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二)——绣猫
时间:2020-04-06 09:15:43

 
 
第72章 旧涧新流(五)
  晁延寿退守嘉麟后, 戴申常使人来城下搦战,晁延寿不肯迎战, 私下急诏附近州县守将, 命其拔本营人马来嘉麟,再取武威, 谁知临近州县守将都畏惧戴申势大,不肯应诏,甚而有不少旧部将重新投了戴申, 晁延寿在嘉麟孤立无援,整日唉声叹气,来寻温泌,说道:“嘉麟距离武威不过百里,半日可达, 戴申屯大军在武威, 我们在嘉麟岂不是燕处危巢?不如退至陇右, 待韩将军伤好后再图西进。”
  温泌随口道:“晁公把嘉麟借给我屯兵,你自己退守陇右吧。”
  这一“借”,何时能还回来?晁延寿连连苦笑, 殷勤道:“郡王不退,哪有我自己退的道理?我是誓要与郡王共进退的。”
  打发了晁延寿, 温泌来看韩约。
  韩约中箭之后, 伤势日益沉重,一个高壮的汉子,消瘦了许多, 躺在榻上勉力对温泌抬了抬手,笑道:“你要是再找那些庸医来折腾我,我宁愿死了算了。”
  他那副表情,是一派轻松自然,可身体着实已经虚弱到不能动弹。温泌心里蚁噬似的,默不作声坐了会,安慰他道:“我已经叫杨寂从晋阳挑选良医来给你治伤,算算日子这两天就到了。”
  韩约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只遗憾一件事,临死了还没看见你揍得戴申叫你阿耶。”
  温泌朗声一笑,说道:“那个姚什么的妓|女,我已经命人去岭南抓她了,等你伤好了,便可以纳她做妾了。这么一想,你还舍得死?”
  韩约求饶不迭,喘了口气,转开话头,“我听闻晁延寿意欲退兵,你却不肯。如今敌强而我弱,嘉麟人心惶惶,还是退兵吧。你若是顾虑着我,倒大可不必,从嘉麟到平凉,也不过两昼夜的路程,我还受得住。”
  温泌道:“我不退兵,并不是为你。戴申人多势众,却只管来引战,不肯亲自出城,与其说我怕他,不如说他怕我。我和戴申积怨已久,这一战,是一定要决一胜负的,即便突破了陇右,从河东到京畿,都是我军的阵地,江淮一日僵持,戴申就一日不敢妄动。古书有云,画地而守,紧扼其喉,情见势竭,必将有变。”他自信地扬起眉,“我绝不退兵。戴申必死,你看着吧。“
  韩约怕伤口迸裂,捂着手臂哈哈笑起来,由衷地叹道:“天泉啊,我真佩服你,也真羡慕你。”被温泌所感染,他苍白的脸上也焕发出昂扬的光彩。
  韩约体力不支,多说了几句,便昏睡过去,温泌心里一沉,正要催问晋阳医官,忽闻城外一阵金鼓大作,晁延寿披挂了全副铠甲,登上城楼张望了片刻,忙请了温泌,跌足道:“姚嵩此人,果然卑劣。“
  温泌面沉如水地望着城外。
  那姚嵩穿着丧服,被数十名士兵护着,高举白幡,铙钹齐响,凄凄惨惨地到了城下,作势拉着袖子拭泪,士兵们高呼道:“晁使君快出城来接丧仪!“
  晁延寿满头雾水,指着姚嵩奇道:“姚贼,你是爷娘死了,还是主子死了,要来这里哭丧?“
  姚嵩扯着马缰,仰头笑道:“晁使君!我们陛下听闻武威郡王薨逝,特地命在下送来丧仪,你为何恶语相向啊?“
  晁延寿一愣,扭头看眼旁边的温泌,脸色真是难看极了,晁延寿心中一凛,指着姚嵩骂道:“呔,你莫要妖言惑众!武威郡王就在我身旁,你是瞎了狗眼吗?”
  姚嵩定睛一看,大声称奇,“怪事,武威郡王好端端的,怎么风闻晋阳已经为郡王发丧了?”他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对温泌拱了拱手,喊道:“嘉麟近来满城张榜寻访名医,人都道是武威郡王病得要死了。郡王还不速回晋阳看个究竟?再晚一步,恐怕杨寂就要逼清原长公主为郡王你殉葬了。”
  晁延寿也变了颜色,明知姚嵩是为了动摇军心,忙将他喝止,“绝无此事!”
  姚嵩口中喋喋不休,暗地里留神温泌动静,见他不言不语,异常平静,完全不受言语所激,他不免大为失望,又笑道:“武威郡王……”
  一支飞箭擦耳而过,姚嵩戛然而止,捂住耳朵,汩汩的血滴落在肩头。士兵慌忙上来将他围在阵中。
  温泌放下弓,笑道:“姚师望,你一个流放岭南的罪人,也敢来我阵前大放厥词?想学徐采使激将法?差太远了。”
  姚嵩恨得咬牙,冷笑几声,便催马逃走。
  这一番闹剧,引得众说纷纭,温泌不信姚嵩的胡话,但难免有些焦躁,催促医官的时候,私下命人往晋阳去询问究竟,两日之后,医官抵达嘉麟,当着众人的面,温泌没有多问,只吩咐道:“先看看韩约的伤。”
  一群人涌入韩约房中,医官风尘仆仆,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便被拽了来。在众人炯炯的目光之下,他捏着一把汗,对韩约一番望闻问切,转身对温泌道:“将军的伤口有残毒未清,以致化脓腐烂,治是能治好,只是日后年年会箭疮发作,骨肉疼痛。”
  韩约大大松口气,说道:“还好,我只当要截断这只臂膀了,竟还能做囫囵个的人,真是万幸。”
  医官不敢耽误,当即从行囊中取出刀具,命侍从取沸水来,围观的众人都退了出去,温泌坐在韩约榻边,沉思半晌,偶一抬头,见一名青衣单髻的随从,默不作声地站在角落,既不捧刀,也不端水,一双清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两人目光一触,温泌的表情瞬间凝结了。讶然对视了片刻,温泌起身,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见那青衣侍从仍伫立在原地对他微笑,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室外,温泌的腿长,步子跨得大,拐进自己的院子后,他不耐烦地回身一扯,拽得人险些飞起来,踏进房门,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温泌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吉贞双臂揽着他的脖子,视线从他脸庞到胸口逡巡着,最后轻轻舒口气。她贴着他有些粗糙的脸颊,柔声说:“我怕你受伤。” 螓首靠在他肩头,眼里慢慢盈满泪水,又忍住了。
  温泌有一阵没动,唯有一颗心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吉贞眸中雾气散尽,在他脸颊上亲了亲。
  温泌顿时浑身一热,攫住她的双唇狂热地吮吸,吉贞蜻蜓点水引来狂风骤雨,靠在门上顷刻间便衣衫散乱,酡红的脸颊上,眸光如醉。她软软地在他肩头推了一把,说:“韩约这会还生死未卜呢。”
  温泌笑道:“他死不了。”顺势拉着吉贞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他说:“我也受伤了,你不看一看?”
  吉贞笑容顿失,紧张地在他身上扫过,温泌称要让她看得更清楚,连内衫都丢到了地上,吉贞见他除了腰间那处外,并没有新添伤口,她放下心来,哼一声,嗔道:“有温柔体贴的晁娘子替你叠被铺床,端茶送水,我要回去啦。”
  温泌装糊涂,“什么潮娘子,湿娘子?”
  吉贞横他一眼,将晁氏抛之脑后,她靠在他胸前,轻声道:“你走了几个月,普贤奴想你了。”
  温泌抬起她的下颌,笑道:“除了普贤奴,就没别人想我了?”
  他的鼻息喷在她的脸颊上,视线交缠良久,温泌忍不住又吻了吻她的额发,说:“我一到晚上总想起你。”
  吉贞在他耳畔道:“我也是。”
  安静了一会,她提起那封信,两人都猜到是姚嵩做的手脚,深觉此人卑劣,又所幸彼此没有着了他的道,温泌笑道:“你离开晋阳的时候,该不会已经把杨寂赐死了吧?”
  吉贞道:“杨寂受郡王所托,摄行政事,我怎么敢碰他一根手指?”
  “那我要替杨寂谢殿下不杀之恩了。”
  吉贞没有提及杨寂试图软禁她的事,想问萧侗,也忍住了,最后只道:“听闻前天姚嵩也来嘉麟散布谣言,你怎么不信他?”
  温泌道:“我信你,不信他。”
  吉贞微微一笑,一时百感交集,那句我也信你的话如鲠在喉,后来又想,其实不必说出口了。
  “咒我死,”温泌他冷笑一声,“这个账我要一起跟戴申算。”
  吉贞在身边,温泌因为姚嵩积攒的怒气暂时隐而不发,待韩约余毒除尽,伤口逐渐愈合,他当机立断,要迎战戴申。韩约这时已经行动自如,与晁延寿在温泌处商议良久,晁延寿道:“武威城里粮草充足,城壕又深,要强行攻城,是难上加难。戴申龟缩在城内,又拿他毫无办法。”
  韩约目视温泌笑道:“当年河东一战,你与戴申都年轻气盛,一个比一个急躁,如今激将法不好使了,你不动,他也不动,难道比谁先老死?”
  温泌莞尔:“那倒容易了,他比我老,难道不是他先死?可惜我没那么好的耐心。”
  韩约道:“不好再拖了,我军势弱,等戴申召集四方叛将群起而攻之,我们在嘉麟就真的坐困愁城了。”
  温泌道:“你说的不对。”他一顿,“激将法还是好用的。”
  晁延寿好奇道:“郡王请讲。“
  温泌与众人走上城头,在嘉麟的这些时日,他已经对周遭山形地理的轮廓烂熟于心。他指着南方郁郁青山,说:“此处莲花山,是不是戴玉箴的埋骨之地?“
  晁延寿道:“正是的。“
  温泌冷哼道:“今夜,派人上莲花山,给我掘了戴玉箴的坟,你看戴申还坐不坐得住。“
  晁延寿瞠目结舌,半晌,才道:“是。”
  是夜,晁延寿派十数人登上莲花山,推倒戴玉箴的墓碑,将坟地一通践踏。戴玉箴已经死了十多年,尸骨早已化土,士兵们从松枝上扯下供奉的玉带,连夜丢在武威城外,大呼小叫,高声说笑着离去。
  温泌听士兵们绘声绘色讲述莲花山上的情形,面不改色道:“知道了。”便回到衙署,与韩约、晁延寿等商议战事。晁氏自被温泌识破了身份,便不再扮做婢女,她一个孀居的妇人,不比少女矜持,指挥着婢女们不时送茶水和粥汤来给众人。
  温泌全副心神都用来对付戴申,无暇他顾,茶来了便接,粥来了便吃,对晁氏的殷勤照单全收了。吉贞站在门口,见温泌精神抖擞,一双格外亮的眼睛在晁氏身上停了停,便移开了。
  晁氏心满意足,拈着绫帕走到室外,和吉贞撞个正着。
  对于吉贞的身份,温泌不提,韩约和晁延寿自然也三缄其口。晁氏狐疑而警惕地瞟她一眼,站住了,含笑道:“你是武威郡王的妾氏?”
  吉贞越过他,走进室内,对晁延寿点了点头道:“使君,借一步说话。”
  晁延寿随吉贞走到一侧,吉贞目视院子里晁氏的背影,微笑道:“娘子正值青春,恐怕闺中寂寞,使君怎么不替她另择一位贵婿?”
  晁延寿哪好意思说,他看中的“贵婿”正是温泌?含糊地一笑,说道:“小女陋质……”
  “配武威郡王稍显不足,但我有一位合适的人选。”吉贞嫣然一笑,“我看,令嫒和晋阳杨司马是天生的一对。”
  “杨寂?”晁延寿错愕。
 
 
第73章 旧涧新流(六)
  戴申一早得知戴玉箴之墓遭敌军损毁, 颜色顿失,立即遣士兵自城外将玉带拾回, 他攥着玉带, 下颌绷得极紧,道:“急诏朔方驻军, 我要攻打嘉麟。”
  姚嵩闻讯,也忙赶了来,安慰戴申几句后, 说道:“曹荇在雁门陈设了重兵,朔方驻军一旦倾巢而出,势必要被趁虚而入,陛下忘了当年弥山和姜绍是如何占据陇右的吗?”
  戴申怒气盈胸,道:“说了要速战速决, 嘉麟易守难攻, 若是被他拖个一年半载, 庭望抵不住耶律大军,失了扬州,要怎么办?”
  姚嵩本意是要以逸待劳, 将晁延寿等人困死在嘉麟,见说服不了戴申, 只得随机应变, 说道:“陛下说得有理,早早攻取嘉麟也好。”见戴申仍旧脸色铁青,姚嵩语重心长提点他道:“温泌此举, 不过为了激怒陛下,将朔方军调虎离山。陛下切记,臣还是那句话,戒骄戒躁。”
  戴申紧紧皱眉,道:“我知道。“
  姚嵩揣摩半晌,道:“要破嘉麟,臣有一计。可遣一名晁延寿的旧将到嘉麟假意投诚,待陛下设法将温泌引出城后,再里应外合攻克嘉麟。温泌损毁戴公之墓,在河西天怒人怨,但凡陛下召集,必定四方人马都来襄助,数十万大军合围,晁延寿之流,无异以卵击石。”
  戴申缓缓点头,“可以一试。”
  姚嵩担心戴申口不应心,留了许久,将攻取嘉麟一事仔细筹划,待到入夜,见戴申面色已然平静下来,姚嵩略觉放心,告辞离去。
  戴申吹熄蜡烛,合衣躺在榻上,想到戴玉箴之墓被毁,恨意挥之不去,半点睡意都没有,起身命人送酒来,三更半夜,自斟自酌,喝得醉醺醺意识不清,见面前一张秀美柔婉的脸颊不断晃动,戴申一怔,那人笑盈盈道:“郎君醉了,要上榻吗?”
  戴申心弦微动,疑惑道:“住住?”
  那人没有答应,只是扶着他上了榻。放下帐子后,柔软半裸的身躯偎了过来,伏在他胸膛上娇声道:“陛下。”一手往他腰间探了下去,戴申悚然一惊,翻身而起,自枕下掣出藏剑,一剑刺入对方胸膛。
  那女人倒在血泊之中气绝身亡,戴申醉意全消,用剑尖挑起对方下颌,灯下看得清楚,是一张陌生的秀容,他唤来士兵,指着死者道:“这是什么人?”
  士兵惊诧不已,说道:“这是武威郡守的妾氏,郡守遣她来服侍的。”
  戴申脸庞隐隐抽搐了一下,极快地平静下来,只说此女意图行刺,命左右掩人耳目,将尸身移走。
  隔日,武威郡守才得知爱妾香消玉殒,敢怒而不敢言,只抚着美人的遗物哭了一通,便悄悄弃武威往嘉麟而来。戴申也不管他,令姚嵩书写诏书,急传河西所有州县,命众将共取嘉麟。
  “悬赏三军,能擒拿温泌者——生死不论,即授上柱国,赐三百食邑。胆敢抗命不来者,待河西平定后,以死罪论。”
  姚嵩微凛,忍不住顿笔道:“这后一条,似有些严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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