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申一张脸如冰雪般毫无表情,“先父在世时,为河西百姓几十年浴血奋战,他的尸身遭敌军屠戮,难道河西众将不该合力讨伐贼首?”
“是。”姚嵩不敢怠慢,忙奋笔疾书。
“上柱国?”温泌不怒反笑,“好大的手笔,原来我这条命在戴申那里价值不菲。”
韩约有神医搭救,最近已经勉强能下榻了,看到那纸诏书,气得伤口隐隐作痛,苦笑道:“你捅得好大的篓子。”若是换个人去扒戴玉箴的坟,他也忍不住要骂句龌龊的,可又怎么好骂温泌?只能叹气道:“不光激怒了戴申,恐怕连河西各州县的兵将都得罪了,可怎么是好?”
温泌一哂,“戴玉箴死了十多年了,戴申想要仗死人的势威慑河西,是他异想天开了。”
话虽这么说,韩约仍放心不下,爬上马背跟着温泌离开衙署,途径校场,黑压压的士兵们已经闻知戴申召集四方诸将意欲攻打嘉麟的消息,正紧张地操练阵型,温泌经过时,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过来,韩约一滴汗打在眼皮上,他对温泌道:“财帛动人心,你这些日子,还是多选几名亲兵在身边,免得着人暗算。”
温泌浑不在意道:“我知道啦。”
韩约玩笑道:“我们要不要也悬赏戴申的头颅呢?”
温泌反手将缰绳挽起,说道:“不必,戴申的命是我的。”他轻叱一声,骏马飞跃,众人被身后的马蹄所惊,举着旌旗退至两边,温泌如乘风破浪,扬长而去。
回到住处,他掀帘一看,见吉贞侧身而坐,正垂头缝补着一件浆洗过的衣衫。温泌罕见她如今这样素简的青衣奴打扮,常有一时不慎看错眼的时候,然而一看到她微微蹙起的清丽眉头,他便无声地一笑,扶着门框审视着她。
“怎么愣着不动?”吉贞头也未抬,放下手里的衣衫,细心掸了掸上头的褶皱。
温泌惊讶了,走过来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吉贞想,是他的气息,脚步声,还是凝驻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她嘴角微微一弯,说:“我就知道。”
温泌未置可否,解开腰带,将衫子换上,目光在吉贞脸上扫来扫去,吉贞只道他又不怀好意,正要嗤笑,温泌却认真地说:“你黑了,也瘦了。”
吉贞的笑凝滞在脸上,顿了顿,哼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是真的。”温泌凝视了她一会,见吉贞拧眉别过脸,是不高兴了,他微微一笑,在她脸上一抚,说:“让你受苦了。”
吉贞还没消气,“那我走吧。”
温泌把她揽在怀里,下颌搁在她发顶,叹道:“这里不是女人待的,可我又不想让你走。”稍顿,他说:“戴申要围城了。”
吉贞道:“我知道。”
温泌把她轻轻推开一点,眸光在她眼尾、眉梢盘旋着,他冷不丁道:“我要是死了,你会跟我一起赴死吗?”
吉贞心里一震,却笑道:“我跟你一起赴死了,普贤奴怎么办呢?”
“说的不错。”温泌不失望,反而赞她,“好娘子。”将腰间从不离身的金匕首解开,他放在吉贞掌心,说:“世道艰险,不论在晋阳,还是河西……打起仗来,我难免有顾不上你的时候,你要自己小心。”
吉贞攥着匕首,莹润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红唇翕动了一下,她问了句温泌没想到的话,“萧侗走失了,跟你有干系吗?”
温泌浓眉一扬,“没有。”他观察着吉贞的神色,“你不信我?”
吉贞道:“我信。”低头将他腰间的衣带系了起来。
韩约闯了进来。见两人正依偎在一起,他都没顾得上避嫌,径直道:“敌军到城下了。”
这么快。温泌瞬间换个人似的,锋刃般的眉宇迸发锐气,他推开吉贞,持刀与韩约风一般离开,来到城头,听见炮声连天,金鼓雷动,嘉麟城外,漫山遍野人潮涌动,旌旗遮天蔽日。晁延寿也不意敌军人数如此众多,一张脸眼见更苍老了,他心急如焚赶来说道:“这附近州县的人马都来了,在远近三四十里处安营扎寨,城下是戴申的神策军。”
神策军为禁军,以熊虎为旗,温泌是认得的,他掠过沙场,锐利的眸光迅速找到了戴申。
戴申身着甲胄,被亲兵簇拥,高踞马上遥视了片刻,要策马上前,大概是被姚嵩阻止了,他扬声道:“武威郡王,可要出城来和我一战?”
神策军瞬间鸦雀无声。这样的纪律森严,连韩约都不禁胆怯。
温泌连铠甲都没来得及穿,在一众守将中格外显眼。他放下手里的刀,毫不客气道:“戴申,你每每说要单打独斗,总免不了要鬼鬼祟祟放冷箭,我岂能还上你的当?”
神策军顿时一阵不满地喧哗。
戴申激他,“你比以前胆小多了。”
温泌呵一声:“你先废主自立,又谋害豫章王,胆子大得很呐。”
戴申道:“你和清原公主私通,生下孽种,妄图充作萧氏血脉,被豫章王揭破,因此怀恨杀人,这会却要贼喊捉贼了?”
温泌哈哈大笑,“你是趴在我床底下亲耳所听,还是守在晁妃产房外亲眼所见?你三十岁一个男人,膝下没有一子半女,总爱打听别人床上事,莫非有隐疾的不是豫章王,其实是你?”
戴申脸色铁青,在众兵将轰然的吼叫中,他的声音听不见了,温泌忽闻耳侧风动,侧身闪避,一支飞箭射在墙上。韩约急得叫“小心”,温泌抬脚踢了踢箭支,嗤道:“想当上柱国的人不少。”城下号角争鸣,已经开始攻城。温泌听见左右呼唤,探身一看,见吉贞抱着铠甲,正在阶下张望。
他两步跳下来,张开双臂,等吉贞替自己穿上铠甲,推了她一把,道:“你离我远点,小心冷箭。”
“天泉,”韩约奔过来,猛地将温泌拽走,气息不定地叫喊:“你去看看。”
温泌登上城楼,定睛一看,城下衣衫杂乱的百姓手持刀枪,被士兵驱赶着前仆后继去填壕沟,飞蝗般的乱箭之下,已经有数不清的人倒在了鹿角木栅外。韩约叫停了弓箭手,对温泌道:“河西八州二十县的百姓,都被驱赶来当箭靶,我们的箭要不够了。这戴申好毒。”
一波攻势遇阻,戴申鸣金收兵,未等晁延寿与韩约喘过气来,又有数千名百姓被驱赶了来。韩约不忍,又去找温泌商议,温泌攒眉思索良久,对韩约叮嘱几句,便上马而走,未行几步,被人掣住马缰,回首望去,是吉贞还在城门处尚未离去,他扯着缰绳,连吉贞一起拉到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在意,俯身在吉贞唇上亲了亲,说:“你看顾好自己。”
城外硝烟弹雨,温泌在城内点齐两千骑兵,自后门而出,绕至神策军侧翼,自东西两个方向杀将出来,士兵们抵抗不及,被冲散阵型,一阵急雨般的金锣响起,戴申率先掉头追来,见果然将温泌逼出了城,不由笑道:“自投罗网。”
士兵们认出温泌,群情激昂,为了“上柱国”三字,来势汹汹地挥刀相向。温泌这两千的骑兵,虽然人少,却精锐无比,在阵中左冲右突。这些士兵们一看到他便眼里放光,阵型也不顾了,争先恐后要来抢功,反被平卢军紧随其后,杀得落花流水,往南且战且退。
戴申虽然是为引温泌远离嘉麟,有意示弱,但见数名亲卫被敌军斩杀马下,也怒意高涨,拍马疾坠,和温泌擦肩而过时,一枪去挑他胸甲,却见眼前冷芒一闪,自己的枪尖竟被长刀斩断。
好锋利的刀。戴申微微吃了一惊,见又一刀劈下,他一个趔趄滚落下马,接过亲兵抛来的长刀,挡住这力沉千钧的一记杀招。这一挡,刀口卷刃,连虎口也略微发麻,士兵们见戴申兵器吃亏,忙合围而来,护着他上了马后退,戴申自箭囊中掣出箭,回身挽弓之时,忽觉剧痛,手臂一沉,献血自伤口汩汩涌出。
他捂住手臂,沉沉双眸遥望,见温泌慢慢放下弓,沙尘散尽后,他脸上轻蔑的笑逐渐清晰。“单打独斗?”他冷笑一声,“你从来不是我的对手。”
戴申紧紧闭嘴,将喉头的血腥气压下,他也不甘示弱地一笑,说:“那又如何?嘉麟此刻已经城门大开,游兵散勇,也妄想在河西和我斗?”
第74章 旧涧新流(七)
温泌与戴申各自领精兵杀到一处, 嘉麟城下的攻势暂缓,至天黑时, 姚嵩命士兵摇旗, 假意退兵,回寨养精蓄锐。月上中天, 万籁俱寂,城里传出清亮的鹧鸪叫声,姚嵩翻身而起, 遣一队人马趁夜色潜行至城门下,果然武威郡守依照约定,开了城门。
姚嵩心性谨慎,当然不肯轻易进城,只取高处张望, 紧紧盯着那对人马进了城后, 城头上人影晃动中, 一面黄色旗帜伸了出来,晃了几晃,这是诸事顺遂, 未遇埋伏的信号,姚嵩大喜, 一声令下, 千军万马悄无声息地陆续进了嘉麟。
武威郡守拜见了姚嵩,说道:“韩约箭疮复发,晁延寿年迈体衰, 早早歇息去了,城中守将均愿投诚,姚公放心。”
姚嵩喜不自胜,令各队人马分头行动,那武威郡守贪功,主动请缨,在前领路,与姚嵩飞驰到了衙署,团团围住,姚嵩一挥手,带火的飞箭流星般窜入后堂,谁知一阵箭雨后,堂内竟没半点动静,姚嵩心叫“不妙”,衙署外两边巷道突然杀出两队人马。此处狭窄,退无可退,姚嵩跌跌撞撞,被士兵推挤到和武威郡守撞在一起,那郡守面色煞白道:“中计了!”
火把照亮了巷道,韩约精神抖擞,笑道:“捉拿姚嵩者,赏银千两,死活不论。”
姚嵩手脚飞快,从武威郡守手中抢过缰绳,爬上马掉头便逃,此时进城的各路人马已经纷纷遭遇伏兵,城中喊声震天,四处火起,姚嵩两个大腿发抖,伏在马上,被侍卫们护着,先冲到正门,见执戟的士兵竟是敌军,忙掉头往角门,角门低矮,姚嵩一时不慎,在门廊上撞得眼冒金星,跌落在地,被侍卫搀扶起来时,头顶崩了火星,烧掉半边头发,狼狈逃出了嘉麟城,顾不得去召集营寨留守的人马,一叠声叫道:“回武威。”
自嘉麟到武威,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姚嵩催马疾驰,身后喊杀声不绝于耳,扭头一看,是韩约紧追不舍,他吓得一颗心也要从腔子里跳出来,到了武威城外,侍卫远远便扯着嗓子喊道:“开城门!”
“杀姚嵩!”滔天的声浪此起彼伏,淹没了姚嵩的嘶喊。
神策军主力都出了城,只剩不多的人马在武威驻守,城头守兵遥遥见平卢军杀来,惊慌失措,哪个敢来开城门?只零零星星射出几箭,以抵御敌军。姚嵩叫苦不迭,下马扑上城门,拼命拍打,城门纹丝不动,他忙从地上捡起瓦砾,才要往门上去砸,领子被人从后面拎了起来。
“韩约。”姚嵩扭头一看,打个哆嗦。
韩约一刀将他的瓦砾击落在地,大笑着打量了几眼姚嵩,丢给士兵看管。
及至天明,嘉麟城中战事初歇,姚嵩所率人马被瓮中捉鳖,杀得七零八落,城外为戴申助阵的各州将领原本便是一盘散沙,见姚嵩被俘,群龙无首,尚未交战几个回合,便各自引兵退回本州。
这一战将计就计,赢得大快人心,韩约与晁延寿商议后事,晁延寿力主要反攻武威,韩约却放心不下温泌,使探马去打探温泌踪迹,当夜大雨滂沱,地上湿滑,探马无功而返,晁延寿却等不及了,说道:“姚嵩已束手就擒,戴申出城未归,武威空虚,正是破城的良机,韩将军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韩约略一思忖,道:“也好。”与晁延寿点齐兵马,蓄势待发,启程之前,特来拜见吉贞,细说缘由,吉贞心思不定,问道:“还没找到武威郡王的踪迹吗?”
韩约道:“天气不好,人踪难觅,我猜测两军大约是扎营休战了。”他劝说吉贞,“武威一战,未知输赢。如今河西兵荒马乱的,不是殿下待的地方。臣选派精兵,护送殿下去陇右暂时避一避吧。”
吉贞此刻心里都是温泌的下落,哪有心思去陇右避难?指尖不自觉停在唇上,只顾出神,韩约知道她固执,只能无奈告辞,“臣出城后,殿下要保重。”
“晁延寿的家眷在哪里?”短短瞬间,吉贞却变了主意,问韩约道。
这个韩约倒是没问。“大约仍旧是留在嘉麟的。”
“我要去平凉,让晁娘子陪着我。”吉贞道,见韩约不解,她说:“晁延寿此人善变,他要以女许嫁,被武威郡王所拒,难免心有芥蒂。恐怕他借平卢军之势攻占武威,趁两军战事胶着之际,坐收渔翁之利。趁他此时不备,我以避难之名带他的家眷去平凉。到了平凉,再悄悄押送他们去晋阳为质。”
韩约一愣,口中答是。他和吉贞也算几番共患难了,忍不住道:“殿下总是这样未雨绸缪,对谁都心存戒备吗?”
吉贞低头理着窄袖。她是青衫单髻的打扮,面上安之若素,若不细究,谁也看不出是个女子。“对你,我还是多信几分的,”她明亮的眸子冲他一瞥,“你不必担心,去吧。”
韩约一震,说道:“是。”遂转告了晁延寿,称吉贞独身不便,欲携带其妻子同往平凉避祸,晁延寿哪知吉贞的心思,自然从命,大军开拔之际,吉贞等人也被侍卫护送着离开了嘉麟。
嘉麟到金城,一日便至。这是秋汛的时候,雨后河水漫漫,烟气蒸腾,只有一条无主的扁舟在岸边飘荡,吉贞与晁氏先上了扁舟,两名侍卫摇橹,快到对岸,忽见一支飞箭自迷雾中破空而来,两名侍卫慌忙抵挡,扁舟晃晃悠悠,吉贞一时不慎,跌落水中,晁氏失声尖叫,岸边有人伸出长蒿,将小舟拖了过去。
来人正是几名戎装士兵,见晁氏美貌,抢着要去扶她,哪顾得上吉贞。吉贞呛了口水,拼命抓着船舷,在水里浸得牙齿打颤,忽觉背后一热,人已经被托了起来,她回首一看,见救她的人一张笑脸,溅起的水珠挂在眉毛和睫毛上,双眸发亮,正是温泌。
她心头先是一松,继而大怒,抬手就推了他一把。温泌抱着她湿漉漉上了岸,笑道:“你自己扮成男人,谁认得出来?”
吉贞冷得脸色发白,又浑身湿透,在他怀里不敢动弹,气道:“你埋伏在岸边,就为了射我?”
温泌道:“船工说有士兵要渡河,我们还以为是追兵到了榆中。”听见吉贞猛咳,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到了榆中县衙的后堂,把人用被子抱起来,待要叫人来生炭火,袖子被吉贞一拽,便不由自主坐回床边,拂开她的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