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二)——绣猫
时间:2020-04-06 09:15:43

  戴庭望拾起白绢看完,亦变了脸色,父子二人沉默不语。
  戴度叹道:“陇右河西的半数兵力也被调至朔方,如今灵武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须得请晁公来一起商议才行。”
  “父亲先别告诉晁公。”戴庭望将要起身叫人的戴度按住, “父亲为了守灵武, 殚精竭虑。万一被有心人传出母亲为韩约所俘,日后一旦灵武有失,陛下一定会疑心父亲徇私。”
  “难道要置之不理?”戴度哽咽, “你母亲也就罢了,你妹妹正值青春, 县主年纪还小, 她自幼失祜,本就够可怜了,落在韩约手里, 还不知要怎么折辱她们……”
  戴庭望攥着白绢,紧皱眉头凝望着窗纸。已经长成的身躯,如巍巍青松,蕴藏着年轻矫健的力量。
  “灵武不能有失,母亲也不能不管。”戴庭望看向他未老先衰的父亲,“这件事大人听我的吧。”
  自韩约传书给戴度,三日已过,灵武城内没有丝毫动静。韩约深知戴度此人素少决断,也不催他,兀自在营中休养生息,到第四日,戴度使者出城求见韩约,称愿献城而降,请韩约尽早交还戴氏的家眷。
  韩约大喜,一面急命人传信于曹荇,将戴氏几名女眷押解至朔方。戴度得信,撤去城头守兵,放下吊桥,请韩约大军进城。
  韩约身经百战,虽然欢喜,却也不曾放下防心,只令大军在城门一射开外的空地上暂且伫立,他由数名亲卫护送到了城下凝神观望,亲卫高呼道:“戴使君怎么不亲自出城来迎?”
  洞开的城门内走出一名年轻人,脱去了戎装,只穿窄袖袍,身无兵刃。
  韩约扯着马缰,认出他来,“戴庭望。”
  戴庭望走到韩约马前,拱手道:“我家大人染病,不能起身,特遣我来为将军执缰,请将军进城。”
  韩约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听说你曾在监门卫做过三年禁卫?”
  “是。”戴庭望从容不迫,“我手无寸铁,将军担心什么?”
  “子为父服其劳,戴度有福。”韩约笑道,“请你前头领路吧。”
  戴庭望牵起马缰,缓缓而行,韩约随口问及城内情形,一双虎目不住在城头城内扫视,忽觉戴庭望脚下慢了,韩约未及出声,眼前人影乍然一闪,被戴庭望跳上马背制住了马缰,韩约疾呼一声,左右侍卫飞身扑上,却城头疾坠的箭雨逼退。
  韩约扭身,欲将戴庭望砍落马下,两人在马上离得太近,刀枪竟然施展不开,只有赤手空拳去夺马缰,戴庭望拔出革靴中匕首,刺入马身,战马嘶鸣着狂奔而去,将追来的侍卫越抛越远。
  两人在马上撕打,韩约力大,戴庭望灵敏,一时不分胜负,韩约回过神来,竟然已经到了荒无人烟的郊野,自己的士兵被甩得全无踪迹。韩约咬牙,丢开缰绳,扯着戴庭望一齐滚落道边,摔得闷哼一声,戴庭望又扑了上来,缠斗半晌,韩约为攻城苦熬近月,体力耗尽,渐渐不敌,一脚将戴庭望踢开,连滚带爬地往前逃,戴庭望紧追不舍,一路打到日色将暮,韩约一头栽在地上,“终日打鹰,反叫鹰啄了眼,”他气喘吁吁地笑道,“我动不了了,你杀了我吧。”
  戴庭望满脸泥汗,紧紧抿着嘴,将韩约五花大绑,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发花。
  “还不杀我?”韩约透过气来,“一会追兵来了,看你怎么逃。”
  “不杀你。”戴庭望道,“我拿你去换人。”
  韩约一张脸原本就累得通红,闻言简直要红里发紫了。“曹荇,对不住你,让你白忙活了。”他又笑又叹,还想跟戴庭望拉扯几句闲话拖时间,“年轻就是好啊,我四十了,你胜之不武……”
  戴庭望一拳击中韩约后脑,将他打晕,然后拖着人到了山坡洞中。躲过一夜,体力略微恢复,才押着韩约沿小道回了灵武。
  “韩约被俘?”吉贞听到这话,惊诧不已。
  “是被戴庭望抓了。”娄焕之自契丹之行后,对书本便没了兴趣,也不惦记弘文馆了,整日在外头看士兵操练,打听前方军情。他将戴庭望俘虏韩约一时绘声绘色讲给吉贞,若非此刻敌我有别,简直要对戴庭望大加赞叹了。
  “戴度的家眷现在在哪?”吉贞问。
  “本以为戴度要献城投降,人都押出河东了,谁知韩约被俘,武威郡王令退至雁门关,约定戴庭望送韩约到雁门,双方换人。”娄焕之道,“往朔方的大军也撤回河东了。如今天气渐寒,要筹措粮草,再攻朔方,得等年后了。”
  怪不得温泌急着要迁都晋阳了,吉贞心想。
  原本依照杨寂的意思,迁都乃是大事,要修建宫室,扫清河北河东诸州县,少说也要两三年的功夫,温泌却不答应了,“晋阳原本便是北都,离宫犹在,稍加修缮即可,不必大费周折了,现在战事频繁,哪有余钱再大肆挥霍?早早把文武百官搬来,重振朝纲,以正视听,也就够了。”
  杨寂知道温泌心急,“这样总是有些仓促……”
  “仓促就仓促吧。”温泌用镇纸压住给曹荇的书信,等待墨迹晾干,他道:“朔方战事不利,难免士气低迷,先迁都,再祭天,誓师,好好振一振士气。晋阳襟四塞,控五原,这种四面狼烟的时候,在晋阳战事决策也方便些。”
  杨寂被他说得也心动了,玩笑道:“说搬就搬吧,我知道你眼红晋阳也不是一天半天了。”
  温泌对他眨一眨眼,意极神秘,“这个地方孕育龙气,你又知道什么?”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冬月中,迁都晋阳,皇帝昭告天下,改元为光耀。此值光耀元年末,除漠北至京畿,黄河至渤海为平卢军所占,其余诸道,仍以萧侗为正统。沦陷京畿的文武百官,多数归顺了新朝,奉命迁来晋阳后,便开始筹备祭天誓师之礼。
  晋阳的冬天,比京都要冷。未至腊月,已经飘过几番新雪。皇帝比寻常幼儿生得健壮活泼,未满两岁,健步如飞,上一刻横眉竖目,下一刻便笑逐颜开,隔着宫墙都能听见他咯咯大笑的声音。
  郑元义来拜见时,乳母正领着皇帝在炉边击球。郑元义自受过刀伤后,肩头总不由自主伛偻着,因此更显得谦恭温和。他微笑看了阵皇帝,对吉贞道:“近来有许多故旧朝臣来求见殿下吧?”
  吉贞看见故人,瓷白的脸上绽开一丝浅笑,“是有许多,你来的还算晚了。”
  “奴倒是来过几次,但武威郡王都在,因此未敢犯禁。”
  吉贞一哂,“你不用怕他的。”
  “他如今挟天子以令诸侯,不独奴,京畿来的朝臣,谁不畏惧?”郑元义虽有私心,但这说的是实话,也显得格外恳切,“宫里现在唯二两个姓萧的人,一个陛下,一个殿下。陛下还小,因此群臣们也和奴一样,把殿下当成主心骨了,殿下得多庇护着这些人啊。”
  吉贞摇头:“他们真对萧氏忠心,当初也就追随萧侗去岭南了。”
  郑元义见吉贞提起萧侗,神色甚为平淡,也就不再避讳了,“如今岭南被戴申把持,废帝而自立,是早晚的事。”
  “但愿那一天早一点,兴许戴申还会留冬郎一命。”吉贞望着皇帝发怔,洁白如玉的脸颊越发显得瞳仁漆黑如墨。
  殿下也为手足相残而心里不安吗?郑元义心里呢喃,自然是没这个胆子问出口。两人相对无言,见一群内官走来,要将皇帝抱走,吉贞离座,上前拦住,道:“去哪?”
  内官道:“武威郡王有令,要请陛下去参加祭天誓师之礼。”
  吉贞皱眉道:“外面天冷,陛下年幼,请郡王代劳便是了。”
  “殿下恕罪,郡王说,一定要陛下亲至才行。”
  吉贞犹豫片刻,也便默许了,又令乳母取了风帽貂裘,将皇帝裹得严严实实,乘御辇来到郊外。白玉堆砌的圜丘之下,已经是黑压压的人潮。新朝尚水德,因此纛旗为黑底,龙纹为金线所绣。一轮红日当头,朔风吹得金龙狂舞,在岚气中翻腾搅动。
  温泌登上圜丘,依次自礼官处接过玉璧、玉圭,牛羊牺牲也被牵至坛下,他拂开紫绶,解下腰间的金剑,在手上掂了一掂,似乎还算趁手,礼官凑近,在他耳边低语,温泌手持金剑霍的转身,见皇帝被众人簇拥在御辇上,他那张神采飞扬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绛纱衣裳被红日照耀的如血色般深沉。
  他大步走下圜丘,要把皇帝从吉贞手头接过去,吉贞迟疑,温泌在袖中将她的手握了一握,笑道:“普贤奴都不怕,你怕什么?”
  皇帝兴高采烈,一脚蹬在吉贞怀里,往温泌手上扑去。
  “我的好陛下。”温泌哈哈一笑,丢下风帽貂裘,抱着皇帝上了圜丘,吉贞见他握着皇帝的小手,将金剑举起,呼吸顿止,却见金剑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在牛背上浅浅划破皮肉,取了一点热血,点在了皇帝洁白的额头上。
  皇帝卷翘的睫毛忽闪着,抓着他的手要看个究竟。
  温泌把手擦拭干净,将皇帝高高举起,将士们山呼道:“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普贤奴。”在震耳欲聋的呼声中,温泌轻轻叫皇帝,指了指自己。
  这是他背着吉贞时常和皇帝做的小把戏。皇帝欢笑一声,叫道:“阿塔。”
  温泌回首一看,圜丘下吉贞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脸愠怒。他愈发得意,哈哈笑起来。
  吉贞攒眉,将貂裘交给乳母,自己先行回宫。
  “殿下怎么一脸不高兴?”郑元义在殿外迎接吉贞,觑着她的神色,他心领神会地笑了,“又是武威郡王?”
  吉贞捧起手炉,瞟他一眼,“你整天在我这里挑拨离间的,我区区一个公主,又能拿他怎么样?”
  “殿下可不只是公主啊……”郑元义意味深长道,见吉贞目光陡然冰冷下来,他忙明智地闭上嘴,转个话题道:“近来晋阳城的媒人都跑断腿了,武威郡王的那位契丹王妃形同虚设,不知有多少朝臣想把自己家的女儿送给他做妾,殿下知道吗?”
  吉贞笑道:“想也知道了,理所当然的事。”她捧起热茶吃了一口,凌厉的眉目被热气蒸腾着,柔和了许多,“崔屹的女儿嫁了吗?”
  “嫁了。”郑元义道,“说来也巧,嫁的是正是荥阳郑氏。”
  “和你沾亲吗?”
  “不算沾亲。但总归是一个郑字,多走动走动,也胜过旁人。”
  吉贞放下茶盏,“崔屹之流到现在还举棋不定,如今他深陷平卢军的包围,孤立无援,想必心里也焦急得很,你多去游说郑氏,兴许崔屹也会松口。”
  郑元义叹道:“当初崔氏和武威郡王为婚事闹得不谐,现在要他对武威郡王俯首称臣,恐怕也难。”
  “是我造的孽了。”吉贞轻笑,“你先去试试吧。”
  殿外传来一阵笑声。皇帝每每笑得这么欢畅,一定是有温泌在,吉贞对郑元义使个眼色,郑元义忙穿过屏风往侧殿去了。
 
 
第61章 沃野弥望(十四)
  吉贞看着温泌怀抱皇帝, 自殿外而来。
  这是冬日里难得晴朗的一天,吉贞隐隐觉得祭天时那煊赫的日光还附着在他身上似的, 照得他的鬓发, 眉梢,还有绛纱的袍衫上都闪耀着灿灿的金光。
  被金光刺痛了眼, 她低下头,用绫帕轻拂炉上镂刻的花鸟纹样。
  皇帝被冻红了脸,兀自兴奋地喊叫。乳母们用一个橙红的橘子将他从温泌怀里哄了下来, 拥入暖阁去了。一时殿里静谧无声,三三两两的宫婢来到殿外,听闻武威郡王也在,都四散而去,吉贞望着外头倏忽而逝的裙角衫带, 摇头道:“郡王总不肯承认自己跋扈, 这宫里大多是京都旧人, 先帝的滕御,你这样肆意来去,叫她们如何自处?”
  时人口中的先帝, 便是萧侗,他的宫人俱是年轻娇嫩的少女, 温泌整日在宫里行走, 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一节。他不甚在意道:“一群庸脂俗粉,她们就算想要,我也懒得碰一下, 谈什么如何自处?”
  吉贞被他气的脸红,半晌才憋出一句嗤笑,“你好大的脸。”
  温泌一笑,走来坐在吉贞一侧,隔着案几他倾过身来,摸了摸铜炉,恰将吉贞的手覆在掌心。铜炉本就滚烫了,他的掌心却比炉壁更热,吉贞撇了一下,他也顺势撒开手,望着外头阴霾渐渐聚集的天,说道:“人是奇怪的,有时候觉得天下间人,美丑妍媸,也没什么区别。有时候又觉得,非得那一个人才行,换了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以。我近来越来越觉得,非得那个人不可了。”
  吉贞道:“或许是因为郡王这几年无往而不利,自以为天下皆在你手中,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了。”
  温泌反问:“不是吗?”语毕,见吉贞一双明眸看来,几分讥讽,几分愠怒,温泌知道又惹了她不快,微微一笑,没有再大放厥词。
  外面一阵惊呼,皇帝穿着红袄,像一团火球,又奔出殿外。原来是下了雪,朔风卷着雪片拍打在飞檐翘角上。宫婢往铜鼎又加了炭火,烧得室内暖意融融,温泌坐着不免有些燥热了,起身走时,对吉贞道:“韩约被俘,军中群龙无首,我明天要去一趟雁门。”
  吉贞颔首,“慢走。”
  温泌往政事堂走去,见宫道上杨寂正在冒雪前行,将他叫住。杨寂一看温泌来的方向,便明白了,“你又去公主那了?”
  温泌一肚子的气,张嘴便道:“怎么,这宫里也有你的老婆,生怕被我看一眼?”
  这是哪跟哪啊?杨寂平白遭骂,悻悻赔笑。对温泌和清原夹缠不清的事,他虽然反感,却也无计可施,最近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温泌要去雁门,他是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请殿下一起去雁门呢?”杨寂道。
  温泌道:“你来就是为了这事?”
  “是。”杨寂紧了紧衣襟,在墙角和温泌站定,道:“晁延寿和戴度都曾受殿下恩德,戴庭望又在殿下身边做过几年侍卫,请公主去劝降,兴许大有助益。”
  温泌笑看着他,摇头道:“千军万马不能胜,要一个女流之辈去劝降。若是降了,你我颜面丧尽,若是不降,岂不白费功夫?”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