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舍人。”皇帝冰凉的手抓住徐采,“近来戴申派了许多人守在宫中,轻易不许我出殿,也不许姜绍等人来见我,这可怎么是好?”
徐采心里一沉,“戴申说什么了吗?”
皇帝看见徐采那副凝重的神色,不禁一个战栗,“他什么也没说……是寿光去了太后那里,逼迫太后来劝朕禅位给戴申。”
恐怕不只是禅位。以寿光的性情,皇帝若是不从,她下毒手刺杀亦有可能。
徐采望着窗格透进来的微光,陷入了沉思。皇帝冰冷的手上湿汗淋漓,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徐采攒眉看了皇帝一眼。
“朕还有姜绍,”皇帝六神无主,见徐采不语,他自言自语,“固阿翁在神策军中也颇有几名亲信,朕可以先下手为强,捉拿戴申……”
“拿不住戴申,反惹来杀身之祸怎么办?”徐采道,“一旦戴申公然叛乱,温泌的大军立即会挥师南下,到时候强敌压境,又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皇帝眼圈通红,“他不想搬回京畿,不搬就好了,为什么要软禁我?”
徐采看着不到双十年纪的皇帝,“陛下,”他叹道:“陛下无后,这个皇位注定要给别人的。”
皇帝压低声音,激动道:“像普贤奴那样,再去宫外抱个皇子就好了……”
“陛下还想做这个皇帝吗?”徐采打断他。
皇帝道:“可朕生来就是皇帝啊!”
“陛下是想活还是想死?”
“当然想活。”
“若是想活,就禅位给戴申吧。”察觉到皇帝脸色都灰了,徐采没有安慰他,冷淡地说道:“陛下的病情,可以告知戴申,他知道陛下没了威胁,应该不会再下杀手。晋王身世大白于世,温泌如何假萧氏正统之名招徕四方之士?待到反贼除尽,陛下兴许还有回到京畿,做个闲散藩王的机会。陛下愿意吗?”
萧侗错愕,愣怔着说不出话来。
第65章 沃野弥望(十八)
包忽里被从赌坊放出来时, 一眼看见娄焕之站在僻静的小巷里,别别扭扭地背对行人, 仿佛赌输了后不服, 一脚踩死人家蛐蛐的是他自己。包忽里笑嘻嘻揽住他的肩膀,道谢, “赔了几贯钱?我还你。”
娄焕之甩开他的肩膀,闷头往前走,“五十两。”
“五十两白银?抢钱吗?”包忽里气急败坏, 转身就要回去寻赌坊的麻烦,被娄焕之硬生生扯着他的袖子拽走了。包忽里嘴里犹在念叨,抱怨赌坊太黑,娄焕之太傻,娄焕之心不在焉, 默然走到衙署外, 才推他一把, 道:“戴申废帝自立,朝廷大概又要对岭南用兵了,你快去打听打听。”
仲春时候, 萧侗昭告天下,以其身有残疾, 不能传嗣的缘故, 主动退位,神策军及岭南、江浙诸州拥立戴申为帝,改元德庆, 封萧侗为豫章王,移居宫外。此事一出,四海震动,包忽里整日流连于赌坊妓馆,全然没将晋阳之外的纷争放在心上,他“哦”一声,“用不用兵的,跟你我有什么干系?”
他此刻嬉皮笑脸,浑身酒气,在娄焕之眼里,真是跟烂泥没甚差别,娄焕之忍气道:“想想我们当初和庭望一起长大,他徒手俘虏韩将军,现在又在朔方领兵打仗,你整日吊儿郎当,不嫌脸红吗?”
包忽里浑不在意,“他阿耶就是朔方节度使,我们怎么好跟人家比?”
“我父亲还是丹州刺史呢。”娄焕之说完,又补上一句,“屈列还是我杀的呢。”
包忽里瞅着他,回过味来,“你也想领兵打仗?不读书了?”
包忽里没有像往常那样嘲笑他身娇体弱,娄焕之心生感激,不由语气也软了,“你去跟郡王说,他肯定答应……到时候你带上我。”
包忽里被他怂恿,也心动了,嘴上还要刻薄娄焕之,“带你干什么?你是会给我洗脚啊还是会煮茶?”一面忙不迭往衙署里奔去。
温泌正在堂上和众人说话,包忽里探头瞧了几眼,顺着墙角摸了进去,屏息倾听。
众人正为是否出兵岭南讨伐戴申而争执不下,温泌攒眉听了一会,说道:“戴申屯兵数万在岭南,那个地方瘴气重,离得远,孤军深入给养不足,一不小心要折戟沉沙,曹荇在岭南已经吃过一次败仗了。先不要管,让他当几天皇帝过过瘾吧。”
“正是。”杨寂附和道,“现在不比前几年,飞钱禁了,屯田也改了郡县,这么多人马寅吃卯粮,动辄粮草吃紧。现在离夏收还有几个月,打就要速战速决,拖不起的。”
“是谁去各州县催粮征兵?”
“监军院的郑元义去了。”韩约知道温泌和郑元义的过节,答话时特别留意了一下温泌,见他并无异色,接着说道:“大概是清原公主发的话。”
“他去兴许更立竿见影,朝中仍有不少人将大长公主的话奉为圭皋,”杨寂慢吞吞道,“不独这些内侍宦官,连崔屹之流也是……”
温泌没理会他的言外之意,提起笔凝思了片刻,忽而扭头对韩约道:“你缓过来了?我要你率兵再攻一次朔方。”
韩约上一仗打得甚是艰难,闻言有些拿不准,“这……”
温泌奋笔疾书,草草挥就一封书信递给包忽里,“送去凉州。”
“凉州?”杨寂等人不解。
“人是越老越惜命,更何况晁延寿此人最擅阳奉阴违,见异思迁。晁延寿背叛戴申在先,如今萧侗又被逼退位,戴申若是用兵,恐怕第一个就是凉州,换成你是晁延寿,还会老老实实帮着戴度守朔方?”温泌洗去指尖墨汁,揩着手道,“我要与晁延寿约定,他退兵回陇右,我攻破朔方后,助他抵御戴申。”
韩约大为振奋,“若晁延寿答应退兵,进击朔方就更有把握了。”
“天泉,你又去哪?”杨寂见温泌起身要走,忙追问一句。
温泌道:“进宫。”
杨寂眉头一纵,心中连道荒唐,怕堂上人多口杂,追着温泌出了衙署,才跌足道:“哎呀,现在满天下人都在说闲话,你就不能避避嫌吗?”
温泌反问:“什么闲话?”
杨寂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气得直瞪眼。包忽里也跟了出来,他整日混迹于赌坊妓馆,各种浑话听得耳朵生茧,见杨寂哑口无言,包忽里扑哧一笑,说:“阿郎,萧侗自己都承认自己是天阉了,别人都说……你和晁贵妃暗度陈仓,生的陛下!”
“放屁!”温泌骂了一句,抬脚往宫里去了。
在宫门口,他见到了武宁公主的马车。
母子有数月不曾谋面了,武宁从范阳来,温泌却不全不知情,只见武宁神色寂寥地坐在马车上深思,遇到温泌,武宁眸中闪过一丝恼怒,冷笑道:“大长公主果然权势赫赫,别人都说你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我看你是替她枉担了这个恶名。”
温泌一听她说这话就不耐烦:“你进宫干什么?”
“我想进宫看看陛下。”武宁欲言又止,不好说别的,只能埋怨吉贞,“我在这里等了半晌,也不肯传我去觐见,我是去看陛下,又不是去看她!”
武宁也是听信了那些传言,认定皇帝是温氏的血脉,谁知自己从范阳远道而来,却连看也不能看一眼,委屈得眼里泪光闪动。温泌视若不见,平心静气道:“你来看陛下干什么?那种谣言你也信?”
武宁不信:“真是谣言吗?”
温泌认真看她一眼——他知道以武宁的性子,真有得意的事,瞬间能传得天下皆知。他坚决道:“是谣言。”
武宁没再逼问他,用绫帕擦拭着眼角,她叹气道:“你二十七八的人了,到现在没有一子半女,也不怕别人说闲话吗?好好一个人,婚事怎么这么难?有那么多人家来提亲,哪一个不是名门闺秀,万里挑一的品性,你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的?”
温泌懒懒道:“没有,怎么?”
武宁狠狠剜他一眼,见温泌要走,忙叫住他,将一个小包袱塞到他手里,“有我亲手绣的,小鞋,小袜……”她细细叮嘱温泌,“悄悄给乳母,别让她知道。”
温泌捏了捏那柔软的衣物,微微一笑,百感交集。他幼时不曾有过的待遇,现在普贤奴倒是应有尽有了。
进了宫,见皇帝骑着竹马在御苑里大呼小叫,途经的宫人不时停下来,笑着拜迎。温泌近日事务繁忙,甚少进宫,陪着皇帝玩了半晌,才想起怀里武宁那一番热切心意。他随手将包袱交给了桃符,问她道:“你们殿下近日还高兴吗?”
桃符低声道:“刚听说岭南戴申废帝那事时,有几天没说话……最近好了。”
温泌走进殿中,见吉贞正埋首在案边自己与自己对弈。他在帘外看了一阵,却见吉贞手里拈着棋子许久没有落下,只是望着棋盘沉思。他放下珠帘,碎玉般的轻鸣中,吉贞回过神来,随手将案上棋子收了起来,温泌笑道:“怎么不下了?”
吉贞道:“怕有的人看见了眼馋,又要找借口一晚上赖在这里了。”
“你在说谁?”温泌佯作不知,走来将案底掉落的一枚棋子拾起来放在吉贞掌心,他道:“说起来,我有几年都没碰过这个了,倒有点想念……”
“你请自便吧。”他一在榻边落座,吉贞便起身了。
“那就不下了。”温泌也是随意,握着吉贞的手将她拉了回来,见案上还有一杯清茶水气袅袅,他一指将茶盅推开,含笑看着吉贞,“陪我喝两杯酒吧。”
吉贞仍旧请他自便,他却不肯放她走,顷刻间宫婢将酒送了上来。是极香醇的流霞酌,温泌将宫婢内侍都遣散,执壶自斟自酌,吉贞看他喝了许多,若无其事,忍不住也饮了两倍,靠在榻边看珠帘外柳絮飞舞,落英缤纷。
温泌持杯晃了晃里头琥珀色的酒液,笑吟吟道:“对酒看花笑,无钱当剑沽,醉倒在西湖。”话音未落,皇帝丢下竹马跑了进来,抓起温泌放在案边的刀,温泌按住刀柄,笑着摇头:“陛下,这个可不是给你玩的。”
吉贞嘲笑他小气,“无钱当剑沽,酒你吃了,怎么不舍得刀?”
桃符领着乳母来将皇帝抱走,温泌想起来了, “你偷过我的刀,”他笑着看了吉贞一眼,“还想要吗?”
吉贞不屑一顾,“我要它干什么?”
“这把刀锋利无比,所向披靡,原来是我父亲的,不能给你。”温泌手指拂过刀身上的错金铭文。如风靡草,威服九区,八个字镌刻在雪亮的刀身上。他浓黑的睫毛一扬,眸中含笑,“你喜欢?等我死的时候,就叫人把它送回来给你。兴许你得到宝刀,心里一高兴,也就顾不得为我伤心了。你替我保管,等普贤奴长大,再传给他。”
吉贞一把夺过他的酒杯撂在案上,“不爱听别人说死字,你自己怎么整天挂在嘴上?”
“刀剑无眼,行军打仗的人,谁能万无一失?没什么可忌讳的。”温泌倒不在意,他是有些酒意了,脑子反应慢些,半晌才察觉到吉贞不高兴,他放声大笑,将刀推开,把吉贞推倒在榻上,手指轻抚她因为酒意而泛起霞光的脸颊,“怎么,你总算有点舍不得了?”
那样香醇的酒气喷在脸上,吉贞越发眩晕,她拂开他的手,扭过脸道:“臭狗屎,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温泌“咦”一声,“嫌我是臭狗屎,抓我这么紧干什么?”
吉贞立即放开他被抓得微皱的衣襟,推他推不动,脸上更添红晕,她哼道:“就知道你要借酒装疯,还不快起来?被别人看见,怕要耽误你的好亲事。”
“什么亲事?”温泌长吁短叹,“我到现在也没有个一儿半女,别人都以为我也不行,谁敢把女儿嫁给我?”
吉贞笑道:“你活该呀。”
温泌注视着她波光潋滟的眼眸,酒后心跳更急,在胸腔里震荡,他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齿,“我还想要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你想?你想的事情多了,何止这一件?”吉贞嗤笑,“在别人眼里,你就是我的面首,别说什么生儿子女儿的话了,简直像笑话。”
温泌道:“什么面首?”
“要不然呢?”吉贞道,“难不成我是你的外室?”
温泌嫌外室两个字难听,“郡王妃不行?配不上你?”
“配不上。”吉贞毫不犹豫,“我堂堂的长公主不做,做你的郡王妃?你做梦去吧。”
温泌看她半晌,洒然一笑,顺势放开了她,气息平静了些,他说:“萧侗被逼退位,不是天命,是他性情懦弱无能,怪不得谁,你不必自责了。”
吉贞一怔,良久,才说:“我没有自责。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了。”
“没有最好。”温泌道,狡黠地一笑,“也不能怪我。我虽然逼你起誓,但逼他和郭氏睡觉的可不是我。”
吉贞一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就讨厌,叫他快滚,“赶紧娶个老婆生你的儿子女儿去吧。”
温泌见她不再伤神,放下心来,回衙署去处理公务。数日后,朔方传来消息,果然晁延寿不再听从戴申命令,已经自朔方撤兵回了陇右。恰郑元义督查纳粮征兵一事也颇有成效,温泌大喜,即令韩约秣马厉兵,再攻朔方。
交待了衙署事宜,又来宫里,见皇帝已经留了头发,穿着纱制的衫袴,露出藕节般的手臂,温泌摸了摸他汗津津的额头,问乳母道:“我送来那些衣裳鞋袜,陛下怎么不穿?”
乳母不知内情,老老实实道:“殿下说那些衣物料子粗得很,叫人都收走了。”
温泌默然,来到吉贞处,正见郑元义和吉贞说话,那张清秀白净的脸,见着温泌,也淡了不少,垂着眼睛退了下去,温泌冷眼看着他的背影,一把将案边郑元义吃了一半的茶拂到地上,宫婢胆战心惊进来清理碎瓷片,温泌道:“什么时候这后宫快成前朝了?外官内臣随意行走,还有规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