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皇帝传召徐采,令他往河北一行,徐采并无异议,面色平静地领了旨意,只携两名家仆,往冀州而来。
温泌大军仍在雁门驻扎,只有数万精兵戎卫范阳,河北境内并未设置关卡。徐采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崔屹的衙署,被请至堂上吃茶。
茶吃过三盏,崔屹迟迟不归,徐采脸上终至漠然,望着屏风上闲散纵情的泼墨仙人出神。
忽闻厅外兵戈相击的轻响,徐采放下茶盏,见侍卫持斧钺在厅外把守,崔屹立在门口,并不走近,只远远地打量他,“徐舍人来,有何贵干?”他的语气,十分客气,算得上疏离了。
徐采道:“陛下欲催征河北十年赋税,在下奉旨来与太守协办。”
崔屹毫不意外,冷笑道:“十年赋税?某便是把冀州百姓扒皮拆骨,论斤两卖,也难填陛下的欲壑。”
“太守此言对陛下不敬。”
“如此横征暴敛,要冀州百姓如何敬他?”崔屹喟叹,“徐舍人,某素闻你善以口舌蛊惑人,某今日是打定了主意做个聋子哑巴,你不必白费心机了。”他道一声“来人”,侍卫自堂外涌入,徐采不能抵抗,被当囚犯般锁起。
原来崔屹自听闻江南因苛政而引来倾覆之祸,震动之余,打定了主意要投温泌,只是苦无寸功在手,怕反而要受他冷遇,如今得了徐采,仿佛捡来的便宜,亲自押送至晋阳,温泌正与杨寂等人商议朔方军情,听到这个消息,温泌弹了一指舆图,垂眸微笑道:“我本放你一马,你偏要来自寻死路,怪得了谁呢?”
杨寂对温泌笑道:“这个徐履光,一而再,再而三自你手上逃脱,古有诸葛七擒孟获,你也不遑多让了。”
“七次?”温泌扬眉,“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将他押上来吗?”
温泌却道:“先关着吧。”他伸一个懒腰,来到宫中,见吉贞正在窗下写字,瓶中一枝虬枝纠结的红梅,案上墨香纸润。皇帝扯着她的绫裙在榻上打滚,见拽她不动,怒从中来,夺过她手下的纸笺撕个粉碎,桃符告罪不迭,把紫毫从身下拾起来,苦笑道:“我的好陛下,这么不爱读书,以后怎么办得好?”
吉贞近日竭力教导皇帝无果,气极不顺,冷笑道:“读书明理有什么用?有的人目不识丁,一味逞勇斗狠,横行无忌,人们照样趋之若鹜,可见这世上大多数只看其表不看其里的瞎子了。”
桃符掩嘴笑道:“殿下说得是那些急巴巴把好女儿送去郡王府做妾的人吧?”
“是谁目不识丁?”温泌走进来道。
桃符把头一低,便退下了。温泌接过皇帝,审视着他的小脸,笑道:“陛下天资聪颖,不必读书,便能明理,你们又何必庸人自扰?”
吉贞提起笔道:“郡王来有何贵干?”
温泌随意往榻边一坐,说道:“萧侗横征暴敛,引得江南民乱,我要反其道而行之,免河北三年赋税,崔屹愿献州兵五千,戎卫边塞。我来同陛下讨一道旨意。”
崔屹献兵?吉贞笔略微一顿,微笑道:“我不知道自崔娘子之后,崔家竟还有别的女儿入了郡王法眼。”
温泌将吉贞手里的笔按住,道:“难道我只能靠联姻笼络人心?”
“这是尊驾常用的伎俩,难道还怕人说吗?”
“你随便说。”温泌道,“只别怕他人以为你在泛酸。”见吉贞冷了眉目,爱答不理,他低头看向皇帝,逗他道:“陛下觉得臣说的对不对?”
皇帝嘴里呜呜哇哇,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温泌一笑,将吉贞的笔拿来,放进皇帝的手里,然后拉着他的小手,在纸上慢慢书写。一行写完,他放下笔,吹干墨迹,笑道:“谁说陛下目不识丁?”
吉贞不经意一掠,见雪白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金钩银划,铮铮铁骨中又有潇洒自如的风神。却写道:卿所言甚是。
吉贞面无表情,将眸光转到梅枝上。
温泌放下皇帝,待要走时,又道:“大贺巴雅从八部众中选了一位王夫,欲请封漠北都督,明日要来面圣——进了郡王府,不见得就落进了火坑,人们趋之若鹜,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又何必替人家抱不平?”
吉贞顿了一下,笑道:“那我祝愿你早日选得一位诚心诚意的郡王妃了。”
温泌看着她,摇了摇头。
第63章 沃野弥望(十六)
大贺巴雅择定的王夫, 是迭剌部一名姓耶律的年轻人,生得魁梧健壮。因先前契丹作乱, 他的到来令满朝文武都颇为戒备, 耶律也不甚在意别人的眼光,对温泌拜了拜, 便要主动请战,“铁勒部在回鹘作乱,我要率八部的精兵为陛下讨伐铁勒。若能得胜, 再来向陛下请封漠北都督,请陛下恩准。”
“陛下准了,但愿你旗开得胜。”温泌温和道,审视着耶律那张粗豪面孔上爽朗的笑容。
耶律大喜,伏地叩首, “谢陛下, 谢郡王。”亲手将一柄缀了各色宝石的弯刀呈给温泌, “这是八部众献给郡王本人的。”
温泌接了刀,命左右请耶律去驿馆歇息。
耶律离开后,温泌丢开刀鞘, 用指腹试了试锋利的刀刃,宝石的光泽倒映在他深黑的眸中。
“这个人长袖善舞, 很会投其所好。”杨寂仍在盯着耶律去的方向琢磨, “他这趟来晋阳,送了不少重礼出去,连我都收到了一车好皮子和药材。”
“是个有野心的人。”
“选他做漠北都督, 是不是养虎为患?”杨寂道。
“巴雅太懦弱,她做这个夷离堇,总会有引人觊觎,不是耶律也有别人。”最好的法子是他一直做漠北都督,可温泌近来心思都在晋阳,对漠北这一摊事有些避犹不及。收起刀,他抬眸看见杨寂那副瞻前顾后的神情,笑道:“你不是鳏夫吗?不如你去做这个漠北都督?”
杨寂吓得忙摇手,“我是汉人,那些契丹人不会服我的。”
“有大巫在,耶律占不了巴雅太多便宜。”温泌原本对大巫是有些崇敬的,现在一提起他,脸色便发沉,“祸害遗千年……我看他快成精了,还有许多年好活呢。”
翌日,温泌在外朝开席,宴请耶律。席上,耶律与群臣觥筹交错,十分融洽,他汉话说得又好,若不是那副髡发虬髯的打扮着实惊悚,简直要成了宴席上最受欢迎的人。温泌以皇帝名义,当场赐他旗鼓,这是许他契丹首领的含义,耶律惊喜交加,坚持要去皇帝面前下跪谢恩。
温泌遂吩咐左右,“去请陛下来。”
内侍来请时,皇帝正在酣睡,被吵醒后,泪水涟涟,对姑母格外依恋,揽着她的脖子不肯松手,吉贞不得已,亲自抱了皇帝来席上。耶律乍见这不到两岁的小皇帝,登时满脸憧憬地迎上来,要去亲吻他的小脚。
吉贞情不自禁退了一步,眉头微皱。
耶律煞有介事,大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脸上还挂着泪珠,把脑袋又往吉贞怀里埋了埋。
温泌一看到姑侄二人,脸上涌起不加掩饰的笑容,将皇帝从吉贞手中接过来,他将殿上舞步雄健的武士指给皇帝看,皇帝被融钟羯鼓发出的雄壮曲音吸引,揉着眼睛在温泌膝头坐起身来。
杨寂低头盯着酒杯,一脸难以名状的纠结。
自迁都晋阳后,宫内外关于武威郡王和清原公主便流言四起,这两个人当众一起出现,不知要引来多少暧昧的目光,温泌是半点没有放在心上,该说他是坦荡呢,还是放肆?
杨寂使个眼色,旁边的乳母将皇帝接了过去。吉贞待要起身离席,温泌在桌下将她的袖子轻轻一扯,笑道:“别急。”转而对杨寂道:“既然是宴客,耶律已经在了,怎么不请另外一位贵客来?”
杨寂和温泌眼神一对,瞬间醒悟过来,对内侍道:“请徐舍人来。”
吉贞听到这句,脸上如桃花瓣的淡淡色泽消逝,雪白透明的面孔看向温泌,温泌神色如常,手在桌下按着吉贞的衣袖不放,随着鼓乐暂停,两人沉默中,徐采被内侍请到了殿上。
他在牢中只呆了一夜,袍服尚算洁净,神态亦很镇定,反倒是座上不少自京畿北上的降臣,见着沦为阶下囚的徐采,有些不大自在。酒停了,喧闹声也歇了,徐采没有抬眼,不紧不慢地对温泌的方向施礼,“郡王有何贵干?”
温泌含笑看着他,“在座一些同僚们刚才听着融钟羯鼓,似乎颇有些不屑,大概是听惯了京都雅乐。我素问徐舍人精通箜篌,不知道能否演奏一曲,以慰藉在座诸位的思乡之情啊?”
在座众人悚然一惊,纷纷放下酒盏,称道:晋阳极好,不思念京都。
七嘴八舌的逢迎声中,徐采几番想张口,都被阻了回去。他这几日心灰意冷,时常心中恹恹,暗道:又何必为了面子逞强?遂点头,这一抬眸,视线正和温泌身侧的吉贞撞个正着,徐采一怔,半晌才想起应承,“遵照郡王钧旨。”
再无言语,徐采走到殿侧。乐伎已经将箜篌移来,他掀袍,席地而坐,盯着自己的双手,心思无定地飘摇了片刻,才对温泌道:“天气严寒,在下手有些冻僵了,郡王稍等。”
温泌眼角一瞟内侍,“筛一大盏酒给徐舍人。”
“多谢。”徐采自内侍手中接过酒盏。酒是温过的,金盏亦有些发烫,他僵硬的十指顿时感到一阵暖意,四肢略觉舒展。他伸出手,顿了顿,“郡王曾在京都为陛下和太后做过破阵舞,在下就弹破阵乐吧。郡王若还有兴致,可下场一舞。”
“不必了。”温泌并没有被他激怒,微笑道:“我粗手粗脚,跳得不好,还是在这里欣赏你的技艺吧。”
箜篌的乐音如淙淙流水,本不适合做此威武豪状的曲调,徐采亦只善吟诗作对、舞文弄墨。琴弦骤然震动,众人不觉微惊,铮鸣高亢,仿佛长鸣的号角中有万马奔腾而来,又渐至嘈杂,似乎兵戈与铠甲相撞,弦音越来越急切,揪得人心越来越紧,激越昂扬到极致,众人不禁屏息,欲拒还应,待到最凌厉尖锐的那一声,忍不住爆发出一声“好”,徐采垂手之时,弦音的余韵仍旧震得杯中酒液微微颤动。
席上众人唏嘘,有的念及国破家亡,面含悲戚,有的深恐温泌怪罪,惶惶不安。温泌垂眸沉思了片刻,忽而对下首的中书侍郎贺朝章道:“贺侍郎,徐舍人的破阵乐好不好?”
贺朝章冷不丁被点名,忐忑地答道:“徐舍人的技艺,自然是好的……”
“既然觉得好,还不将徐舍人迎到你家,今晚便招赘他为婿?”
“什么?”贺朝章错愕,酒盏都打翻了。
徐采猛然起身,脸色变得难看极了,“郡王请勿开在下的玩笑了。”
温泌没有理会徐采,只质问贺朝章,“刚才箜篌弹完,贺侍郎叫好的声音最大。难道你其实心中看不起徐舍人?”
贺朝章冷汗涔涔,“在下并没有看不起徐舍人,但儿女婚事怎可如此草率仓促,便是徐舍人的父母,也不一定……”
“徐舍人的父母远在岭南,天各一方,不必顾忌了。”温泌不容置疑道,“好事不宜拖,有红烛美酒,今夜就是吉时。”
徐采冷道:“郡王还是将在下押回牢里吧。”
“天寒地冻,牢里哪及贺侍郎府上来得安逸?”温泌笑道,唤左右侍卫上前,“送徐舍人去贺府。”他迎上徐采愤怒的眼神,微笑地靠在椅背上,那是一副胜券在握的,高高在上的姿势。
徐采没有再看温泌——温泌身侧就是吉贞,他的目光总避免不了要看见吉贞,寒意侵体,四肢再度僵硬了,他目光落在地面青砖上一动不动。待到徐采被押下去,温泌不满地瞥了一眼旁边不知所措的贺朝章,“贺侍郎,你不回去筹备婚事,还愣着干什么?”
宴席上突生波澜,贺朝章走后,温泌一声令下,命众人都去贺府吃喜酒,所有人作鸟兽散,空荡荡的殿上,只余温泌和吉贞两个,吉贞的袖子还在温泌手下。他慢慢将冷了的酒喝尽,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着,不知不觉,夜幕已经降临,来殿上清理的宫婢内侍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把烛台架了起来。
吉贞把袖子从温泌手下扯出来,温泌没有阻拦,只把酒盅力沉千钧般往案上一按,“你也要去贺府喝喜酒吗?”
“你自己去吧。”吉贞冷道。坐得太久,双脚发麻,一起身,免不了要往地上栽,温泌刚要伸手来扶,她一把将他的手甩开,见温泌浓眉下一双眼睛恶狠狠的,她憋了满肚子的火,突然发作了,使出浑身的力气对温泌连踢带打,仪态忘了,尊贵也忘了,她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泼妇,面对一个恨之入骨的人,很快她知道自己的拳脚对他而言完全不值一提,她抓他的头发,挠他的脸,温泌只躲不还手,简直狼狈万分,他抓着她的双手骂道:“你还得寸进尺?”
吉贞被他制住双手挣扎不开,一脚还要往他下面踹,温泌怒极,两腿将她一夹,喝道:“停手!”
“你这个混蛋!”吉贞尖叫声刚一出口,眼眶发热,一口咬在温泌的手腕上。她这一口咬得狠,温泌吃痛,仍不撒手,忽觉虎口一凉,似是泪水,他要去抚她的脸,吉贞脸一别,趁机起身就走。
混蛋!十恶不赦!她飞快地走着,哆哆嗦嗦地对自己骂。温泌追来,吉贞被他双臂困住,又想起在殿上的情形,立即挣扎,温泌心一横,将她拦腰一抱便往寝殿内走,宫婢们见状纷纷退避,吉贞被放在床上,感觉到他的灼热气息逼近,她浑身一颤,揪住他的衣襟便把他往外搡,连声叫道:“我不要。”
“你不要我要。”温泌拇指揩了一下吉贞因为愤怒而泛起胭脂色的脸颊,他在她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你刚才咬我,我也要咬你。”他嘟囔着,随手一挥,锦帐重重垂落。
冬日的锦帐厚重,一旦垂落,帐内陷入昏暗,吉贞被他按住双手双腿,动弹不得,气得瑟瑟发抖,温泌俯身时,她在他肩头又咬了一口,温泌“嘶”一声,笑道:“你今晚也变狗了?咬个没完?”压制住吉贞的奋力抵抗,他游刃有余,气定神闲,将她的衣带解开,他含住她的唇瓣,轻笑道:“你再咬啊,你越咬,我越激动,你可别喊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