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贞开口,自重逢以来,她对温泌还没有这样平心静气过,“郡王,我虽然是个女人,却也头顶青天,脚踏厚土,不必时刻躲在别人的羽翼之下。范阳没有我的位置,我宁愿去契丹。“晶莹的眸子从他脸上轻掠,她抽回了手。
吉贞的倔强,温泌是深有领教,他窒了一瞬,放开吉贞,似笑非笑道:“说的是啊,公主的心胸,如同汪洋江海,日月都可入怀,我这小小的羽翼,怎么敢替你遮风避雨?“索然无味地说完,他走出堂外,一众守卫瞬间退离。
屈列旁观了这一出好戏,更觉心里有数了,亲自请吉贞走出驿馆,随意一扫,见她随行侍从屈指可数,都早准备停当了,“走吧,”屈列打个呼哨,嫌弃地看一眼吉贞略显累赘的衣裙,”公主,你这样,不好骑马呀。”
吉贞才知屈列来迎亲,连马车都没有,估计是原打算五花大绑往马上一丢。她夷然自若,将长帔解开,只余轻薄的裙衫,身轻如燕地上了马,“是我太拘泥了,”她对屈列微笑,“这样可好?”
屈列自然道好,一行人纵马扬鞭,畅通无阻地离开幽州。
越往北走,林木越发葱茏,空气沁凉得发甜。穿过了古林,到了平坦的草原,眼前豁然开朗,视野同天空一样漫无边际。云朵的阴影在草地上移动,屈列毫不畏惧艳阳,拒绝了桃符的幕篱,她不时看一眼吉贞雪白无瑕,仿佛未曾见过天光的肌肤,“公主,你们中原的人,都这么白嫩吗?”
吉贞笑道:“武威郡王也是中原人,你看他呢?”
“他不是杂种吗?”屈列说话很直白,“他长得还不错,可惜不肯跟我。”
吉贞笑容可掬,“他狗眼瞎了,不识抬举。”
她一说复杂的话,屈列便无言以对。扯了下马缰,她炫耀地说:“公主,得知皇帝赐婚,我特地命帐中诸人都学了几句汉话,你听我的汉话说得怎么样?”
吉贞颔首:“很好。”
屈列原本以为要迎来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娘子,鞭子都替她备好了,谁知中原公主这样豁达爽朗,未语先笑,她意外地高兴起来,牵着马头往吉贞的方向靠了靠,“公主,你安安心心在契丹,就当看戏了。不管是萧侗赢,还是温泌赢,总归亏不了你,”她对吉贞挑了挑男人般英武的眉毛,“也就亏不了我,是不是?”
“夷离堇言之有理。”
虽然萧侗的江山遭遇重创,但和亲而来的公主那样明艳和尊贵,依旧引来无数契丹人欣羡的目光,吉贞的戎帐之外,人流不断,多是趁机路过往里偷窥的。屈列也不喝止,把她当成自己的战利品,任人观赏。
歇息片刻,吉贞接过添了奶酥的热茶,啜饮几口,目光在厚厚的绒毡和翻飞的帐帘上徘徊。
“公主,”屈列连通禀都不用,直接掀帘而入,看着安之若素的吉贞,她又惊讶了,挥手招来一名通译官,“公主似乎不习惯契丹的饮食和器具。你详细记录公主吃什么,用什么,金银器皿,玉石宝贝,列出以后送到岭南,请陛下先送十年的份过来。陛下要是不给,就去跟武威郡王要。”
吉贞垂眸,听着屈列叽里呱啦。
屈列离去后,她高声道:“包忽里。”
包忽里在帐后还要躲,被桃符揪着耳朵扯过来,他揉一揉脸,陪笑道:“殿下怎么知道我躲在侍卫里?”未等吉贞发火,他急忙解释,“殿下对此地不熟,又不通晓语言,奴跟着你,大有益处呢。”
吉贞道:“刚才屈列说的什么?”
包忽里讲给她听,吉贞冷笑道:“还不是趁火打劫那一套?”
忽听帐外轰然叫好,有人高歌,亦有人欢笑,吉贞走出戎帐。她在京城时常穿胡服,到了契丹,却只着裙衫,艳红如火的宽大衣袖被风吹得如赤蝶狂舞,阳光透过云层,照得人不禁眯起眼来。吉贞问包忽里,“他们在闹什么?”
包忽里从人群中奔回来,脸上洋溢着激动,“萧侗已经在京城下葬了,河东河北边军一齐拥立了晋王为帝,要将京都迁至晋阳。”他与有荣焉,试图压低声音又忍不住兴奋,“殿下,我们大王当皇帝了!普贤奴大王!”
烈日照得眼前一阵眩晕,吉贞默然走回帐中,包忽里和娄焕之为着共同热爱的普贤奴,暂时和解,摩拳擦掌要喝酒庆祝,吉贞也饮了一杯,如刀锋般尖锐的辛辣自喉头到了肺腑,热意上涌。
中原四分五裂,屈列乐见其成。她兴冲冲走来吉贞帐中,也讨了杯酒,指了指吉贞泛起红晕的脸颊,她笑道:“公主,你像一朵花,我像一棵树。”她拈着酒杯,不怀好意道,“可度死了,你还缺一个男人。”
吉贞已经习惯了屈列的直言不讳,她微笑地看着屈列生机勃勃的面容,“夷离堇也是女人,你不需要男人吗?”
屈列傲然道:“我不是女人,我是屈列。”
“窟哥是谁?”吉贞忽道。
屈列的脸顿时拉了下来,阴沉地盯了一眼吉贞,她说:“公主,你不要乱打听。”
“没有乱打听,”吉贞很温顺,“只是一路听来,都有人在歌颂窟哥,因此好奇。”
“一个死人。你不要再提他的名字。”屈列很有威慑意味地说完,便离开了。
杨寂最近觉得自己有点摸不着头脑。
曹荇韩约等人的榜文已经贴遍了大街小巷,他才后知后觉,晓得温泌从京城抢来了晋王,可看到晋王那张小脸,他又忍不住犯起了嘀咕,他心想,也许所有人都在犯嘀咕,可温泌一意孤行,全不做任何解释,估计问了也是白问。
杨寂站在公主府外——此处匾额一换,摇身一变,成了新帝迁都晋阳之前的行宫,宫外列戟,挎刀的宿卫把守严密,未经奉诏,苍蝇都飞不进去。
杨寂叹气,老老实实在宫外等着,承蒙皇帝传召,才被放了进去。温泌独自在堂上,杨寂左顾右盼,似有听见稚子欢笑的声音,却半点人影也见不着。他回过神来对温泌道,“萧侗传召天下兵马勤王,除了西北三镇,别处尚无人响应,都在观望。”
在曹荇的榜文里,萧侗已经成了先帝,现在死而复生,诸州县的官员才套上丧服,忙又脱下来换做官袍,一时手忙脚乱,顾不得其他,温泌想想就好笑,说道:“戴度不足为虑,晁延寿老奸巨猾,又是萧侗的丈人,韩约可先遣前军去探一探深浅。秋堂闹着要去,你拦着他。他轻率鲁莽,当年剑门关阵前脱逃,闹出多大的笑话?不能再让他领兵了。”
杨寂道:“好。”他看着温泌的脸色,“屈列那里……”
温泌冷笑,“屈列这个人唯利是图,朝三暮四,如今又想坐山观虎斗。有她在,我总觉得芒刺在背。”
杨寂劝道:“正是用兵之时,还是先不要得罪她吧。”
温泌不置可否。
杨寂犹豫了许久,试探地问:“晋王,是真的晋王吗?”
“当然是真的。”温泌只是这一句,别的都三缄其口,随即他拍了下自己脑袋,“什么晋王,是陛下!”
“呵呵。”杨寂笑了。反正这天下也乱套了,你说一,别人不敢说二。真亦假时假亦真,谁管得上那么多呢?这么一想,他又释然了。
杨寂走后,温泌专心致志处理起繁琐的政务,包春却又走进来,在他耳边道:“包忽里说,屈列召集契丹八部,要隆重为公主选婿。”语音未毕,温泌啪一声把笔拍在案上,包春见他恼火,不禁往后退了退。
“巴雅在哪?”温泌道,“叫巴雅去衙署见我。”
大巫离开范阳后,巴雅独自住在了衙署后的偏院,日子过得寂寥,闻知温泌找她,巴雅立即跑到衙署堂前,门槛上坐了半晌,温泌姗姗而来,巴雅一张脸上焕发笑颜,起身追着他,“阿郎,我们去契丹吗?”
“去。”温泌无意中看一眼巴雅,皱眉笑了,“你怎么整天穿得跟乌鸦一样灰扑扑的,跟奴婢有什么两样?别人看见要笑死我了。”女人和女人,差别怎么这么大呢?他一时怅然,情不自禁地也叹了口气。
第56章 沃野弥望(九)
马蹄带起的沙尘和碎草飞扬。
一群年轻的契丹男人骑马奔腾而来, 到了屈列的戎帐前,才险险刹住。他们欢笑着跳下马来, 屈列像个男人一般, 同他们拥抱。他们受宠若惊,用吉贞听不懂的语言讨好屈列, 恭维她的美貌和威严。
屈列指了指吉贞,他们挤眉弄眼地笑起来,上前向吉贞欠身, 作势要拉起她的手。吉贞笑着摇一摇头,走到屈列身侧。
“这些都是我们遥辇部最英勇矫健的男儿,公主有看得上的吗?”屈列道。
吉贞比屈列想象中要挑剔,她对这些或胖或瘦的男人们吝于多看一眼,“屈列是八部的夷离堇, 不只是遥辇部的首领, ”吉贞道, “八部的英雄,应不至于这样羸弱吧?”
屈列不满地看她一眼,“公主, 你的口气很大。”
奴隶将骏马牵来,吉贞抚摸着顺滑的马鬃, 她回首对屈列道:“萧氏的疆土, 从最西边绵延起伏的群山,到最东边海的尽头,从我出生时, 天下都在我的脚下。我曾经的驸马,是雄踞一方的藩王。夷离堇你的男奴们,可曾踏出过你的戎帐十丈之外?”
吉贞的傲慢,令屈列颇为不快。她挖苦吉贞道:“你的皇帝弟弟,缩在岭南,连地都不敢下呢。”
“即便如此。”吉贞上马,与屈列并肩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徜徉,黄金般的阳光洒在她的鬓发和罗衫上,她含笑挽起辔头,“那些男人,都配不上我。”
屈列放声大笑,“好。你是尊贵的公主,我把所有的契丹男人一起送给你挑选。我不信没有你看得上眼的。”
一场夏季的暴雨过后,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忽然在草原上蔓延开来,泥土散发着雨后的芬芳,除去已经灭族的大贺氏和势微的郁羽氏,其余六部全都率部众赶来参加盛会。遥辇氏的领地上陡然热闹起来,互相走动叙旧的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也有,毡帐在草原上星罗棋布,一望无垠。
包忽里牵马,吉贞骑在马上,两人在坡上遥望到天际。
“八部落的人多年没有这样齐聚一堂了吧?”吉贞道。
包忽里点头,笑嘻嘻地,“要是这会来个山崩地裂,尽数完蛋。“
“殿下你看,”包忽里说的汉话,并不担心落人口实,“每个部落都有上千乃至上万的人马,首领们争强好胜,带来的都是部落里最精壮的男人。有几个部落的营地离遥辇氏特别远——屈列又是个女人,在契丹,不服她的人很多。屈列大概是想借殿下的名义,在此次盛会上,好好威慑威慑各个部落。”
“怪不得屈列最近身边的侍卫也多了。”
“要杀屈列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遥辇氏统领契丹快三十年了,屈列死了,没有哪个部落能服众,就算阿郎,一时半会也不敢动屈列。”
吉贞笑了一下,“你们阿郎,从被罢了屯田开始,就盯上了契丹这片沃土,眼馋两年了吧?”
包忽里惊讶地看一眼吉贞。这话没头没尾的,但说的又的确是实情,他心里没底,不敢乱接话,只搪塞道:“没有吧……”
“我当年在范阳的时候,巴雅敢唱一句窟哥都要挨骂的,现在怎么人人把窟哥挂在嘴上?”吉贞调转马头,缓辔徐行,滑落的长帔如霞光般拂过草尖,“借死人兴风作浪,这种伎俩,你以为我见得少吗?”
包忽里听着吉贞的语气不对劲,他下意识地要替温泌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追上两步,抬起头急道:“殿下,当初你做主罢屯田时,阿郎是真的真的真的很生气。”他重重地强调,“他被你气疯了,否则也不会……”
他还没说完,吉贞已经扬长而去。
因这数年难遇的盛会,草原上前所未有的欢腾起来,屈列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她穿着缀有精致刺绣的长袍,眉骨与下颌抹了温热的牛血,极其庄严地主持了祭天的仪式。吉贞与她形影不离,吸引了许多或好奇,或觊觎的目光。
“夷离堇。”奚部的新任首领走上来,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吉贞,“这就是要嫁给可度的公主?“见夷离堇点头,他立即大声表达了对此次盛会的不满,“可度死了,她应该嫁给我。”冲吉贞咧嘴一笑,他说:“可度的鞭子我还替他留着呢,等你到了我的毡帐……”
屈列抬手就给了他一鞭,“滚吧,你也配吗?这是皇帝的姐姐,中原最尊贵的女人,不是你毡帐里的女奴。”
屈列的出尔反尔令奚部首领大为不快,他走回人群中,迎来一阵起哄和奚落的声音,他的脸越发涨红了。
屈列没有搭理他,她有比奚部更需要笼络的部族首领。被女奴与侍卫簇拥着,她在王帐之前落座,左右手依次排开,是各部的首领及其亲信们。色彩各异的旌旗一直插到极远处的祭坛一周,仿佛一艘即将扬帆起航的巨舶,在沸腾的声浪中晃动。
“公主知道这些位置是给谁的吗?”屈列指着下首零星的空位。
吉贞摇头。
屈列得意地笑起来,“马上你就知道了。”越过起舞的人群,她看见了远处的人影,笑着站起身来,“他们来了。”
各部首领见屈列起身,以为是尊贵的客人,却见来人穿着显眼的汉人官袍,在这种盛会上,不啻为一种挑衅。
被灼灼的目光盯着,崔屹捏了把汗,强作镇定,上前对屈列施礼道:“夷离堇,恕在下来迟了。”
“不算迟。”屈列对崔屹的紧张暗自发笑,“还有比你更迟的。”
崔屹心不在焉,受邀来这种盛会,并非他的本意,但此危急存亡的关头,不由得他不为河北百姓奔波。不想在此久待,他一边落座,便问起来:“陛下下诏,命夷离堇征讨反贼,夷离堇为何迟迟不动?”
屈列“哦”一声,把一块羊羓丢进嘴里,“你说的哪个陛下?岭南那个,还是范阳那个?”
崔屹受到了极大的冒犯,紧紧闭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