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逞窈窕(二)——绣猫
时间:2020-04-06 09:15:43

  吉贞僵立片刻,拾起手巾,在盆中沾湿,替他擦拭背上的泥水。这样亲密的动作,却没有半分旖旎的意思,死一般的沉寂中,戴申背对着她端坐不动,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吉贞微微一笑,放下手巾,“你输了。”
  戴申扯着吉贞的胳膊拖到自己面前。吉贞脸色微微发白,幽黑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戴申使劲捏了一记她的下颌,嗤笑道:“我说过,赢了就放你一条生路,看来你宁愿自己死,也盼着温泌得胜。只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把你的命看得比这场仗更重要。”
  吉贞轻轻一笑,轻蔑道:“我和温泌,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我的死活和他有什么相干?倒是你和秦住住情深义重,不知道她现在又在哪呢?”
  戴申勃然变色,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扯开吉贞的衣领。她的挣扎,反而让他有了数年不曾有过的兴奋,他隐约有种得救的希冀,因而激动地双手微抖,抓着吉贞的腰带奋力一扯,在她雪白的肩头舔舐,忽觉眼前金光闪耀,他一把挥开,吉贞的金匕首当啷落地。
  戴申忆起往事,蚀骨的仇恨顿时涌上心头,不由分说抱起吉贞丢在床上,这一下摔得吉贞眼前发花,没等戴申俯身,她喉头一阵痉挛,抓着青帐弯腰干呕。
  戴申浑身的热血顿时冷了。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阵,他抓起袍子起身,走到门口,侍卫来报,称道:“温泌率人马逼城下寨,扬言要攻城。”
  “果然来了。”戴申快意地笑起来,“等的就是他。”
 
 
第76章 旧涧新流(九)
  韩约小心翼翼走进营帐, 见温泌盘膝坐在案后,手里捏着那只发簪沉思。
  他提一口气, 说:“平凉来报, 殿下没有往平凉去,大概真的陷身金城了。”不独吉贞, 连晁氏一家都沦为了戴申的人质,韩约想到此刻混战一团的河西,眉头锁得更紧了。
  “这件事先不要传入晁延寿耳中, 以免河西情势生变。”温泌道。
  韩约点头。颇忧虑地注视温泌,他知道温泌的心思,斟酌良久,说道:“戴申正急于洗脱谋害豫章王的嫌疑,若是公主在他手上遭遇不测, 更要被天下人非议, 我看他不会乱来的, 你不必担心。”
  温泌沉默,最后反手将发簪收起,说道:“明天再看什么情形吧。”
  翌日, 平卢军的精锐之士倾巢而出,温泌一马当先, 左右两侧列队的骑士紧随其后, 如一只张开巨大双翅的乌隼,翩然落在金城郡城下的空地。
  温泌迎着晨光抬起头来,被他那前所未有的冷肃所慑, 骑士们也未敢喧哗,悄然掣缰,伫立不动。
  相比平卢军的严阵以待,神策军要显得松弛许多。戴申明知敌军已经奔赴城下,他不紧不慢地洗漱,吃罢饭,换上甲胄。见吉贞被缚了上来,雪白脸颊上眼眸如清泉般平静,只是衣饰粗陋,全无昔日的繁丽奢华。
  他隔衣在吉贞的袖子里捻了捻,正要往她腰上去探,吉贞眼里厌恶一闪而逝,她退后一步,说:“放心吧,我身上没有匕首,不会自尽的。”
  戴申道:“你不自尽,怕温泌要失望了。”他也着实没有兴致去对她动手动脚,遂收了手,颇客气道:“天气寒凉,殿下怎么穿的这么少?既有医嘱,不可大意。”命人将那件蜀衫搭在她肩头御寒,他先走一步,往城头去了。
  浓浓的秋意中,即便日光灿烈,仍旧不掩城外一派肃杀之气。戴申垂眸一逡,笑着招呼温泌:“武威郡王的伤可好些了?”
  韩约怕温泌要动怒,拍马上前,先抢过话头:“戴申!自京畿至雁门,我有十万雄兵枕戈待旦,河西诸军已经尽数归附,你在陇右孤立无援,又何必再做困兽之斗?”
  戴申瞥他一眼,“我有跟你说话吗?”城头守兵立即齐声高呼,作势要揽弓去射韩约。韩约面前嗖嗖落了数支飞箭,他不得已勒马退了几步。
  温泌道:“戴申,你粮草已绝,我不费一兵一卒,只消将金城包围,你又能坚持几天?朔方屯兵稍有轻举妄动,曹荇便率兵自雁门攻打朔方,你首尾不能相顾,江淮一线又岌岌可危,有功夫在这里磨牙,不如速回扬州驰援戴庭望。”
  他和韩约你一言我一语,戴申倒像完全没听在耳里。他摇一摇头,道:“温泌,我不与你磨牙,却有句话要问你。”千军万马众目睽睽之下,他朗声问道:“萧劼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不等温泌否认,他笑道:“你再不承认,我只好将生他那个人押上来,亲口问她了。”
  温泌眸中一利,冷冷道:“是,那又怎么样?”
  这一句答得干脆利落,金城内外的将士无不听得清楚。戴申冷笑道:“你瞒天过海,假充萧氏之名,擅兴残暴之师,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你何不就此引颈就戮,我倒会考虑考虑,放你那孽子一命。”
  韩约正为萧劼的身世而惊骇,听到戴申狂言,气得连声大骂,“放屁!放屁!”
  城头守兵也鼓噪起来,高举旌旗,放声威吓,城内外战火一触即发,温泌却执辔不动,背后士兵们疑惑地放下了刀枪,戴申却心知肚明,大笑道:“我现在城门大开,你敢进来吗?”
  温泌面色不改,“有什么不敢?”
  戴申一转身,将背后的吉贞扯过来,冷道:“那你就踩着她的尸体进来吧。”
  吉贞被他狠狠一推,撞在冰冷的垛口,如一片将落未落的秋叶,在风中颤抖。这城池高达数丈,隔着壕沟寨栅,温泌的一张脸清晰入目,眉眼锋冷。
  他无言看了她一眼,对戴申微微一笑:“我孑然一身,心无挂碍,你随便抓一个人来,就要威胁我?”
  戴申“哦”一声,抓住吉贞的头发,强迫她的脸转过来,“你不认识她?”
  温泌道:“不认识。她是谁?”
  这倒是出乎戴申的意料之外。他笑着摇头,将吉贞肩头的蜀衫扯下,手臂一展,抛下城去,“不认识她,这个总认识吧?”
  温泌不禁驱马上前,仰脸之际,那轻薄的蜀衫如一片苍灰色的云,飘然落在他的脸上。温泌呼吸顿止,睫毛一扬,将蜀衫自马背上拾了起来,衣袖上缝补的针脚映入眼帘。
  他抓着蜀衫,垂头沉吟许久,最终手一松,将蜀衫丢开,调转马头,背对城门走向营寨。
  戴申目不转睛,盯着温泌,见他退开,他心怀大畅,发出一阵笑声。
  笑声辄止。温泌蓦地转身,一脸阴沉果决,他掣箭,引弓,抬起手臂,“嗡”一声锐鸣,利箭脱弦。这箭簇极重,挟风呼啸而来,到了面前仍不堕威力。吉贞血液凝结,盯着那漆黑的箭尖,竟不知道对准的是自己还是戴申。
  戴申面色微变,十指如钩,生生攫进吉贞肩头猛然一推,自己仓皇倒退几步,见那利箭自两人面门间飞过,深深嵌进值房的窗棂中。
  突生变故,戴申有一瞬间的错愕,未及出声,见温泌策马到了城下,掣箭又要射,这次分明是对准的自己。他一声令下,城头守兵立即鸣金威慑,一阵乱箭飞往城下。
  温泌引弓对准城头,幽黑的双眸顺着箭尖的方向,一动不动凝视着吉贞,天光透过睫毛,在眼里闪动了一下,他缓缓放下弓。吉贞眼里热意涌动,却没有掉泪,喉头梗塞得一声也发不出,唯有双唇在微微颤抖。
  戴申抬手,令众将退后,上前打量几眼温泌,他啧啧道,“果然我不及你狠心。这个女人身怀有孕,你却不肯为了她退让一步?”
  温泌攥着弓,沉默片刻,说道:“你要怎么样?”他眸光缓缓掠过吉贞,又道:“即便我愿意退兵,平卢军千千万万的将士也不会答应。”
  戴申自老狼沟一战,谋算许久,至此,方才正色道:“陇右几战胜负难分,再僵持下去也是无益。何如你我在金城立下盟约,我自撤兵,连同朔方人马一起退往岭南,西北三镇尽数归你,你即刻令耶律退回契丹本部,三年内不得进犯江南。”
  双方士兵中顿时人声鼎沸。温泌一怔,这岂不正中下怀?他颔首道:“好。”
  戴申笑道:“你别答应得太快——我还要请武威郡王你单刀赴会,亲自进金城来与我签订盟约,你敢不敢?”
  韩约惊得魂飞魄散,脱口道:“不行!”
  戴申胸有成竹,他瞥一眼吉贞,“郡王不愿意,我只好请她随我一同下江南,免得郡王出尔反尔,路上再设伏兵。”
  吉贞道:“我随你下江南。”
  戴申道,“我倒是可以。只不知道旅途劳顿,娘子玉体受不受得住呢。”
  韩约听不见城上戴申和吉贞的对话,只眼睁睁看着温泌,见他脸色凝重,只是拧眉沉思,韩约顿觉不妙,上前附耳道:“天泉,不可以!戴申是要使诈赚你进城,你落在他手中,性命安在?”
  温泌一笑,问韩约道:“当初在河东,戴申打算火烧蒙山,你我怎么说的?”
  韩约疑惑道:“怎么?”
  温泌道:“我说,若是真落在他手里,大不了叫他阿耶就是了。我早想过这一天了。”
  韩约道:“这不是叫不叫阿耶,他是要你的命啊!”
  温泌道:“他即便想杀我,也不敢在陇右动手,否则回不了岭南。”
  韩约急得脸庞紫胀,要骂温泌色令智昏,拿自己去换吉贞,又不忍心,豪放不羁的一个汉子,眼眶都红了,温泌却只是微笑,说道:“你护送公主回晋阳后,可转告杨寂,不得为难她。平卢军的铜符我放在陛下寝殿的玛瑙匣里,连公主都不知道,你取到铜符,要妥善保管。”拍了拍韩约的肩膀,他跳下马,孤身一人,在万众瞩目之下,自大开的城门走了进去。
  戴申在城内,看着那道英挺的身影迎面而来,不免有了几分钦服,他亦一笑,对左右道:“设宴,我要请武威郡王。”
  温泌来到戴申面前,随意对他拱了拱手。
  “请。”戴申抬手,转而对吉贞温和地点了点头,“殿下,请吧。”
  吉贞在城楼上好一番惊吓和担忧,此刻身心俱疲,默然站了一会,见温泌和戴申已经并肩走远,才缓步跟了上去。回到衙署,侍婢们已经将宴席备好,请贵客入席,吉贞道:“稍等。”自回后堂,换下男装,穿上襦裙,对着铜镜慢慢梳理乌发。
  镜子里映着一张雪白无色的脸。她略一踯躅,问晁氏道:“娘子行囊里有胭脂吗?”
  “有口脂。”晁氏道,不明白在这种境遇下,她竟还有心思浓妆艳饰。
  吉贞染了口脂,挽起乌发,来到正堂。一张乌案,摆着仓促置备的酒菜。菜自然是无人问津,酒却源源不断地送了上来,温好的流霞酿,散发着熏人欲醉的芬芳。戴申心情甚佳,摇晃着酒杯,说:“这是先父在世时爱喝的酒。”
  温泌随口道:“好酒。”
  戴申轻轻一笑,凝视着琥珀色的酒液,说:“我父亲戎马一生,却因为一个卑贱的宫女,死在昏君的剑下。”他将酒盏放下,抬眼看向温泌和吉贞,“那宫女是郡王的母亲,昏君是殿下的父亲。可怜他死后也不得安宁,连墓都被掘了。温泌,”他按捺不住怒意,嘴角嘲讽地一掀,“武宁本就是个贱人,你要恨,也应该恨昏君,不该恨我父亲。”
  吉贞敛裙而坐,冷道:“难道这天下只有陛下一家无辜?豫章王又去了哪里?”
  戴申呵呵笑起来:“豫章王可是真的与我无关。”
  “和我也没有关系。”温泌一顿,立即说道。
  “武威郡王对殿下,可谓情深义重了,”戴申揶揄道,“能否劳烦殿下执壶,为我和郡王添酒?”
  吉贞捧起酒壶,为戴申和温泌各斟了满杯,戴申却把一杯酒推到她面前,说:“殿下可饮此杯。先头多有得罪,殿下莫往心里去。”
  “陛下客气。”吉贞也不推拒,淡淡回应后,正要举杯,酒杯却被温泌从手中接了过去,睨她一眼,他柔声道:“一会就要出城,和韩约回晋阳了,喝得醉醺醺,如何启程?”手在案下将她手心轻轻一捻,察觉到吉贞眸光,他亦侧首对她一笑,视线在她漆黑的眉毛,嫣红的唇瓣上略微一停。
  戴申失笑,口中道:“温泌啊。”却没有说什么,与温泌碰杯,各自饮了一盏。戴申仿佛敞开了胸怀,说道:“放心,我言出必行。你敢来独自赴宴,我就放殿下出城。”
  “多谢。”温泌亲自替戴申添了一盅酒。
  戴申的目光不经意般落在温泌腰间,指着他的刀,问道:“郡王来赴宴,如何还携带兵刃?”
  温泌将刀解下来,放在案边,“这也是先父遗物,因此我从不离身。”
  戴申点头,“这把刀我是认得的,果然削铁如泥,真乃神器。”他示意温泌,“能否借我一观?”
  温泌自无不可,“请便。”
  “铿”一声轻响,戴申将刀拔了出来,锋刃一旦脱鞘,凌厉的寒气扑面而来,微酣的酒意瞬间消散。戴申又赞声好刀,横握刀柄在天光下欣赏,“这把刀,杀卢燧,平河东,讨郭佶,破岭南,陇右至河西,无往不胜。如风靡草,威服九区,名不虚传!”他瞥一眼温泌,忽而笑道:“这把刀,我很中意,郡王能否割爱?”
  温泌平静地点头,“我已经是陛下的阶下囚。阶下囚岂有佩刀的道理?”
  戴申笑道:“痛快。”将刀收起来,交给亲卫。
  “时候不早了,”温泌放开吉贞的手,“公主该出城了。”
  戴申未再阻挠,随即唤人道:“送殿下去韩将军营寨。”
  吉贞睫毛一颤,盈盈的双眸定定看向温泌,温泌对她微微一笑,颊边的酒涡隐现,他低声道:“晋阳再见。”便转过头去和戴申对饮,不再看吉贞的身影。
  戴申低头摇晃着酒杯,发出一声讥诮的冷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按照惯例,留言发红包。
 
 
第77章 旧涧新流(十)
  士兵回来复命, 称清原公主与晁氏一家被送出金城,接入韩约营寨。
  戴申将酒杯一撂, 靠在椅背上, 对温泌淡笑道:“现在郡王放心了?方才我在清原面前,可是给足了你面子。”说到后来, 他的语音愈冷,已有居高临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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