衣袖,“徐采,”她的眸光如星如月,既璀璨耀目,又凄婉动人,她紧紧抓着他的手,祈求道:“你和戴申,仍有昔日的情谊在,如果一日他有不臣之举,你能替我护着陛下吗?”
  徐采看着吉贞近在咫尺的脸,他那朦胧的视线中,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如月色般的皎洁明亮,他在她的脸颊上珍而重之地抚了抚。“能。”他低声道。
 
 
第53章 沃野弥望(六)
  温泌在使府与众人议事。
  自京城沦陷于朱邪诚义之手不过五年, 东川边军不似沙陀屠夫残暴,百姓几乎算得上处变不惊了, 只紧闭门户过自己的日子, 时不时打听打听皇帝何时再归来,如元龙十年春那般克复京城。
  杨寂精益求精, 对跑了皇帝一事颇有些遗憾,“小儿郎别的本事没有,逃命倒是跑得快。戴申和姜绍龟缩岭南, 一时半会是不会冒头了。只怕崔屹、戴度这些人要使坏。”
  温泌道:“朔方临河东,南望京畿,戴度懦弱,先令韩约出袭朔方。”
  容秋堂含泪咬牙,“别派韩约, 让我去吧!五年前朔方得而复失, 我一定要把它再夺回来, 弥山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韩约去。”温泌头也不抬,没有理会激动的容秋堂。
  杨寂亦认为韩约要比容秋堂合适得多, 二话不说,大笔挥就调兵令, 命人急送韩约, “还有崔屹这些人,”杨寂走回来道,“他们麾下州兵、团练兵也亦有数万, 横亘在京畿与范阳之间,不啻当年的卢燧了。”
  “一群趋利避害,只会卖嘴的名门望族,他们哪比得上卢燧?卢燧尚且有骨气自尽。”温泌嗤之以鼻,“他们不是誓死追随萧侗吗?萧侗死了,你看他们会不会跟着去死。”
  杨寂道:“岭南一时半会,怕动不了。谁有那个能耐于万军中取萧侗头颅?”
  “岭南不急,先扫清京畿。”温泌道,“萧侗在岭南,是戴申自己说的,各路诸侯谁看见了?让曹荇从宫里拖个死人出来,张榜告知天下,就说萧侗已经升天了!”
  “你,”杨寂瞠目,继而笑着摇头,“这样愚弄百姓,蛊惑人心,行得通吗?”
  包春从府外找来,在门口探了下脑袋,对温泌努了努嘴。温泌看他一眼,若无其事抓着鱼符,在手里颠来倒去。
  杨寂等人背对门口,尚未察觉。杨寂笑道:“兴许听说萧侗死了,崔屹等人也松口气,立即献城投降了,也省的我们损兵折将去攻城。”
  杨寂与众人商议平定京畿之事,温泌只是听着,却不开口了。杨寂见他心不在焉,十分稀奇,讨论排兵布阵的事,温泌竟然没精打采,他捅了下温泌的胳膊,小声道:“你是瞌睡了?”
  温泌嗯一声,把鱼符往怀里一塞,说:“我去闭会眼,你们接着商议吧。”
  丢下众人,他走出使府。刚一跨出门槛,便上马扬鞭疾驰,一气冲回昔日公主府,听见室内欢声笑语,他一颗心跳得迅疾,放轻脚步,掀帘而入,见包春领着几个乳母婢女,围着一个鼻涕眼泪横流的娃娃团团转。
  牛乳,拨浪鼓,小布偶,都试过了,没有用,还是包忽里颇有心得,蒙着被子跳上榻,一遍一遍表演大变活人。娃娃瞬间止了眼泪,发出咯咯的笑声。
  “阿郎!”包忽里一扭头看见温泌,丢了被子跳下床,献宝似的给他看,“普贤奴大王。”
  “我的儿子!”温泌欢笑一声,一把将普贤奴抱起来,还没等看仔细他的鼻子眼睛,普贤奴却发怒了,一脚踩在温泌脸上,挣扎扭动要下来。温泌赶紧将他放下来,普贤奴正是学走路的时候了,他两只小腿稳稳站定,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扯起被子脑袋钻进去,学包忽里“哇”叫一声,甩开被子露出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笑弯成月牙。
  温泌看着他,一颗心欣喜得要炸裂,跃跃欲试还想抱,手都没伸出去,普贤奴很警惕地爬开,“啊”,他呼唤一声包忽里,乐此不疲地在被子里钻进钻出。
  温泌微笑了,坐回案边,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和包忽里玩闹的普贤奴,“我的好儿子,”他得意极了,忍不住要问旁边的包春,“你见过谁家孩子长得这样结实,这样漂亮的吗?”
  “没有!”包春乐呵呵道,“小阿郎和你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但比你白。”
  温泌频频点头。
  普贤奴和包忽里闹了一会,瞌睡了,眼皮耷拉下来,乳母要抱他去睡觉,包春道:“让郎君抱吧,这会脸看熟了,兴许不怕了。”
  温泌如奉圣旨,小心翼翼把普贤奴抱起来。他初次抱幼儿,略觉别扭,还想调整下姿势,却见普贤奴歪着脑袋,乌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温泌有些紧张,怕他要哭,谁知他径自将脑袋往他肩头一靠,瞬间便呼呼睡了。
  温泌抱着他,坐也不敢,躺也不敢,只能在室内转圈。幼儿软软的身体依偎着他,鼻子里发出轻轻的呼噜声,是睡熟了,温泌微笑,从怀里取出那枚会硌着他的铜鱼符,展开普贤奴的小手,放进他手心里。
  “好儿子,普贤奴,”温泌轻声道,“阿耶的一切都是你的。阿耶要把整个天下都给你。”
  抱了许久,温泌把普贤奴放回床上。所有的激动、惊喜都渐归平静,他坐在窗边,看着普贤奴一张安静的睡颜,陷入了沉思。
  “郎君,”包春低声细语,“公主府里虽然平日没人来,但保不齐衙署里的人突然要来找你,他们若问起来……”
  “先别让他们知道,以后我自有安排。”温泌道,“也别让巴雅和武宁公主他们碰他。”
  包春似觉不妥,“你一个男人,武宁公主毕竟……”
  “我不用他们。”温泌毫不犹豫,“我自己的儿子,自己会养。”
  包春应声,不再赘言。温泌沉默地看了许久普贤奴,他微微摇头,道:“你说的不对,普贤奴长得不像我。”
  “郎君你的血脉,不像你,像谁呢?”包春喟叹,停了会,他补充了一句:“笑起来像你多一点。”
  包春走后,温泌反正也无心公务,索性除去外袍,躺在普贤奴身侧,继续看他。他的睫毛那样长和密,花瓣般的嘴唇微微开启,脸颊圆鼓鼓的雪白。要不是那样易怒而生机勃勃,他觉得他简直像个女孩了。
  即便这样,他仍旧对他无处不爱,无处不赞赏。最后他在普贤奴的脸颊上亲了一亲,又亲一亲,心满意足地睡了。
  余后半日,普贤奴和温泌混得熟了,随便任他抱,任他亲,温泌信心大增,放出豪言,要领普贤奴一起睡,并连乳母和包忽里等人都赶走了。翌日一早,包春仍旧是不放心,天刚亮便轻轻敲起门来,父子两个睡得昏天黑地,没人搭理,包春不得已扯着温泌的耳朵。
  “郎君,”包春凑近他,“公主进范阳了。”
  温泌头昏脑涨,把脸上的一双小脚丫挪下来,他翻身坐起,捧着脑袋,两眼无神地看着包春。
  包春一看他眼下的乌黑,不禁发笑,“你夜里没睡多会吧?”
  温泌脑子里嗡嗡声过去后,恢复了些许神智。他满是血丝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郁,“哪个公主?”
  包春冲普贤奴努了努嘴。
  温泌揉了揉太阳穴,怕吵醒普贤奴,他和包春一起走至外间,扑了几把冷水在脸上,温泌清醒不少,问道:“屈列没有派人来迎?”
  “还没有。”包春道,“京城有变,皇帝都逃去岭南了,全都乱了套,还要不要和亲,都没人知道了。”
  两人说话间,包忽里也蹦了进来,大概也听说了清原公主到河北的消息,他胆大包天的一个人,也有些惊慌,连声道:“阿郎,殿下要打我的话,你一定得拦着。”
  “她带了多少人?”
  “没多少了,就几名侍卫,一群婢女,府兵都南下救驾去了。”
  温泌冷嗤,“那她拿什么打你?花拳绣腿吗?”把革带拿在手里,他吩咐包忽里,“既然是待嫁的公主,让她就住在幽州驿馆,什么时候屈列来迎,什么时候去送她。”
  包春追在他身后,“要是她直接来公主府……”
  温泌慢慢系上革带,“随便她。”他浑不在意道:“这不是她的府邸吗?”
  抬脚正要走,却见普贤奴不知何时自己从床上爬了下来,穿着小衫小袴,张开双臂,蹒跚而来,温泌一笑,普贤奴抱住他的腿,含糊不清道:“抱。”温泌眉开眼笑,要早早去衙署的念头也打消了,抱着普贤奴去了后苑,“阿耶教你射箭!”兴冲冲地吩咐包忽里,“让人制一把小弓箭,再找一匹温和的小马。”
  包忽里连声道好,包春哭笑不得,跟在温泌身后,“小阿郎才一岁,要挽弓射箭,还得好几年呢。”
  “不用等那么久。”温泌很有信心,“我的儿子天纵奇才,兴许很快就能骑马了。这不是已经会走了吗?”
  普贤奴到了后苑,抓猫逗狗,一把小箭,扔得四处飞散,温泌陪着他闹了一早上,兴致未减,包忽里把自己幼时玩过的小弹弓都翻了出来,温泌抱着普贤奴在自己膝头,握着他的小手拉弹弓,一个泥弹打中包忽里脑袋,普贤奴扭头晃脑,突然嘴巴一瘪,嚎啕大哭,挣扎着要从温泌膝头下来。
  包忽里哧溜一声,钻进花丛逃走了。
  温泌放下普贤奴,站起身来,沉默看着池畔的吉贞。
  两年不见,疑似隔世,蒙山溪涧边那道疏淡的人影,又有了实体。他看着她,有一阵没动。
  吉贞的眼睛只在普贤奴身上。
  普贤奴哭着举起双手,挪到吉贞面前,吉贞紧紧抱了他片刻,将普贤奴交给桃符,冲上来就打。她赤手空拳,又不比温泌高大,打在他身上,犹如蚍蜉撼树,她抓着他衣襟,狠狠推搡了几把,还不解气,抓起满地的箭簇弹弓都往他脸上扔。
  温泌没有还手,被箭簇划伤脸颊,沁了一滴血,他脸微微一偏,冷斥道:“你发什么疯?”
  吉贞怒火滔天,硬是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她把普贤奴抱在怀里,转身就要走。
  温泌忍无可忍道:“你往哪去?”
  吉贞道:“我去岭南。”
  温泌嗤笑,“范阳到岭南一路战乱,就你这些虾兵蟹将?”
  吉贞毫不彷徨,立即又道:“我去契丹。”
  温泌简直要笑了,“你去契丹干什么?”
  “我去嫁给可度。”
  “可度早死了,你去嫁个死人吧!”温泌没好气地说,他上前一步,吉贞便满脸戒备地退一步,普贤奴被她紧紧抱在怀里,温泌没有要抢的打算,只是冷睇她一眼,便往外走。走了几步,他不解气,大步走回来,在普贤奴脸上亲了一记,“普贤奴,好儿子,”他笑道,“你的姑母是个自作聪明的蠢货!晋王算什么?阿耶要你名正言顺地当皇帝,干死萧侗和戴申这群窝囊废!”
  吉贞胸口一窒,刹那间,她明白了温泌的用意。她脱口而出,“普贤奴不要当皇帝!”
  “你怎么知道?”温泌哼道,转而对着普贤奴,他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好儿子,要当你就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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