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二)——绣猫
时间:2020-04-06 09:15:43

  屈列又道:“你们公主在这里,吃不惯,睡不惯,眼见着瘦了,也黑了,你们陛下要供养她的衣食器具,什么时候才送来?”
  崔屹忍气道:“夷离堇的单子我已经转呈岭南了,路途艰险,没有那么快。”
  正说着,屈列笑起来,崔屹以为她是嘲讽自己,待要作色,却听耳际一个揶揄的声音道:“你们殿下都瘦了,也黑了,你没听见吗?”
  崔屹皱眉看着温泌,不知是该叫他“乱臣贼子”,还是要叫他“武威郡王”。双方立场相左,屈列偏偏要把他们凑一起,崔屹心知此宴不是好宴,默然坐在了不显眼的角落。
  “怎么,”屈列笑看着温泌落座,“郡王要供奉公主的衣食吗?”
  温泌没有看那又瘦又黑的可怜公主,只嗤道:“是供她,还是供你?”
  屈列越和他打交道,越觉得这人说话不痛快,不真诚,令她很讨厌。她哼一声,“供她,供我,有什么区别?”
  “有,”温泌灿然笑道,“供你,可以,供她,不行。”
  “男人啊,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屈列笑睨身侧的吉贞,“公主,我说的对不对?”
  吉贞道:“夷离堇是在说谁?”
  屈列叹道:“所有的男人。”她一眼瞧见温泌身边还站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正冷淡而茫然地看着远处的群山,始终不曾对自己见礼,屈列鼻子里哼了一声,对温泌道:“你这个侍从,很不懂礼数。”
  “什么侍从?”温泌道,“这是我的妻子。”
  屈列哑然,从巴雅细眉细眼的五官,看到一马平川的前胸。男士的窄袖圆领袍,穿在她身上竟然丝毫不违和,屈列碍着温泌的面子,忍着笑道:“原来是郡王妃,我失礼了。”
  “她也是契丹人,夷离堇不必客气。”温泌看巴雅一眼,眼神十分温和。
  屈列咦一声,“是哪家的女儿?”
  悠长的号角声响了起来,屈列没有听见巴雅的回答,也不甚在意,在座的武士们要在夷离堇面前露一手,骑上马箭一般飞驰而去,他们黑压压的一片,跑得太快,太猛,惊散了深草中的小兽,箭雨过后,骑士们争先恐后,拎着猎物奔回了屈列面前。
  屈列却拒绝了他们的献礼,她没有忘记盛会的目的,“我要为公主,挑选整个契丹最英勇矫健的男人。你们的猎物,应该献给公主。”
  众人一呼啦涌到了吉贞面前,面对喜怒无常、下手不留情的屈列,他们敬畏居多,但面对尊贵美丽的中原公主,便是货真价实的爱慕。他们把血淋淋的猎物堆得如山一般高,依次走到吉贞面前,用契丹话歌颂吉贞如何的高贵,如何的美貌,吉贞听也听不懂,只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对牛弹琴。”温泌忽道。
  人们也终于发觉了公主的迟钝。语言有障碍,他们索性住了嘴,面带微笑,俯身在吉贞那红云般的裙角亲吻。有大胆的,甚而想拉起吉贞的手,可惜公主十分矜持,雪白的双手藏在袖中,只对他们微笑致意。
  “普贤奴啊普贤奴,”温泌望着天边的流云冷笑,“你的姑母只顾自己风流快活,哪有半点把你放在心上?”
  “公主。”屈列见一波波的矫健男儿走上来,吉贞却只是摇头,她顿生不悦,“整个契丹的勇士都在这里了,难道你一个都看不上?”
  吉贞总算耳目清净,她轻抚着绫裙上的褶皱,嫣然笑道:“听闻契丹八部众的第一位首领大贺窟哥,他的弓箭可以追上天上的太阳,他的马鞭可以击退东海的巨浪。可我今天并没有看到能够媲美窟哥的勇士。我堂堂的公主,只有八部众的首领可堪匹配,可惜夷离堇你是女人。”
  屈列将脚下的男奴踢开,脸上的笑容褪去,她冷冷地看着吉贞,“公主,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我难看,我回去要抽你的鞭子。”
  吉贞的笑声悠长而清越,在安静倾听的众人耳际盘旋,“雁哥,你的祖父屈列背叛了窟哥,灭了大贺氏,大概你也是有射日之能的,否则凭什么继承屈列的基业,统领八部众呢?窟哥已经死而复生,天上的云是他的眼睛,山间的风是他的耳朵,他此刻就在看着你,听着你呢。”
 
 
第57章 沃野弥望(十)
  “窟哥转世?”屈列放声大笑, 凌厉的双目看向座下众人。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心怀不轨,想要借窟哥来将她取而代之, 但她不怕。“我乃屈列, ”她昂然道,“谁是窟哥转世?你们哪一个是窟哥?站出来。上一世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这一世,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众人被她的威仪所慑,心中一颤, 均低头不语。
  屈列自鸣得意,笑着向人群中发问:“大巫,你通鬼神,知天命,你告诉我, 这里谁是窟哥转世。”契丹人对鬼神有天生的敬畏, 即便屈列, 在大巫抬起头来时,脸色也肃穆起来。
  白发苍苍的大巫拖着灰袍在草地上摸索,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瞎子, 灰白的阴翳填满了双眼。在英姿勃发的年轻人中,他像个一片枯叶, 一只灰蛾, 连声音也是粗哑沉涩的,“夷离堇没听过那些歌吗?”大巫呵呵轻笑。
  “铁铸的翅膀,坚硬的翎羽, 山间岚气铸就闪电般的双瞳,东海波涛洗涤白玉般的利爪。他是狂风席卷大地,他是浓云遮蔽天日。”大巫悠悠吟唱,苍凉辽远的歌声在云霄中断断续续地飘荡,他年老体衰,唱了两句便力竭了,他叹道:“人们都说,窟哥的躯体已经融入大地,灵魂亦化作了神鹰,在草原上翱翔。哪有转世成人一说啊?”
  老东西。屈列硬是忍到大巫唱完了那几句,所幸他识时务,及时话音一转,屈列那阴沉的脸色才缓和下来,“行了!”她不耐烦道,喝止了众人的交头接耳。
  隔着舞者交错的身影,祭坛的干柴已经高垒,用以祭神的谷物、牲口都被送到了祭坛前。屈列一抬手,鼓乐骤停,她抓起侍者送上来的巨弓,掣出箭支,一道火光划过人群,“嘭”一声,点燃了祭坛。
  众人欢呼叫好。屈列故意冷落了吉贞,她转而对温泌笑道:“郡王,我这把弓,配十三钱的箭,能射两百余步,你觉得怎么样?”
  温泌道:“夷离堇天生神力,没有几个男人比得上你。”
  这话屈列爱听,她把弓递给温泌,“你也试试。”
  温泌握住凉滑柔韧的弓身,走到毡毯之外,掂了掂侍者送来的箭,他松了松肩膀,缓缓将弓拉开,盈满力量的手臂微微一沉,忽闻“錚”一声轻鸣,飞箭如一道白光,破空而去,众人不禁张开嘴,视线追随白光的余影远去,炽烈的日光刺入眸中,众人不禁眯眼,待回过神时,那只箭已经不知去向了。
  屈列摇头而笑,“郡王,要是在战场上……”
  “看呐!”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刹那间所有人都禁声了。
  晴朗无云的天气,忽然狂风大作,一片巨大的黑云迅速地漫了开来,一时遮天蔽日,天地间陡然昏暗下来,祭坛上熊熊的篝火激烈地飞蹿,所有的人都被骇住了,眼见那片黑云猛然坠落,直扑到眼前,吓得尖叫奔逃。
  黑云好像被无形的力量撕扯成了数片,在人群上空停驻了一瞬,扎堆在了祭坛边的牲口上,还没来得及给天神享用的牛羊顷刻间成了骨架。
  “是鹰。”屈列喃喃道,怒视了一眼温泌,她道:“你那一箭误入林中鹰群,它们受惊了。”见众人被群鹰嗜血的景象吓得失色,屈列从温泌手里抢过弓来,正要去射,身边奴隶一把扯住她的手,疾呼道:“夷离堇住手,是隼王!”
  那是一只巨隼,同伙们急于啃食牛羊时,它展开乌云般宽广的羽翼,在旌旗间盘旋,然后悄然无声地落在了温泌面前。
  “呀,是你!”巴雅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冲上前抚摸着隼王的翎羽。
  刚才还疾风闪电般的隼王,温驯地走上了巴雅的毡毯。利爪抓住巴雅的袍边,它叼起巴雅掌心的肉干。
  “你是什么人?”屈列察觉到了异常,忽然抓起案边切肉的匕首,她走到巴雅面前。
  感受到她的杀气,隼王的双翅骤然飞展,一双锐利的鹰眸警惕地盯着她。
  刀柄因汗水而打滑,屈列的手攥得更紧。“你是契丹人,”屈列逼问巴雅,“你是哪家的女儿?”
  巴雅站起身来,镇定看着色厉内荏的屈列,“我姓大贺。”
  原来如此。屈列大声地冷笑,“胡说八道!大贺氏已经死绝了。”
  巴雅掷地有声:“窟哥没有死。”
  屈列匪夷所思地大笑,“你是窟哥?你一个女人,也敢说自己是窟哥?”
  “夷离堇也是女人,你自称屈列,她为什么不能是窟哥?”温泌拦在了巴雅面前。
  “好,你自认窟哥,我要和你一决高下。”屈列的无措不过一瞬间,她看向温泌,告诫意味极重,“郡王,你连契丹人都不算,遥辇氏和大贺氏的恩怨,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走开。”
  温泌按在巴雅微微颤抖的肩膀上,把她推到自己身后,“她是我的妻子,怎么跟我无关?夷离堇,你想和我动手吗?”
  “我怎么会对贵客动手?”屈列恶狠狠地笑了一声,退回毡毯上坐下来,她看着寸步不离温泌身后的巴雅,“这样一个女人,郡王竟然把她当成宝一样啊。”她阴阳怪气道,故意瞥了一眼旁边语笑嫣然的吉贞,“我看你快和大巫一样瞎了。”
  温泌满不在乎地笑道,“眼瞎又怎么样?心不瞎就行了。”
  他待巴雅温和平顺,不似作伪,吉贞对此也没什么反应,屈列有些没趣,哼了一声。看见巴雅身边的隼王,她既畏惧,又厌恶,“把这些蠢鸟弄走!”她斥责旁边的侍从。
  隼王吃饱了肉干,弯钩般的喙在巴雅掌心轻啄,巴雅笑了一声,拍拍它的翅膀,“去吧。”隼王锐鸣一声,恋恋不舍地看眼巴雅,率领着群鹰,呼啸而去。
  这时,座下众人才打消了怯意,一边观望群鹰汇聚的奇异景象,不时以狐疑的目光打量巴雅。屈列把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只是冷笑几声,不再多话。
  “多谢夷离堇盛情,日色已晚,在下告辞了。”崔屹来了契丹这半日,食不下咽,总算找到契机,急忙退席。
  “盛会还有半月,郡王不妨多住些日子。”屈列没怎么挽留崔屹,对温泌却格外地热情起来。
  夜风吹散了篝火熄灭后的浓浓烟气。温泌站在毡帐外,看着星海般的草原。
  巴雅仍旧是男装打扮,手脚麻利地替温泌铺了一层层狼皮褥子,她又跑去帐外汲水,煮茶,忙得不可开交。温泌拦也拦不住,懒得再管她,倒头躺在褥子上,他枕着双臂,回忆白日情景,沉湎了许久,他克制住胡思乱想,对巴雅道:“你总这样,别人都会觉得你是个奴婢。”
  伺候惯了大巫,和温泌共处一帐,巴雅亦不觉得羞涩,她把自己薄薄的褥子扯到温泌脚下,和衣躺下来,笑道:“阿郎说什么,我本来就是个奴婢啊。”
  温泌道:“你看见屈列了。统领八部的夷离堇,要像她一样。你能做到屈列那样吗?”
  巴雅虽然恨屈列,但也不得不气馁地承认:“阿郎,我比不上屈列……”
  “你不喜欢契丹吗?”
  “我喜欢的!”巴雅激动地说,“我是契丹人,是大贺氏唯一的后嗣,我的祖父是伟大的窟哥。大巫曾经每天都这样叮咛我,可是……”她的声音低了,“我在范阳长大,阿郎你们都是汉人,我有时又觉得,做个汉人也没什么不好。”
  巴雅不及屈列。温泌心知肚明,他沉吟道:“我今天忘了,应该在那些契丹人中物色一个来帮你。”
  “有阿郎你就够了啊。”巴雅心无芥蒂,“我做夷离堇,你做漠北都督,反正我是女人,也做不了都督。”
  温泌笑她的天真,“我打天下都忙不过来,帮你做一个小小的漠北都督?”
  巴雅赧然,又开心地笑道:“阿郎,你今天射箭的时候,还有挡在我面前和屈列说话的时候,我觉得你才是真正的窟哥转世!你的语气和眼神,好像真的把我当成你的妻子一样。”
  温泌见她越说越起劲,忍不住道:“我不护着你,屈列会杀了你的,那我这几年不是白忙活了?”
  “我知道。”巴雅小声道,她是没有城府的,安静了片刻,她迟疑地问:“阿郎,杀了屈列,把夷离堇之位夺回来后,你会不会就丢下我不管了?”
  “不会。”温泌安慰她,“大巫临走时,我答应过他,会照顾你。”他嘴上和巴雅说话,心思早跑到了九霄云外,一时沉默,回神之后,又提醒巴雅一句,“你还是快找个男人吧。你看今天那些人,好像没见过女人一样,兴许他们也喜欢你了,毕竟你以后要做夷离堇的。”
  巴雅对找男人这事其实不太热衷,但她意识到了温泌的不耐烦,有些黯然地说:“知道啦。”
  “我出去一会。”温泌突然爬起来,他一刻都等不及了,匆匆往外走,只丢给巴雅一句:“旁边毡帐里是侍卫,如果屈列来就喊人。”
  没有听清巴雅的回答,他走得飞快,夜风从耳边划过,他一把掀起了吉贞戎帐的帘子。
  戎帐里,桃符、娄焕之和包忽里都还在。今日的隼王令他们大开眼界,这会几张嘴凑到一起,争论得热火朝天。“阿郎!”包忽里先反应过来,他跳起身,高兴地看着温泌。
  温泌一眼看见吉贞独自在灯影暗处沉思。她也意识到了有人突然闯入,抬起一双愠怒的明眸。
  “包忽里,你们都出去。”温泌看着吉贞,说道。
  “是!”包忽里干脆地答应一声。
  “走哪去?”吉贞呵斥。
  包忽里眼睛一转,二话不说,两手变爪,把呆滞的娄焕之和桃符拖了出去。
  三个人到了帐外又低声争吵起来。声音尚未远去,温泌已经大步流星到了吉贞面前。吉贞警醒,却躲不及,被他揽住纤腰,俯脸往她唇上亲来。她手一扬起,被他抓住两只手腕,灼热的气息迫使她开启牙关,他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激烈,好像要将她的唇舌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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