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泌也不太高兴,忍不住回嘴道:“我让你留在河东,你非要跑回京城,我好好个儿子,莫名其妙被拿去填萧侗的窟窿,我都没说什么呢。”
吉贞被勾起往事,气得眉尖狠狠一蹙,低斥道:“你还说!”
温泌话一出口,便深悔自己嘴快,喊桃符来将那檄文烧掉,他上前揽着吉贞笑道:“是我错了。你管他们说什么,权当放屁就是了。”
吉贞仍然不快,“我可没有你脸皮厚。”
温泌颊边酒涡一动,“你不就爱我脸皮厚吗?”见吉贞眼里波光闪动,笑意荡漾开,他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俯下脸低笑道:“你再骂我臭狗屎,我就咬你。”宫婢上来收拾茶水,他推着吉贞往侧殿走。殿门在身后刚一闭,他便紧紧抱住了吉贞,在她衣领间一嗅,说:“好香。”
吉贞嘴上不饶人:“你自己是那个,闻谁都是香的。”
温泌脸拉下来,“你没完了是不是?”扯开衣领在吉贞秀颀的脖颈上咬了一口,她的肌肤顷刻间便泛红了,浮起一层细密的粒子,温泌指尖摩挲了片刻,看着吉贞笑意宛然,“我几天没来,你又想我了。”
吉贞把衣领拽起来,道:“谁想你了?”
“嘴上不想,这里想。”温泌指尖点了点她心口,又隔衣在她腰间捏了一把,“这里也想。”
他脸上带着笑,手劲却很重,吉贞吃痛,又很窘迫,推开他的手急匆匆往外走,“这里是外朝,朝臣进进出出的,你还要脸不要了?”
温泌把她拉回来。外殿是议事之所,侧殿只做寻常休憩,不曾住过人,窗下只有矮榻一张,吉贞被他放在榻上,天光透过窗纸照进眼里,她别过脸,见温泌将自己的革带丢在了一旁,蟠龙形的玉环硌得背部不适,她眉头微皱,温泌将革带拂到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吉贞脸忽而一红,闭眼不语。她一害羞,温泌便来了坏心,要调侃她,吉贞伸手掩住了他嘴,温泌在她掌心亲了亲,往榻里侧挤了挤,微汗的胸膛贴着吉贞,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又压低了嗓门,仿佛耳语,“怕别人说闲话,为什么不肯做我的王妃?”
吉贞摇头:“我只是不想别人说普贤奴的闲话。“
温泌不以为然:“几句闲话又算得了什么?要做皇帝的人,难道连这个都承受不了?我父亲是契丹人,母亲是宫婢出身,你以为我小时候听过的污蔑之词少吗?我尚且没有放在心上,普贤奴一定比我强。“
吉贞默然良久,微笑道:“承你吉言。可我要下嫁,只有选别人做我的驸马,不会做谁的王妃。你恐怕不会容别人做我的驸马,因此我早在京都时,就发了誓,此生都不再嫁了。”
温泌有些闷,按捺着脾气道:“有孩子了呢?”
吉贞道:“我不要,怎么会有?”她冲着温泌一笑,“兴许以后你有别的孩子了,我不拦着你。我要在宫里好好守着普贤奴,他所拥有的,谁也不能夺走。”
不要这话,真实令温泌不快。他一哂,说:“你真看得开。”
吉贞道:“我早声名狼藉了。若看不开,这会恐怕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温泌起身,倚着嵌玉靠背,有一阵没有说话。他垂眸一看,见吉贞躺在榻上闭目养神,鸦羽般的眉毛舒展温柔,他轻轻透口气,俯身在她嫣红的唇瓣上使劲亲了一下,笑嘻嘻道:“那我就多来几次,兴许你食髓知味,不肯放我走了。”
吉贞扑哧一笑,说:“你别的不会,说大话的本事真是一流。”
温泌眉头一扬,抓着她的双手正要说话,忽闻外头通禀道杨司马来了,那杨寂显然已经被领进外殿,却不见温泌,内侍道:“郡王议事后常在侧殿歇息。”走来侧殿外,轻轻叩了叩门,叫道:“郡王?”
这侧殿敞亮,连个屏风都没有,吉贞拾起衫裙,忙要起身,温泌偏要使坏,按住她不许动,下面用力一撞,吉贞不甘示弱,在他腰上狠狠一掐,他皱眉笑着对外头的内侍道:“我很困,叫杨寂先回去,明天再说。”
内侍便退开了。待到夜幕降临,二人也未起身,侧殿亦没有掌灯,昏暗的天光下,吉贞从短暂的睡意中清醒过来,见温泌那张脸的轮廓在眼前若隐若现,她手指在他眉骨和鼻梁上划过,温泌却一直没睡,握住她的手捻了捻,说:“我过几日要去陇右了。”
吉贞一怔,“不是有韩约在吗?”
温泌道:“韩约不行。这次戴申必死,我怎么能不去?”
吉贞道:“你又说大话。”
“不是大话。”温泌道,“我发誓。”
吉贞沉默了半晌,说:“别人做统帅,都是坐镇中军帐,哪像你,动辄亲冒矢石,快三十岁的人了……”
“戴申比我老,你担心什么?”温泌语气里还带着笑意,全然没有大战在即的紧张,他摸了摸吉贞的脸,柔声道:“别担心。”披着衣裳起身,他亲自去掌了灯,坐在榻边看着吉贞,“我这趟走,会命曹荇为留后,镇守晋阳。杨寂跟我许多年了,自迁都晋阳后,诸事繁忙,还没顾得上封赏,我想封他为右仆射,宫监臣,辅佐陛下,摄行政事。”
这些事他显然早就想好了,此刻说出来,又有些商量的意思。吉贞垂头理着裙衫,心平气和地说:“他有功劳,封赏是理所当然。曹荇品性厚重,可托付大事。”
“杨寂主意虽多,却有分寸,不会乱来。我已经跟曹荇说了,让他有事跟你商量。”
吉贞无声点头。
温泌见她怏怏不乐,捏了捏她的下颌,笑道:“之前有琵琶送行,难道这次没有?不要厚此薄彼吧?”
吉贞横他一眼,嗔道:“等你回来再说吧。”
“一言为定。”温泌拾起革带,扣上玉环。
离宫之后,他连夜召集群臣,杨寂已将辎重人马点齐,此值夏收之际,人壮马肥,仓廪充实,正是与敌军一决胜负的良机。温泌没有久耽,将晋阳诸事交托给曹荇与杨寂二人后,便率领数万人马,一路西进,穿过京畿,逼近平凉,韩约在雁门关策应,而神策军也屯兵朔方,枕戈待旦有数日了。
第68章 旧涧新流(一)
姜绍奉旨进宫, 见萧茂英穿繁丽的锦绣襦裙,云髻高耸, 正坐在戴申平日常坐的那张案后。萧茂英放下笔来, 盯着姜绍——被她锐利的目光逼迫下,姜绍不禁将头更低了一些, 谦恭道:“殿下。”
这是曾经奉萧侗之令剿灭滕王府的人。茂英没有和他浪费唇舌,径自冷冷道:“陛下亲政陇右,恐怕叛军自西川趁虚而入, 你率一千禁军,去守成都府吧。”
姜绍迟疑道:“殿下,成都重镇,真要守,一千人马怎么够?”
茂英道:“成都原本就有州兵把守, 你不过去襄助守城, 一千人马怎么不够?难道你想把两万禁军都带走?这禁军是陛下的禁军, 还是你的禁军?”
这一个罪名压下来就大了,姜绍知道茂英的脾气,没有和她硬扛, 说道:“殿下思虑的有理,但臣无诏不敢擅自调兵去西川。陛下临行命太子监国, 不知太子怎么说?”
茂英见他提起太子, 厌烦起来,说道:“太子才多大?能懂什么?”
“没有太子诏令,臣不敢妄动。”
茂英盯着他, 微翘的眼角闪过一丝讥诮,她说:“陛下青春正盛,你急着把宝压在太子身上,以后可别后悔。”
相比她的尖锐,姜绍委婉而坚定,“陛下令太子监国,臣不敢有违。”
“你下去吧。”茂英拿姜绍无计可施,将他斥退后,问左右道:“太子近来在做什么?叫他来见我。”
戴庭望扶棺到了广州,亡者入土为安不过几日,女眷们还沉浸在悲痛之中,他已经被迫打起精神搬进东宫。他在萧侗身边几年耳濡目染,主理起朝事来像模像样,颇受朝臣赞誉。
先有丧父的噩运,又逢受封东宫的喜讯,这样跌宕的命运之下,戴庭望不显得慌乱,人是瘦削了些,眉目愈发清隽了,虽然未及弱冠,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人君的风仪。
茂英召见戴庭望,是在自己的宫中,身着纱裙的宫婢轻手轻脚自身边经过,目光总忍不住要在年轻的太子身上流连,茂英自屏风后走出来,打量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太子,心情极坏,说话也不客气,“我要调姜绍去守西川,陛下既然命太子监国,就请你下令吧。”
戴庭望一怔,说道:“姜绍是禁军首领,殿下要把他调去西川,是为的什么?”
茂英道:“姜绍是萧侗的旧臣,他手下禁军两万,把守着都城,难道你一点也不戒备?我给他一千人马把他调离,也算去了心头大患。”
戴庭望想了想,摇头道:“姜绍在禁军多年了,贸然调离,他和他手下那些人能听令吗?陛下才去陇右,殿下立即就要将他削兵夺权,恐怕朝臣和士兵们都要猜疑。”
茂英冷笑道:“那他在京中整日和豫章王私相授受,难道要坐视不管吗?”
“殿下此举,是怕姜绍作乱,还是为了对付豫章王,未雨绸缪呢?”
被戴庭望揭破,茂英脸色有些难看,索性说道:“豫章王贼心不死,不尽早斩草除根,怕后患无穷。”
戴庭望眉头微蹙,“豫章王已经是穷途末路,殿下何必赶尽杀绝?陛下亲政在外,朝政人心未稳,贸然行此举,弊大于利。”
连戴庭望也坚决不肯,茂英一时词穷,燥火在胸中翻滚不休,她走回侧殿,将帔子丢开,敞着雪白的脖颈,任清风自窗口吹拂在身上,偶一侧首,见戴庭望已经退到了殿外,十七八岁的宫婢一面用簪子逗引着金笼里的雀儿,一面害羞地对着他微笑。
茂英冷眼旁观,俄而一笑,对庭望柔声道:“正说着话,你跑那么远干什么?”
她突然放软的语气,令戴庭望有些不舒服。他垂眸道:“殿下的寝宫,臣还是站在外面回话吧。”
茂英摇曳生姿地走了出来,手往戴庭望臂膀上轻轻一拍,笑道:“论理,你该叫我一声母亲的,不必这么拘束。”不等戴庭望变色,她移开脚步,从宫婢手里接过簪子。宫婢垂头退了下去,茂英沾了些清水,点在雀儿尖尖的喙上,她幽幽一笑,说道:“你别站那么远,我真有话要问你的。”
戴庭望站在廊下没有动,只道:“殿下请说。”
茂英掠他一眼,说:“你小时候在陇右,时常看见秦氏伴随在陛下的左右吗?”
戴庭望踯躅着,点了点头。
茂英攥着金簪,望着笼中雀轻轻叹口气,说:“你叔父是个情种呢。”
这话戴庭望没法接,顿了顿,他皱眉道:“殿下没有别的事,臣先告退了。”
“别呀。”茂英放下金簪,人走到了戴庭望面前,她纤长的睫毛拢着眼底的哀愁,看着庭望微笑道:“陛下大概到现在心里还惦记着秦氏——我和他成婚几年了,他从来没有碰过我一下,你说我是可怜呢,还是可笑?你以后可千万不要像他一样啊。”
戴庭望愕然,有一阵才反应过来,脸色有些硬,“殿下要是为了姜绍和豫章王的事,臣是不认同,除非殿下有陇右来的圣旨,那臣也只能从命了。”茂英有些微凉的指尖落在他手背上,他立即甩开,有宫婢贸然闯入,撞个正着,吓得忙退避开了。
茂英看着他微红的脸扬声大笑,眸里闪烁着得意的光芒:“我要赐死豫章王,你非要作梗,以后宫里有什么难听的话传出来——我是不在意的,只不知道你那个叔父,还会不会把你当亲生儿子一样看了。”
“殿下自便吧。”戴庭望隐忍着怒气离去。
翌日乃是戴度虞祭,戴庭望以太子身份主持了祭礼,程氏携着女儿含泪施礼。礼毕,朝臣陆续退去,舍人周里敦将裱好的祭文送来给太子过目,戴庭望把卷轴放在案边,问道:“皇后跟你提过要将姜绍调离西川一事吗?”
周里敦道:“皇后昨日传了臣,命臣向陇右请旨,臣还没来得及动笔。”
戴庭望点头道:“你先按下此事,皇后问起,就说陇右军情繁忙,尚无回信。”
周里敦做了中书舍人,更体会到了朝政的风云诡谲。他审慎地观察了一眼戴庭望的表情——年轻人的城府颇深,并没有露出丝毫异色。周里敦垂首说:“臣知道了。”
戴度的遗孀程氏正在门口张望,待周里敦离去后,她走进来,犹带泪痕的脸上对戴庭望露出一点笑意。此刻没有外人,她才敢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戴庭望几眼,拉着他的手道:“我在门口,依稀听了几句……皇后要打发姜绍,你顺着她就是了,何必违逆呢?”
戴庭望道:“母亲不懂这些,不要替我操心了。”
程氏黯然叹气。这个儿子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忧心忡忡,却无以言表。沉默了一会,忍不住低声道:“你毕竟不是嫡亲的皇子,这个太子做得名不正言不顺,你父亲又和陛下素有嫌隙……他们夫妻一体,到时候闹起来,难保陛下会偏哪一方。我听说陛下身边的姚嵩,和皇后交从甚密,你得提防着这些人啊。”
戴庭望对程氏安抚地一笑,说:“母亲放心,这点城府都没有,我们又何必从朔方来岭南?”
程氏又淌下来泪来,“你越这么说,我越不放心了。等明年除服,你就和县主合卺吧,有人陪着你,我也放心些,要是有了孩子,那就更好了。”
戴庭望脸上一红,说道:“这种事要陛下做主了,你我说了都不算的。”
回宫后,戴庭望着意安抚豫章王,屡次赠送厚仪,又将豫章王府守兵撤回大半,豫章王感念太子仁慈,提起许久的心也终究放了下来,被固崇怂恿着,亲自进宫谢恩,一对君臣,重修旧好。
此时的朔方,草长莺飞,神策军驻军灵武后,抢先收割了春麦,坚壁清野。温泌率军抵达平凉,见田垄上光秃秃的,一粒粮食都不剩下了,他双手叉腰,在地头来回踱了几圈,望着邻近村落袅袅的炊烟,对韩约悻悻然笑道:“晁延寿坐等我们来助他抵御戴申,却连一粒米都不舍得给咱们吃。这场仗要是靠他,恐怕你和我连裤子都要输给戴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