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这?”吉贞把他的手拉下来。
“你怎么在这?”温泌也笑问。
说来又话长了,两人大战后意外重逢,一时都没再开口,温泌觉得掌心下吉贞的脸颊略微有些回温,手伸进被中,贴在她的肌肤上来回摩挲,声音有些低:“你身上也好凉。“心念一起,自己湿透的衣裳也解开丢在地上,抱着吉贞上了床,说:“我替你暖一暖。”
肌肤相贴,他的手又四处游移,吉贞脸上泛起绯红的色泽,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温泌,良久,才说:“我去平凉,途经金城的。”
温泌笑道:“我在河西和戴申交手了几次,他中了我一箭,很不服气,锲而不舍追着我到了陇右,怎么甩都甩不脱,真是疯狗一条。”
吉贞无意中触及他的上臂,呼吸顿止,忙起身将被子掀开,“你受伤了?”
温泌衣裳都脱了,被子一掀,浑身半点遮掩都没有,他忍不住笑出来,一边说没有,被吉贞碰到绷带,眉头却飞快皱了一下,说道:“是旧伤崩开了。”见湿透的绷带隐隐透出一点血丝,遂收起玩笑的心,咬牙将绷带解开。
“我来。”吉贞随意披了件衣裳,取剪刀裁了干净的布来,目光在伤口上一掠,便小心翼翼缠了起来。温泌忍着痛,见她蹲在身侧,乌发披散,衣衫凌乱,从背到腰的曲线十分袅娜,心里便有些作痒。目光居高临下,自眉眼到双唇盘旋,他开口道:“嗯,我想……”
吉贞察觉到他身上紧绷,啐了一口,包扎好伤口,埋怨道:“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贼心不死?”
温泌笑着靠在床边,看着吉贞在地上来来回回忙碌,随口道:“这算什么?谁打仗能不挂伤的?”知道不是窃玉偷香的时候,他硬把满腔旖旎压下去,捡了件干净的衣裳换上,说道:“你要去平凉,这就走吧,戴申很快会追过来。”
吉贞背对他整好衣裳,回过身,又是一名骨清神秀、手脚伶俐的小侍从。她攒眉看着他的伤,说:“你连医官都没带,谁来换药包伤?”
温泌捏了捏她的脸颊,说:“单你还好,晁氏那一家子,太碍手碍脚了。”不等吉贞开口,他掩住她的唇,在吉贞耳畔道:“你的心意我明白,在平凉等我。”
夜色已至,士兵在外问是否要拔营,温泌应了一声,放开吉贞,走到门口,见连日的暴雨之后,竟然是个晴朗的夜,皓月当空,秋虫低鸣,悠悠凉风吹得枝叶摇动。温泌指着即将圆满的明月,赞道:“好兆头。”
吉贞心中不快,本想刺他几句,见温泌抬头看月的侧影,也微笑了,说:“这月亮很快就圆啦。”两人看了一阵月,温泌率兵离开榆中。
吉贞则在榆中歇了一晚,翌日待要启程去平凉,才得知晁氏落水之后,受了惊吓,一病不起,只能在榆中又滞留了几日,延请大夫来治病。
自榆中河桥一战后,此处的百姓大多已经背井离乡逃难去了,城中空寂,在衙署后堂居住,倒也安静,吉贞一面等待晁氏病愈,遣侍卫去城外打探消息,得知温泌大军翻过皋兰山,往河西方向而去了。
旬日后,晁氏病愈,吉贞书信一封给杨寂,命他往平凉来接应,侍卫将信送至驿站,带回来一个喜讯,“晁公和韩将军克服了武威。”
晁氏一家闻讯,十分欢喜。吉贞见晁氏脸色虽然憔悴,但已经能走动了,遂下令道:“去平凉吧。”各自收拾了行囊,待要启程,侍卫来报,称晁小郎君不听劝阻,独自往武威方向去了。
“把晁小郎君找回来。”吉贞忍住怒气,对侍卫道。
这一耽搁,又不能成行,等到入夜,晁小郎尚不见人影,晁氏一家心急如焚,吉贞也不好径自去歇息,只能在灯下枯坐。
秋风吹得灯花猛地一跳,吉贞从浓浓的倦意中惊醒,回首望去。她在军中时日颇久,兵戈撞击甲胄的声音十分熟悉,恍然惊闻铿锵之声,吉贞匆匆起身,拉开房门,“天泉”两个字还没出口,她的面色骤变。
熊熊的火把下,戴申那张脸平静无波。将昏迷不醒的晁小郎君丢在一边,随意打量着周遭,他看一眼孤立无援的吉贞,慢慢将刀送回鞘中。
第75章 旧涧新流(八)
戴申信步闲庭, 走进房内。椅背上还晾着温泌临走那日换下来的蜀衫,戴申曾在马上中温泌一箭, 对这件蜀衫印象深刻, 因此一眼便认了出来,“温泌在榆中停留过?”他把蜀衫抛到一边, 问吉贞。
吉贞在初始的惊愕后,迅速镇定下来,她淡淡道:“他已经离开有些日子了, 这里只有手无寸铁的妇孺。”
吉贞对戴申而言,确实毫无威胁可言。他赶了一天的路,已经疲惫不堪,径自倒了几杯冷茶,一口气喝尽。士兵送了水来, 他仔仔细细洗过手和脸, 掸了掸衣襟, 然后卸下兵器,扶案落座。
和温泌不同,他再疲惫, 也是副正襟危坐的姿态,天生的傲慢孤冷镌刻在骨子里。
被他高深莫测地盯着, 吉贞面不改色, “夜深了,陛下在这里,多有不便……”
“嫌不方便, 你可以滚出去。”戴申冷嗤一声,不再看吉贞,他径自走到床边,倒头闭眼。
吉贞默不作声,从地上捡起温泌的旧衣,抱在怀里,走至院中。衙署被围得密不透风,想必榆中现在全是戴申的人手,插翅也难逃,吉贞被引进侧房,见晁氏一家蜷缩在角落里噤若寒蝉,她一颗心是彻底沉入了谷地。
后半夜无风无浪地过去。翌日,士兵们缓过气来,将这一众俘虏当成奴婢使唤,晁夫人被迫领着几个娇贵的女儿洗衣造饭,泪水涟涟,大约是得了戴申的嘱咐,倒没有人敢轻慢吉贞,只把她丢在房里不闻不问。
此时戴申已经得到消息,知道武威得而复失,姚嵩陷落敌手,河西各路人马混战,再去救援,为时已晚,他索性在榆中安心住下,养精蓄锐。不过两日,粮官来报,称粮草难以为继,眼看要坐吃山空,宜退回朔方筹措粮草,重振旗鼓。
戴申却不置可否,说道:“让我想一想。”
是夜,士兵传戴申口令,“请殿下到城头一叙。”
吉贞身陷囹圄,哪有推辞的余地,只能随着士兵,拾级而上,见城上只有零星几名士兵巡逻。戴申独自遥望天狼星,闻得脚步声,回首看向吉贞。
“退回朔方,我不甘心,留在金城,又怕坐困愁城,以公主之见,该进还是该退呢?”戴申忽道。
这个问题,大出吉贞所料,她奇道:“陛下问我?”
戴申道:“是。”他负手看着吉贞,一张清冷端正的脸还算和气,“公主胸有丘壑,又对温泌知之甚深,依你之见,我该约他到此,背水一战,还是退回朔方,待他日再战呢?”
吉贞很自然道:“神策军粮尽援绝,陛下靠什么和温泌背水一战?”
戴申点头,“你觉得我斗不过温泌。”不等吉贞回答,他转身朝向城外,见激流如箭,残月如弓,依山而建的城池仿佛磐龙伏卧,静得摄人。戴申下定了决心,一时逸兴勃发,悠悠道:“北往西楼满晴空,积水连山胜画中。天下雄郡,唯有金城。我若是铩羽而归,岂非辜负了这样雄壮的城池?我父亲在天之灵,又怎样安息?”
吉贞淡淡一笑,道:“只愿天随人愿。”
戴申听出她的敷衍,嗤笑一声。他两人在彼此的命运中屡次阴差阳错,失之交臂,到如今,还与陌生人无异。戴申难得认真审视了几眼吉贞,心平气和道:“我曾经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这一战若是得胜,会留你一命。”
吉贞道:“若是不胜呢?”
戴申对她微微一笑,吉贞正觉得他这一笑颇为怪异,蓦地被他拽住衣襟,推倒在城垛上,吉贞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发簪落地,被风吹散的发丝拂在渐渐失色的脸颊上,她咬紧牙关,一声惊呼也没发出来。
戴申垂眸看着吉贞,这一掌推出去,她便要跌下数丈城楼,性命不保。
她害怕了,他看得出来。逼她在垛口悬了半晌,他才施施然收回手,说:“要是不胜,我就当着温泌的面把你抛下去。所以,你最好还是对我有点信心。”
吉贞双膝发软,靠着城墙,良久,心潮才恢复平静,她不甘示弱,冷笑道:“原来你靠挟持妇孺来打胜仗的。”
“你是手无寸铁的妇孺?”戴申放声大笑,“那些枉死的人,弥山,滕王,要找谁去说理?”
吉贞傲然而立,笑道:“技不如人,有什么道理可讲?“
“不错。”戴申赞道,“等你当着温泌的面,从这城上跳下去时,也要这样义无反顾。“
翌日,戴申召来粮官,命他往朔方去筹措粮草,并且不必隐匿行迹,粮官不解,戴申指着舆图道:“朔方往陇右的粮道,一者走水路,一者走山路,榆中城外河桥已毁,水路不便,你走山路,势必要经过皋兰山下老狼沟。这里地形狭窄,林深草密,温泌一定会设伏兵,到时我们再依计行事。“
粮官领命,果真大张旗鼓往朔方筹措得粮草,半月之后,折返陇右,抵达皋兰山下时,正是浓云密布,山雨欲来,茂密的林叶隐匿了人踪,粮官压着车队,走到山口,视线忍不住往林中逡巡。
温泌目光追随着车队,直到进入两山逼仄的间隙。
副将潜行至温泌身边,咬耳朵道:“恐怕有伏兵。”
温泌道:“试一试。”
副将心领神会,一个呼哨,乱箭如急雨般骤然飞出丛林,一名押车的士兵应声倒地,其余人惊慌了一瞬,高呼道:“敌军劫粮。”未战几个回合,便节节败退,尚未退出山谷,忽听喊声震天,如闷雷般搅动着浓云,一队伏兵执虎豹旗飞扑而来,双方缠斗到一起,杀得不可开交,神策军伏兵众多,渐渐杀得平卢军不敌,又听一阵金鼓,又有一队伏兵举绣金龙旗,宛如喷涌的洪水般自皋兰山奔腾而下。此时天色已暗,彼此看不清面容,温泌一刀劈开拦路的敌军,高举龙旗振臂一挥,韩约眼睛一亮,奔过来道:“天泉,我来了!”
正是温泌猜测戴申要在老狼沟设伏,密令韩约来接应。援军一来,平卢军声威大震,数面绣金龙旗在山谷间翻飞,温泌策马到了粮车前,用刀往麻袋上一戳,忽觉触感异常,韩约暴喝一声:“小心!”
数道火箭自山林中疾射而出,粮草车上一触既燃,瞬间炸了开来,温泌被韩约扑倒,在地上滚了一圈,耳边炸裂声与惊嚎声不断,温泌拂开脸上的枯枝残叶,以刀撑地,勉力站稳,见整个老狼沟已经堕入火海,神策军与平卢军的士兵,不分敌我,尽数在火海中挣扎逃窜。
“车里是硝石和□□!”韩约也懵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使劲推温泌,“快走!”
温泌甫一起身,便跌倒在地,一支箭刺入他胫骨,翎羽犹在颤动。
他猛然回首,见隔着熊熊烈火,戴申身着甲胄,立在山间,他从箭囊中又抽出一支箭,拉满了弓,对准温泌,脸上冷凝而专注。
温泌攀住马缰,翻身骑上去,一刀挥开飞箭,马嘶鸣一声,跃出火海,往山口奔去。
天际又一串惊雷,黄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火势被浇熄,呛鼻的浓烟在皋兰山下弥漫,温泌停在山壁下,折断箭支,挖开伤口,将箭簇取出,扯一截衣边草草包扎起来,听得马蹄声嘈杂,韩约已经率剩余人马赶了上来。
“天泉!”韩约惊魂未定地大叫。
“性命无碍。”温泌道。
韩约松口气,想起刚才在老狼沟的一幕,仍然心有余悸,“戴申为了要你的命,不惜拿几千神策军来陪葬,果真心狠手辣。”
温泌先被火烧,又遭雨淋,唇色亦有些发白,他靠着山壁站起来,说道:“他粮尽援绝,是打算破釜沉舟了。”
“你的伤不好,”韩约催他上马,“先回营寨吧。”
“皮肉伤而已。”温泌紧握刀柄,回首望向老狼沟的方向,“你说,戴申会追过来,还是回撤兵回营?”
韩约难以置信,雨声太大,他不得不扯着嗓子吼道:“天黑了,山路难行,他不会追了!你受了伤,快快回营!”
温泌摇头,命左右飞快地探查地形,在最陡峭湿滑处伏兵道边。韩约气得直叫:“你疯了!”
“噤声!”温泌锐利的眸光一扫,韩约闭嘴,听见隐隐有马蹄声入耳,两人分头闪开,在深草中隐身。数百名骑士瞬息而至,马蹄踩进堑沟,重重摔落进泥泞中,戴申一个鹞子翻身,弃了弓箭,从腰间掣出刀来。
温泌猱身一跃,雨水喷溅在铿然相击的刀刃上,被撞得四分五裂。戴申换的这柄刀甚是刚猛,一刀挥来,风声掀得衣袂翻飞,夜雨中山道湿滑,温泌又有腿伤,被一刀当头劈来,招架不住,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戴申刀尖指着他的胸口,微微喘着气,笑道:“这里没有河给你跳水逃命了。”
话音未落,被温泌扯住足踝,戴申脚滑,一个趔趄,两人摔下山道,趁黑摸不着兵器,赤手空拳在泥里打滚,温泌一拳将戴申击倒,抹把脸上的雨水,他冷道:“就算瘸了一条腿,你还是我的手下败将。”
戴申一笑,牵动的唇角沁血,他懒懒挥开温泌的手,断断续续道:“你看,这是什么。”将吉贞的发簪抛给温泌。
温泌眸光一凝,正迟疑间,双方的士兵已经循声追了过来,温泌松开戴申衣领,将发簪往道边随手一丢,笑道:“一支再普通不过的发簪,你又耍什么诡计?”
戴申被侍卫扶上马,揶揄温泌道:“我当你对清原情有独钟,竟也不过如此。”摇头笑了一笑,便执辔而去,走出一段,见温泌还在原地,戴申心中越发笃定了,发出一声大笑,喊道:“清原公主凤驾就在金城。来金城接她吧。”
回到金城,已近天明。吉贞猜测到戴申这一夜与温泌激战,未至谁胜谁负,辗转难眠,听士兵称陛下有请,她毫不犹豫,来到戴申房中,见戴申正把脏污的长袍脱下来,用手巾抹去身上的泥水,吉贞皱眉,立即转身。
戴申头也不回,把手巾丢在她脚下,说:“提我擦背。”
吉贞愠怒:“你把我当你的奴婢吗?”
戴申冷道:“不当奴婢,就当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