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二)——绣猫
时间:2020-04-06 09:15:43

  杨寂道:“左右也不过一来一回两天车程,累不着公主的。”
  温泌想要劝他省省功夫,但又懒得再废唇舌,只对杨寂摆摆手,“你自己去请吧。”
  杨寂来到吉贞面前,陈明来意。他对吉贞素有成见,但脸上整日笑面迎人,吉贞对他也算客气,闻言笑道:“如今戴庭望不是我的侍卫,早不听令于我了,我三言两句,怎么劝得他将灵武拱手让出?打仗并非儿戏,杨司马,你注定要失望了。”
  杨寂笑道:“殿下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若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灵武,于西北百姓而言,又是陛下的功德了。”
  翌日,温泌换做戎装,率十余名精卫,自晋阳城北而出,往忻州而来。雪天路滑,吉贞摒弃了车辇,亦着男装随行。
  日落时抵达雁门。忻州多山,群岭峻峭,关口两道巨石门拔地而起,穿云过雁,皑皑积雪覆盖在城垛上。自城头俯视,方圆百里,是无尽的萧索。只有在此时,温泌对来年沙场上的激烈厮杀没有那么多热情,他对杨寂道:“崔屹那里,先不要去招惹他。这个人,要因势利导,不能强逼,反倒要把他的气节逼出来了。”
  杨寂十分宽慰,笑道:“你最近越发能沉得住气了,若是对着公主,也能……”
  “你是和尚,我又不是。”温泌丢给他一句,便径自下了城头,往关内靖边寺走去。
  这靖边寺濒临塞外,长年累月的没有香火,冬日里更显得清寂枯冷。侍卫从附近搜寻了些粗炭,在殿上围炉温酒。一名和尚在殿外哧啦哧啦地扫雪。温泌同众人吃了几盏酒,胸口热腾腾的,大步走来寮房,见吉贞手捧热茶,拥被而坐,发间雪融化成水滴,打湿了垂在颊边的缕缕青丝。
  “哟。”突然卷来的冷风灌进脖子里,桃符忙不迭退开一步,抱着手里正在烘烤的衣裳。
  “越坐越冷,起来吧。”温泌不由分说扯开吉贞的被子,见薄绫的单衣裹着她袅娜的身躯,颈口雪白的肌肤一览无余。他一愣神,吉贞先怒了,扬手将茶盅丢到他身上,冷声道:“郡王!”
  温泌笑道:“是我错了。”却将被子远远丢开,解开身上貂裘,将吉贞裹得密不透风,扯着她下榻往外就走。吉贞挣又挣不开,一张嘴冷风就要灌进嘴里,正叫苦不迭,被温泌抱到马上,他从她背后揽住马缰,附耳笑道:“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你在宫里,哪一年能看到这样的奇景?”
  暖意从背后传来将她包围,吉贞的脸没有那么僵冷了,她不怒反笑,“是呢,看到这样的景致,我即便冻死,也能死而无憾了。”
  “我的裘衣在你身上,要冻死也是我先,怎么会轮到你?”温泌的笑颜擦过吉贞的脸,他收紧缰绳,轻叱一声,骏马一头扎进了茫茫的雪原。
  暮霭沉沉,雪后乍晴,天边疑似沁起一道残余的红霞,照得雪色异彩纷呈,马跑累了,踩在雪窝中缓缓而行,吉贞回头望去,漫无边际白茫茫的天地间,唯有两行马蹄印由近及远。苍凉悲怆的羌笛声拉扯着颤动的心弦,人的魂灵也被风卷着渺无影踪了,只余此身,沉浸在渐至浓郁的夜色中。
  远远有人拎着灯笼找来了,温泌先回过神来,认出是桃符和两名侍卫,他挥了挥手,桃符见马上两人相依相偎,也不知是喜是忧,未敢靠近,只转过身默默在前领路。
  夜色之中,那马只跟着灯笼的光前行,温泌松开缰绳,手从裘衣的缝隙穿进去,冰冷地贴在吉贞的腰侧。吉贞浑身一个激灵,试图把他的手推开,温泌却紧紧箍住了她的腰身。“真冷啊。”他感叹道。
  吉贞惘然看着前方踽踽而行的光晕,夫妻不是夫妻,情人又似仇敌,这算什么呢?
  “明天戴度会押韩约到关口,到时候你别露面了。”温泌道。
  “我不出力,回去怎么跟杨司马交差?”吉贞顿了一下,说道。
  “你跟他交什么差?”温泌道,“手握雄兵,攻不下一个灵武,要靠美色来利诱敌将,传出去天下人都要笑死我了。”
  吉贞嗔道:“你闹过多少笑话了,还怕别人笑?”
  温泌听她语气,有缓和的意思,也不由一笑,说道:“我满腔赤诚,原来在别人眼里竟是笑话,罢了罢了。”他侧首看着吉贞下垂的眼睫,柔声道:“我是看你在宫里太闷,趁机带你来走一走。看见这样壮阔的雪景,怎么能不胸怀畅快?”
  吉贞望着苍茫的雪原,最后也只是轻摇螓首,“真冷。”
  “冷吗?”温泌的呼吸间的热气喷洒在她的耳畔,他抬起她下颌,吉贞被迫扬起脸来,暮色中只觉得他一双眼睛无比深沉而晶亮,在他俯脸的时候,她扭开脑袋。
  温泌一言不发看着她的发顶,良久,他曼声笑道:“怎么,徐采还没死,就要替他守节了?他要是死了,你是不是要去殉情了?”
  吉贞道:“有情可殉,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一骑二人,恰到了靖边寺外,温泌将马缰抛给侍卫,独自下马,往寺内去了。
  翌日正是双方约定换人之时,平卢军在雁门关内,朔方军在关外,相距十里开外。戴庭望率精骑数十人,押了韩约,抵达关门,仰首看去,温泌正独自在城楼上徜徉。
  “温使君,”戴庭望提高了声音,“我已经将韩将军送来了。”
  温泌扶在城垛上,对他招了招手,“上来一叙。”
  戴庭望一双利眸扫视四周,未见伏兵,遂令侍卫看管韩约,独自拾级走上城头。慢慢走近温泌身前时,他仍然是紧张的,一张年轻的脸略显紧绷,相比之下,温泌便随意到近乎亲切了。他在城头置了一案,请戴庭望落座后,亲自执壶,为他斟了一杯酒。
  “这一杯是赔罪。”皑皑积雪,映得温泌眉眼越发深秀。他的动作越是温文和雅,戴庭望心弦越紧,他的眉头不禁微皱,温泌似有察觉,却只是一笑,将酒杯推给他,“在范阳伤了你,是我失手所致,还请不要见怪。”
  戴庭望略显生硬,“在下黄口小儿,无甚本事,使君不必客气。”
  温泌摇头,“自古英雄出少年,以前是我看走眼了。”
  戴庭望眸光在那杯酒上一掠,视若无睹,径直问道:“使君,我母亲在哪里?她们不过弱质女流,有何罪过,要被牵连至此?”
  温泌道:“你母亲她们衣食无忧,只是受些颠簸而已,你便愤愤不平,一旦灵武被战火所噬,无辜遭戮的百姓,男女不论,长幼无分,莫说衣食,连性命都难保,你怎么无动于衷?”
  戴庭望眸光微冷,“歪理邪说。若不是使君妄动兵戈,灵武的百姓又怎么会遭遇战火的摧残?”不肯再和温泌多言,他断然起身,“铿”一声,腰刀脱鞘,“我是来换俘,不是来投敌的,你快把我母亲还来。”
  温泌见他固执,也不再坚持,唤一声来人,程氏三人便被侍卫送了来,戴庭望见三人均是毫发未伤,只是神情有些凄惶,顿觉心头一松,叫声“母亲”,那年纪尚幼的县主自到了戴家,独对戴庭望格外依恋,挣脱了侍卫,奔来拉住戴庭望的手。
  戴庭望见温泌言而有信,对他客气了些,“多谢使君。”
  待要离开,县主却扯了扯戴庭望的手,回首轻唤道:“姨母。”戴庭望呼吸顿止,蓦地回身,果然见侍卫中有名年轻的郎君,冬日衣裳厚重,看不出身形,她颔首微笑时,一张洁白秀丽的脸颊自风帽下展露,正是吉贞。
  戴庭望怔了半晌,才道:“殿下。”
  吉贞走近戴庭望,道:“庭望,灵武一战,不论输赢,罹难的都是百姓。你本可以挽救他们于水火,何必要逞一腔孤勇呢?”
  她的气息那样馥郁,眼神如斯清澈,戴庭望有一瞬的心醉神迷,沁凉的雪点落在眉间,他瞬间回神,沉声道:“殿下,陛下乃萧氏正统,天下皆知,人心所向,怎么能说臣‘一腔孤勇’?殿下要臣归降,自此奉此人为主吗?”他一指温泌,“即便殿下看他千好万好,在臣看来,他是个薄情寡义之徒。臣宁愿一死,也不与他为伍。”
  一番慷慨陈词,语毕,心头空寂,戴庭望不再与吉贞对视,垂眸看了一眼案边的酒盏,举起来一饮而尽,热辣的酒意滚过喉头,他的脸微微泛了红,对吉贞拱了拱手,便护着程氏等人走下石阶。
  众侍卫接了韩约,上前嘘寒问暖。城头风卷残雪,只余吉贞和温泌二人,无边无际的阴霾,压得城头欲摧。
  温泌盯着那只空酒盏,心头火气,一脚将它踢飞。
  杨寂正往城头来,被酒盏砸中额头,痛呼一声,揉着额头苦笑道:“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你倒先发起脾气来了。”迎上温泌,他说道:“萧侗昭告江浙诸州县,为筹备来年战事,要预先征收江浙十年赋税,如今江南人心惶惶,生怕战火蔓延,许多富户豪贾举家搬迁,你猜猜是谁出的这个狠毒的主意?”
  温泌奇道:“是谁?”
  杨寂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滕王宴上刺杀御史的那名小官,被流放岭南的?原来此人在当年诸镇联军抗击南诏时,就投了戴申。”他看向吉贞,“殿下还记得这人吗?”
  吉贞道:“姚师望。”
  “正是他了。”杨寂道,“据我所知,此人可是极善投机,颇精钻营,戴申和他在一处,也算是狼狈为奸,祸乱朝政了。”
 
 
第62章 沃野弥望(十五)
  姚师望自投了戴申, 更名为姚嵩,颇受戴申倚重。他提了预征江南十年赋税的奏议, 皇帝犹豫不决, 召来徐采商议,徐采道:“江南诸州县, 唯以陛下马首是瞻。如今江北战乱,人心惶惶,陛下不思安抚, 反而要这样竭泽而渔,难道是要逼江南民反吗?”
  姚嵩怫然不悦,驳斥道:“徐舍人此言差矣了。江南,温泌兵力远不能及,几个乱民, 能掀起什么浪来?陛下颁旨征税, 一者筹备明春战事, 二者震慑民心,一匡天下,正法直度。我朝不征, 温贼便要征,徐舍人怕陛下竭泽而渔, 莫非是诚心要把江南这个大粮仓让给温氏?”
  “陛下原本便民心所向, 为什么要震慑?”徐采和姚嵩嫌隙已久,一开口便是掩不住的厌烦,“怕震慑不得, 反而失了民心。”他转而对皇帝道:“陛下若在江南实施苛政,难免江北百姓也要胆寒。河东河北崔屹之流,怎能不望而生畏,要是因此而投了温泌,江北疆土尽失,就难以挽回了!”
  “商贾豪族,唯利是图之辈,有什么节义可言?”姚师望厉声道,“崔屹首鼠两端,不能自决,陛下不下猛药,他怎么能幡然醒悟?”
  这两人唇枪舌剑,皇帝听得脑壳发胀,求助戴申道:“大将军如何看?”
  戴申上前道:“江南诸州县但若有违圣命,臣立即神策军踏平江南,扫荡寰宇,以振陛下声威。”
  皇帝自遁入岭南后,一直灰心丧气,因戴申一句话,记起当初岭南大胜,心中激荡,顾不得徐采反对,当即道:“便依姚卿所奏。”
  圣旨颁至江南各地,果然引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数个州县抗旨不从,有拥兵自立的,亦有欲投温泌的,戴申屯兵广州,只等此刻,待皇帝诏令一下,即刻率神策军自广州挥师北上,势如破竹,不过月余,江南诸州县乱民被尽数扫清,民脂民膏化作绢帑缯帛,源源而来。皇帝大喜,开宴庆贺,封戴申为天下兵马行军大总管,命他秣马厉兵,以待开春与温泌决战。
  姚嵩紧随戴申身后,得以与天子共席,自入仕以来,从未有过今日这样春风得意的时候。酒过三巡,他醺然若醉,携杯到了徐采面前,笑道:“大将军旗开得胜,满朝欢欣鼓舞,徐舍人与大将军昔日有同袍之意,却郁郁寡欢,莫非是嫉妒大将军功绩吗?”
  徐采淡淡道:“我一个文臣,既不能上马挥刀,又不能沙场杀敌,大将军的功绩我夺不来分毫,尊驾不必忧虑。”
  “你看不起我。”姚嵩捻着酒杯,瘦窄脸上带着讥嘲的笑,“可你也不过靠的是你父亲的余荫和女人的提携,而我所得的一切,是我自己挣来的……”
  徐采冷淡地看了一阵姚嵩得意忘形的嘴脸,摇头道:“汝本刀锯之余,背恩忘义之徒。我与尊驾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杯酒不吃也罢。”无视了姚嵩递来的酒盏,称病离席而去。
  姚嵩被他扫了颜面,手攥酒盏,眼里闪过一丝嫉恨,洽闻皇帝与戴申提起明春战事,姚嵩上前道:“战事之前,还有一事亟待解决。陛下早早便诏令崔屹讨伐反贼,崔屹至今不曾奉诏,反而致使漠北陷入敌手。陛下宽仁,不追究其罪,但江南十年赋税已经征了上来,河东河北却殊无贡献,陛下宜遣使往河北查验府库,转运粮草。否则一旦崔屹失守,府库落入温泌手中,那就悔之晚矣了。”
  皇帝点头道:“卿所说,原本也是题中之意。但崔屹拥兵自重,又远在河北,朕怕要说服他,不是那么容易的。”
  “的确是难,臣以为,这趟差事,非徐舍人不可了。”
  “陛下。”周里敦在这种场合,也向来不自在。他滴酒不沾,一径在旁聆听皇帝说话,闻得姚嵩提起徐采,周里敦面色微变,顾不得失礼,上前道:“万万不可啊,崔屹如今是敌是友尚且不明,贸然派了徐舍人去,怕他性命有忧啊。”
  姚嵩一把将周里敦推开,乜斜醉眼,笑道:“便是崔屹投身敌营,以徐舍人三寸不烂之舌,也能说得他弃暗投明。周副端,你是信不过徐舍人的本事么?”
  周里敦怔怔地看着姚嵩,这个人,不仅姓名变了,连性情神态,都让他觉得陌生。这还是十多年前同窗苦读、共游曲江的同乡好友吗——心中复杂难言,他仍旧对皇帝摇头,“陛下,万万不可。”
  姚嵩道:“陛下!神策军刚刚在江南大胜,如今天下归心,谁不被陛下威势所慑?徐舍人此去,若能不费一兵一卒,说服崔屹,岂不是意外之喜?”
  皇帝不由心动,说道:“朕也觉得,徐舍人是有这个能耐的。”
  周里敦默然退下,食不知味,也告罪离席,匆匆往徐采私邸而来。谁知徐采称病离开后,并未回家,不知往哪里去了,周里敦站在冷寂无人的门外,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箜篌铮铮之声,宛如夜雾中的滴露,静静在流风中倾泻,令他一时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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