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约道:“等打败戴申,进了武威,管叫他把满仓满谷的粮草辎重都吐出来。”
两人讥讽了一番晁延寿,招来粮官询问,果然一路行军,粮草已经不很充裕,于是命粮官急往京畿河东各地去催办粮草。曹荇为了这事,亦是忙得不可开交,数日没有踏入家门,这一天夤夜返家,夫人说道:“有名京畿口音的老翁来求见郎君,在府外守了几日了,赶也赶不走,郎君要不要召他来问话?”
“京畿?”曹荇一时想不出是谁,“叫他来。”
这老翁被家丁自角门上领了进来,数日不眠不休熬得一双老眼通红,花白头发遮着皱纹崎岖的脸,曹荇愣了半晌,听对方叫声“曹公”,才如梦初醒,大声道:“固中人!”
固崇年纪老迈,一路自岭南来,已经体力衰竭,接连饮了几口茶水,才颤巍巍道谢,“奴特地来求见清原公主,无奈于宫禁森严,只好来求见曹公,请于老奴行个方便。”
曹荇对固崇自然是满心的防备,问道:“你求见公主,为的什么?”
固崇沉沉喘着气,笑道:“曹公,奴风烛残年,不堪一击,你还怕什么?想知道,你领奴去见殿下,自然就知道了。”
曹荇遂领固崇进宫,两岁的皇帝正在内侍小心翼翼地搀扶下,爬上了一匹温驯的小马。他整日在灿阳下奔跑,雪白的小脸晒得有些黑了,笑得双眼弯弯,酒涡隐隐。固崇觑着皇帝琢磨了许久,见吉贞走出来,一时忍不住竟然落泪,稽首道:“殿下……”
“阿翁。”吉贞的震惊不亚于曹荇,将固崇扶了起来,她急切地问:“是冬郎和太后……”
“豫章王和太后暂且无碍。”固崇道,“但萧茂英要将姜将军调至西川,恐怕有加害豫章王之意。豫章王孤立无援,只好命臣假回乡养老之名,赶来晋阳告诉殿下——姜将军愿献西川,并襄助平卢军破岭南,收复河山,豫章王心甘情愿对武威郡王俯首称臣,殿下看在和冬郎的姐弟之情,救他一命吧!”
第69章 旧涧新流(二)
杨寂听闻固崇来投, 先在脑子里转了十七八个念头,才不紧不慢进宫来与曹荇等人商议。固崇年迈, 受不住一路奔波, 已经被安置去歇息,曹荇正犹豫不决, 抓着杨寂问道:“我已命人百里加急送信去给郡王,又怕一来一往,失去了良机, 如何是好?”
杨寂见吉贞也在座,扯出袖子对吉贞揖了一揖,虽然是问曹荇,眼睛却看着吉贞,“固崇久在岭南, 突然来投, 你倒也不担心是诱敌之计?”
曹荇道:“他的神情不像假的。”
杨寂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谁不知道他是一只老狐狸?”
吉贞耐心地说:“萧侗自幼受固崇照拂, 感情甚密,他来求救,也没甚奇怪的。”
杨寂摇头, 作势无奈地一笑,叹道:“殿下心系豫章王, 不问真伪, 定要听信固崇的说法,臣也只能听令行事。”
吉贞原本就心急,听他阴阳怪气, 更加窝火,她竭力忍住,淡淡一笑,说道:“郡王请你参行政事,我怎么敢擅自下令?豫章王前朝废帝,是敌非友,救或不救,全听尊驾做主。”
“救,也是要拿平卢军数以万计的士兵性命去博,臣不敢不谨慎。”杨寂辩解了一句,憋了许久的话总算出口,“固崇素来居心叵测,此等阉宦,臣怎么敢信?”
吉贞听出了端倪,径直道:“你要怎么才信他?”
杨寂不再绕弯子,挺身道:“他敢以死明志,臣才信他。”
曹荇面现难色,“杨寂,你……”
“敢为了豫章王,千里迢迢来投敌营,却不敢以死明志?”杨寂冷笑,“曹荇,换做你,你信吗?”
郑元义拎起朱袍,匆匆上殿,拜见过吉贞与曹荇后,转而嘲讽地看着杨寂,“一个半条腿迈进黄土的老背晦,要他的命又有何用?殿下,”他对吉贞道,一扫轻慢之色,“固崇与奴还有父子的情分在,奴愿以此身替他。杨寂可先遣人往西川探听消息,若果真消息是假,回来取我人头便是。”
这一番慷慨陈词,听得杨寂等人均是一愣,杨寂悻悻一笑,说道:“中官今日让某刮目相看呐。”
郑元义哈一笑,“我是阉宦,别污了您的眼。”
杨寂磨了磨牙,心知这会不是打嘴仗的时候,将一番口水都省了下来,只追问:“中官是铁了心要替他担保?”
郑元义斩钉截铁,“是。”
杨寂笑道:“你既立了军令状,我还有什么话可说?”遂对吉贞拱了拱手,与曹荇二人退出殿外去商议此事。
殿上顿时陷入寂静,吉贞方才从诧异中反应过来,见郑元义新做的朱色袍子,膝头赫然染着尘土,她指着问道:“你去拜见过固崇了?”
郑元义拂了拂膝头,浑不在意道:“是。”
吉贞仍觉难以置信,“我当你和固崇有仇,怎么愿意冒死护他?”
“奴方才察言观色,估计固崇说的是真的。”郑元义脸色异常地严肃,“殿下容奴说句该死的话,陛下年纪尚稚,能不能安全无虞地长大,犹是未知数。武威郡王在晋阳一手遮天,手下众人野心勃勃,难保有人起歪心,意图加害陛下……”他细长的眼睛看着吉贞,冷冷的波光闪动,“武威郡王自己年富力强,以后兴许还有别的子嗣。陛下孤立无援,若能得姜绍投诚,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吉贞不意他短短一瞬间竟然想了这么多,沉思了许久,虽然认同,却也不由微笑着讽刺他一句,“你是怕陛下孤立无援,还是怕自己孤立无援?姜绍和杨寂等人有血海深仇,你是巴不得赶紧把他拉来跟杨寂作对吧?”见郑元义脸色微变,立时便要诅咒表忠心,吉贞摆了摆手道:“不废话了,杨寂已经去安排了——我看他早打定了主意要派兵去西川,刚才不过故作姿态,想借机将我一军。固崇为了冬郎这样奔波,留他一命也是应当。”
两人忧心萧侗之际,杨寂与曹荇也回到衙署,屏退众人,曹荇拉着杨寂的手将他摁坐在案后,叹气道:“你刚才为何要当着面刁难殿下?她的脸色当真难看极了。”
杨寂比曹荇潇洒,只一笑,道:“难看又怎么样?”笑容微敛,他拧眉道:“我倒也不是有意要刁难她。我在西川的探子早传信回来,姜绍不堪排挤,的确已经自请调至西川去了,固崇这话有七八成是真的。”
“那你还要逼他自尽?”
杨寂摇头,“有一个郑元义,已经四处在搅浑水了,再添个固崇,岂不是更要为虎作伥?萧侗是怎么沦落到这一天的?幼帝临朝,妇人干政,阉宦弄权,又是亡朝之相!铲除奸佞,迫在眉睫,只可惜,”他哼笑一声,“这个郑元义,要早早除掉才好。”
曹荇只是老好人的心态,“郡王此刻不在,你还是不要乱来吧。”
杨寂点头,“这个我自然知道,否则岂不是跟萧茂英那个蠢妇一般了?”遂调兵遣将,恰好耶律自铁勒平寇回来,奋勇请战,杨寂将包忽里擢升为耶律帐中牙将,以作监视之用,并命耶律立下军令状,“先派前锋去试探敌情,若姜绍确有投诚之意,再进西川。可与姜绍商议趁势进击岭南。”
这一路异族大军,宛如下山猛虎,直扑西川。姜绍在戴庭望几番挽留之后,坚持自请调至西川,他挂着金吾大将军的虚名,手下不过禁军一千人,又初来乍到,西川守将手慌脚乱,召集州兵与民夫守城,不过数日,耶律大军摧枯拉朽,攻破巴山之险,出城欲往南报信求援的士兵亦被姜绍抓住尽数杀了,耶律这一仗打得很痛快,对姜绍也是十分礼遇,诚恳地请他领主帅之位。
姜绍坚辞不肯,在下首坐了,耶律笑道:“将军不肯,我也只好忝居这个统帅之位了,但我是个粗人,只懂控弦,不通谋略,后面如何破敌,还请将军指点。”
姜绍道:“将军,巴蜀偏安一隅,不及扬州勾通江淮,之前戴申横征暴敛,丧尽民心,要扫荡江南,将军可自此顺流而下,先立足扬州。”
耶律道:“江南有水利之便,我军不习水性,这一战可急不得了。”
姜绍道:“要先加急训练水兵,江浙已经十室九空,幸而漕运便利,粮草无忧。将军先站稳脚跟,看陇右战况如何。若是武威郡王迅速克敌,正好两军合作一军,声势大震,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耶律眼睛一转,嗟叹道:“此言有理。可豫章王此刻深陷敌营,你我在扬州一天拖一天,万一戴庭望性起将豫章王谋害,长公主殿下怪罪下来,谁担责呢?”
姜绍也沉默下来,良久才道:“将军说的是。”
耶律一筹莫展,负着手在帐内踱着,仿佛自言自语,“束手束脚,真是麻烦。”他眼角乜向姜绍,不经意状幽幽叹了一声,“此刻的豫章王——迎他去了晋阳,对郡王而言,又何尝不会芒刺在背?他若是识相,自己先死了倒好了。姜兄你在禁军多年,此刻岭南一定还有亲信吧?”
姜绍的脸色沉郁极了,握拳凝思了许久,他摇头道:“将军,我本是为了豫章王才投的晋阳,你为了这一战得胜,要我再使人去谋害豫章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种事。”
耶律仿佛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道:“是我失言了,姜兄别误会。”
姜绍心情很沉重,只是摆了摆手,没有说什么。
耶律忽而笑了一声,好心提醒姜绍道:“只是有豫章王在,恐怕武威郡王始终会对你心存嫌隙啊……若非如此,姜兄怎么会到今天这一步?”
姜绍闭眼,浓黑的眉头皱得死紧。
耶律大军在巴蜀稍事休整,即刻便紧锣密鼓开始募集水军,打造战船,趁着急流,过了巫山,众人接连几日昏昏沉沉,意识不清,被水面的清风一吹,顿时精神大振,正出舱欣赏三峡之险峻,士兵疾步前来报讯,称道:“敌军已经得知了消息,提前屯兵在了秭归,意欲拦阻。”
耶律吃了一惊,上岸扎营后,遣斥候去打探敌情。包忽里按捺不住,随斥候趁夜色摸至秭归附近,登高瞭望,见江岸两侧,营帐密布,绵延数里,灯火照得黧黧江水浮光跃金。娄焕之这一路晕船,人瘦了一截,冰凉的手放在包忽里肩头,吓得包忽里一个激灵。
“你看见庭望了吗?”娄焕之不确定地问。
包忽里抹了把额头冰凉的汗,说:“他在中军帐吧,看不见。”
两人站在山上,沉浸在夜风中,想到幼时好友此刻隔着山河,一时都有些寂寥。回到耶律帐中,禀报了敌情,果真是戴庭望率军在秭归。耶律没能一路杀进扬州,懊恼道:“他来得可真快。”
姜绍掀起营帐,攒眉看着外头飘摇的灯火,沉沉地说道:“恐怕我自请到西川时,他已经疑心了。后生可畏呀。”
南方的荷花开得也早,风中仿佛还没有燥热之气,荷塘中已经悄然有点点粉色绽放。徐采折了一只新荷放在案边,才画几笔,忽觉身侧香风浮动,他放笔转身,见姚方子笑盈盈站在门边。
姚方子时常在徐采家中走动,家奴也都视若无睹了,她悄没声地,也不知看了多久。见徐采放笔,才走过来,拿起荷花笑道:“看你盯着这花发了半天呆,画没画好,花先谢了。”
徐采摇一摇头,没有说话。
姚方子拈着花枝在指尖转了一转,眸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终究气馁地笑道:“都说你也曾为了讨红颜一笑,亲自下荷塘在淤泥里打滚,可惜此生无缘得见了。”
徐采倒没有很怅然,只随口道:“那时候还年轻嘛。”
姚方子嘟着红唇,跟在他身后,“现在也不老呀。”
徐采付之一笑,姚方子踯躅片刻,轻轻吁口气,说道:“我先告辞了。”
徐采疑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有话要说?”
姚方子眉头微蹙,春波般流动的眸光恋恋不舍地在他身上盘桓,半晌,才道:“昨夜禁军里一个姓李的郎将,在我那里吃多了酒,说自己受令要取豫章王性命,他怕豫章王有神灵相护,因此特地来吃酒壮胆……”见徐采蓦地变色,姚方子瞬间便后悔了,忙道:“我看他是吃多了酒胡吣,信不得的!”
徐采丢下书,起身便走,姚方子见他神色严峻,不禁打起哆嗦,追在徐采身后,见他毫不避嫌,当场便退下外袍,套上罩甲,她慌忙将徐采拦住,“你去哪?”
徐采苦笑,在额头一拍,自责道:“我忘了自己还是王府长史,竟然已经有两个月不曾见过豫章王了,惭愧!”
姚方子泪水盈盈地叫道:“那你也不必这样急,等明天再去吧!”
徐采知道她担心,心里也甚是感动,对姚方子温和道:“我只是去看一看——我区区一个长史,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你知道中书舍人周里敦家怎么走么?你快去周家,请周舍人到豫章王府。”
他两月不回王府,见府中人丁凋零,连固崇也不见踪影,豫章王百无聊赖,正和一名中人打双陆,大概是赢得太多,他觉得乏味,正打哈欠,看见徐采来了,眼睛一亮,拉着徐采道:“徐长史,多日未见,你去哪里了?”
徐采背对奴仆,声音压得很低,“大王快换上衣裳跟我走。”
萧侗满头雾水,被徐采按住换了一身奴仆短褐,话都没说清楚,周里敦已经闻讯赶来,徐采推着萧侗往外走,低声道:“大王只做周舍人的家奴,别说话。”将马缰丢给萧侗后,自己骑上另一匹马,对周里敦使眼色道:“周舍人,我们出城去转一转。”
有周里敦这位御前宠臣带路,三人瞒过守兵,到了城外,正是金乌西沉的时节,周里敦这一路行来,心差点从嗓门跳出来,一张嘴,喉头发干,他费力道:“履光兄,大王在岭南恐怕难以逃出生天,你护送他去晋阳,兴许还有容身之地。”
萧侗已然明白是有人要杀自己,吓得浑身酥软,连马都爬不上去,徐采把他扯上马,挽起缰绳,望着万丈金光遍洒的前路——这余晖所及之地,哪里是归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