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忙道:“也是个可怜东西,油光水滑的,大概是哪个殷实人家走丢的爱宠,不是野猫,先养着,等它主人来找。”使个眼色,令宫婢将衔蝉奴从吉贞脚下抢救起来,紧紧抱住。
两人正在为这只猫争吵,有奴婢又走进来,称澄城公主的讣告已经送到宫中,皇帝交由了礼部去治丧,过两日棺椁也要回京了,吉贞和太后悲从中来,顾不得猫,各自换了素服,结伴往宫里去了。
吉贞见过皇帝,提及秦住住自愿和亲一事,皇帝庆幸不已,当即令人拟诏,封秦住住为公主,替嫁契丹。吉贞心事既了,瞬间又想起普贤奴来,走来晁妃宫里,见晁妃正和宫婢们嘻嘻哈哈跳索,她生得娇小面嫩,裙裾婆娑拂动,还像少女般天真烂漫。
“阿姐。”晁妃回首见到吉贞,踉跄站定,脸上有些慌乱。
吉贞笑一笑,“我来看看普贤奴。”
晁妃忙对宫婢道:”去把晋王抱回来给殿下看。”
吉贞见那宫婢忙不迭地往宫外走,眉头拧起,“他不在你宫里?”
晁妃盯着脚尖,嗫嚅道:“他大概不喜欢在宫里,哭个不停,新竹来把他抱走了。”
晁妃从来都胆怯,吉贞忍着没有发作,转身就往外走。新竹居所是皇帝寝殿外一间单独的耳室,皇帝看重她,因此新竹身边也有小宫婢服侍,吉贞猛然闯进来,新竹正和宫婢们拿着拨浪鼓逗晋王。
新竹满脸柔和的笑意,对着晋王一字一句教他:“叫,阿娘……”
晋王攀着新竹的胳膊站起来,努力够也够不着拨浪鼓,气得哇哇直叫,新竹发出一阵轻笑,又道,“乖宝贝,叫阿娘,就给你……”
话音未落,迎面来了一掌,新竹倒在地上,眼前一阵发花,定睛一看,晋王已经被吉贞抢在怀里,两名宫婢见她脸色不好,忙来施礼,新竹又气又怕,声音发抖道,“殿下。”
晋王一把抓住吉贞的发髻,蹬在她怀里要往头上爬,吉贞揽住他的小屁股,垂眸看向新竹,柔和的眼波瞬间凝结成冰,“你是谁的娘?”吉贞冷笑,“你一个奴婢,未嫁之身,知道尊卑和羞耻两个词怎么写吗?”
新竹无地自容,流着泪辩解道:“殿下恕罪,奴是无意的。”她咬着唇,眼眸定定地看向吉贞,“奴在晁贵妃那里也是这样教大王的,贵妃尚且没有说什么。”
吉贞被她一顶,气得气血翻腾,她发出一阵清冷的轻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痴心妄想,想借着这个孩子做皇后、太后了?”对眼前这个女人厌恶瞬间到了顶点,她唇间吐出鄙夷的一句,“贱婢,以后再让我看见你碰他一根手指,我让你死。”
新竹双手按在冰凉的地砖上,颤声道:“奴再也不敢了。”感觉到吉贞的裙裾如飞雪流云,自眼前飘过,她缓缓抬头,皓齿将下唇咬得殷红滴血。
吉贞抱着晋王一口气走上宫道,偶有经过的宫婢内侍,都要停下来施礼,胆子大点的,还要挤眉弄眼逗幼儿发笑,晋王没见过这许多的生人,脑袋拨浪鼓似的转个不停,吉贞冰凉的脸贴着他柔嫩的脸颊,眼中热潮涌动,忽觉普贤奴两只软软的小手碰上了她的脸颊,她抬眸,普贤奴一双黑如琉璃的眼睛睁得圆滚滚,专心致志地和她对视片刻,“啊呜”,他在她脸颊上啃了一口,流了吉贞满脸的口水。
吉贞不禁微笑,用绫帕在他脸上轻轻擦拭。
晁妃的两名宫婢已经赶了来,远远站着,不敢上前来接。吉贞一步步走过去,将晋王交还给他们,淡淡道:“回去转告你们贵妃,她不耐烦,有的是人想抚养晋王,再不济还有太后和乳母,她只需说一声就是了。”
宫婢噤若寒蝉,只是点头道:“下次再不敢了。”
吉贞与太后回到行宫,日色已晚,娄焕之拖拖拉拉不肯回弘文馆去,待听说晋王留在了宫里,斯文清秀的年轻人大失所望,将千字文收起来,说道:“大王哪天回来,殿下切记切记要告知臣一声,臣好回来继续为大王读书。”
娄焕之对晋王的拳拳爱心,将太后都惹笑了,太后点头道:“一定,一定。”待娄焕之离去,太后道:“这是个纯善的好孩子,看眼睛就知道了。”
吉贞笑道:“他小时候是个爱哭鬼,这个太后没看出来吧?”
娄焕之还没走出多远,听到吉贞这句话,险些在门槛上绊一跤,好生狼狈,侧耳倾听片刻,不见吉贞再说他坏话,他松口气,刚一个大步子迈出去,便摔了个跟头,一只手扯后领将他拎了起来,娄焕之像个陀螺似的被揽着脖子转了一圈,和一张笑嘻嘻的脸对个正着。
“你?”娄焕之见了鬼似的,掉头逃了几步,自觉到了安全距离,才捂着脑门上的肿包,狐疑地看向包忽里。
“你还记得我?”包忽里喜出望外,往前走了几步,娄焕之忙倒退不迭,紧张地东张西望。
“武威郡王进京了?”娄焕之奇道,“没听说陛下宣他啊。”
“没有,我自己来帮郡王半点差事。”
娄焕之小时候对包忽里害怕居多,此刻忽逢旧友,却有点高兴,不禁顺着他的嘴问道:“什么差事,办好了吗?”
包忽里挠了挠头,怎么说呢?“还没来得及办,又不用办了。”
娄焕之听得云里雾里,只当他做回了契丹人,对汉话不甚熟练的缘故。“哦,”娄焕之对包忽里的差事也不甚关心,只挥手赶他走,“这里是太后行宫,窥伺太后凤仪,要治罪的,你快走吧,别探头探脑的。”
“那怎么行?”包忽里为难道:“我的猫走丢了,得找到才行啊。”
“你的猫?”娄焕之不解。
包忽里亲亲热热地揽住娄焕之,形容给他听,“这么大,这么胖,嘴角一簇白毛……听有人说,是被太后捡走了,我想进去看看……”
娄焕之定定地看着包忽里,包忽里天上地下瞎扯一通,见娄焕之眼神不对,他贼兮兮一笑,两只眼睛乱转,娄焕之肩膀一甩,将他推开,嗤笑道:“你又打鬼主意了,想混进太后行宫,没门。”
当初包忽里怎么死乞白赖进的玉京宫,娄焕之可是记忆犹新。把脸一沉,他丢下包忽里就走。
包忽里忙将娄焕之拽住,嘴巴一瘪,他瞬间变了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你,你,你欺负我。”他装腔作势,模仿娄焕之小时候哭了几声,然后松开手捧腹大笑起来。
娄焕之气得够呛,一张脸憋得通红,瞪了包忽里一眼,急急转身。包忽里忙追上去,边跑边嚷嚷,“你还是童男子吧?开过荤了吗?我领你去十字街逛逛……”娄焕之捂着耳朵撒丫子跑起来。
第50章 沃野弥望(三)
吉贞来到紫宸殿。内官正要通禀, 被她以眼神屏退。
皇帝今早接见过契丹使臣后,又发了一通脾气。他年纪渐长, 独断专行, 脾气愈发暴躁,新竹闻讯赶来后, 才将他安抚下来。而究其原因,是契丹使臣面圣时大放厥词,称道:“陛下当初赐嫁给突厥的, 便是嫡亲的公主,如今契丹真心归附,却用婢女来糊弄,岂不是寒了契丹八部的心?”
皇帝勃然大怒,将使臣赶出宫, 又将屈列一通大骂, “异族蛮子, 也配求娶嫡亲的公主,他们配吗?好大的脸!”
新竹按着皇帝的肩头,柔声道:“虽然异族蛮子, 但真心归附了国朝,便也是陛下的臣子了, 陛下不是才将可度封了漠北都督吗?嫁一个婢女给他, 的确是辱没了。”
皇帝道:“谁都想求娶嫡亲的公主,当初突厥要,如今契丹也要, 明天南诏吐蕃也想要,可我哪有那么多未嫁的姊妹给他们?”
新竹拈了枚杨梅,鲜赤的汁水染红了指甲,她低头微笑,过了一会,才不经意道:“陛下未嫁的亲姊妹,眼前不就有一位吗?”
“是哪一位?”吉贞无声地走了进来。她仍在为澄城服丧,白衣青裙,脸上带着浅浅笑容。
新竹手上一颤,指甲都掐进了杨梅的果肉里,她忙起身对吉贞施礼,“殿下。”
吉贞好整以暇,在皇帝身侧坐了,瞥一眼琉璃盘中新贡的杨梅,她眉头略微一扬,对宫婢道:“这东西表面看着红艳艳的,却易生蝇虫,剥开来看,恶心得很。”
皇帝被她说的一阵反胃,对宫婢道:“把它拿走,以后不许送上来了。”
吉贞不疾不徐地摇着纨扇,笑看下首垂手而立的新竹,“你说陛下还有姊妹可以送去契丹,是哪一位?”
新竹道:“奴说的是杨太妃所出的九公主殿下,今年刚刚及笄,年纪似乎也合适——奴也是见陛下焦急,自己瞎琢磨的,殿下恕罪。”
“恕你无罪。”吉贞道,“但杨太妃早些年就和左相夫人私下约定了亲事,太后亦首肯了的。你欲为陛下分忧是好事,但那种话以后不可再提,否则左相听见了要多心。”
“是。”新竹温顺地低头,见吉贞再无吩咐,便退了出去。
“阿姐,”皇帝对契丹使臣余怒未消,“这些契丹人贪得无厌,我烦死他们了,倒宁愿他们没有归附。”
吉贞似有心事,闻言只一笑,“陛下又说孩子话了。”
皇帝一听这话就不高兴,沉着脸,语气颇重道:“朕说的不是孩子话。”
“是。”吉贞回过神来,语气和缓道:“陛下欲征讨契丹的话,是该召群臣好生商议商议。”
一召群臣商议,又是众口一词,缺钱少粮,国库空虚,皇帝想起来就心烦。他索然无味地坐了一会,踯躅开口,“阿姐,你前些日子是为普贤奴责罚了新竹吗?”
吉贞纨扇一停,沉默片刻,“不错,”她没有否认,“新竹跟陛下告的状?”
“她脸肿了,我自己看见的。”皇帝有些烦躁地挪了挪,“其实我觉得,比起晁氏来,新竹照顾普贤奴,要更合适些……”
“她哪里合适?”吉贞站起身,微冷的眸光看向皇帝,“她一个宫婢,品级、学识、德行,哪里配抚养皇子?”她呼吸略急,声音也不禁尖锐起来,“启蒙有翰林,衣食有乳母,陛下、太后、晁妃,都尚在,新竹一个奴婢……”
皇帝也霍的起身,高声打断吉贞:“你嫌她身份低贱,朕封她做皇后!晁氏不过一个妃子,皇子交由皇后抚养,岂不是天经地义?”
“你说什么?”吉贞难以置信。
皇帝坚定回视她,执拗道:“我要封她做皇后。”
“好,”吉贞猝然出声,颤抖的气息立即被她稳住,“你封吧,爱封什么封什么!可她就算做了皇后、太后、太皇太后、西王母,她也别妄想碰普贤奴一下!”
皇帝气急,据理力争,“阿姐,晁氏还有晁家撑腰,新竹一个奴婢,无依无靠……”
“陛下不要再说了!”吉贞断喝,“你还认我是你嫡亲的阿姐,就再不许提这件事!”
皇帝脸色难看地坐回御案后,姐弟二人各据一端,令人窒息般的沉默后,吉贞先缓和下来,才叫声“陛下”,外面通禀道:“徐舍人到。”姐弟同时缄默下来,看着徐采走进殿中。
“陛下,”徐采对皇帝施礼后,仔细看了吉贞一眼。姐弟二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令他在得知契丹使臣之事的焦灼外,又添一分忧虑。
原本还要斟酌,此刻也顾不得了,徐采当机立断,说道:“陛下,契丹使臣对陛下不敬,屈列强逼嫡公主和亲,心怀叵测,臣以为契丹绝非真心归附,陛下应当立即召集兵将,讨伐契丹。”
皇帝仍在赌气,没有接话。
吉贞勉强定神,道:“经过罢屯田为郡县一事,河东河北边军颇受其害,已经怨声载道,此刻遣他们去征讨契丹,想必又要推诿,甚而借机再讨屯田,前面所做的事,岂非付之东流?”
徐采道:“此次征讨契丹,不需河东河北边军,可遣朔方人马,戴度麾下亦颇有些自陇右军收编的精兵强将,都是当初和突厥常年交战的人。”
吉贞凛然道:“朔方军征讨契丹,难免要和河东边军摩擦。打到一半,温泌从中作祟,朔方主力被困在契丹,届时曹荇对京城发难,神策军在岭南,远水解不了近渴,难道要重演当初朱邪诚义之祸吗?”
吉贞所说,正是徐采颇为担忧并因此迟疑难定的地方。他眉头攒得极紧,思索着说道:“要先设法将曹荇调走……”
皇帝突然发怒,斥责道:“你自己都没想好,来说什么?等政事堂先议个法子出来再说吧!”也不给徐采和吉贞面子,怫然而去。
徐采和吉贞一起走出紫宸殿,二人站在廊檐之下,见天风击打得头顶铁马铿锵作响,仿佛金戈铁马奔腾而来,一时都大为警醒,徐采拧眉道:“秦氏是澄城公主婢女的事,恐怕还是有心人泄露给契丹使者的。”他看向吉贞,“此人的意图,还是在殿下,只不知道是谁。”
“是谁?”吉贞一笑,“戴申,固崇,滕王的朋党,温泌,甚而是宫里一个记恨我的婢女……都有可能。事已至此,是谁又有什么要紧?”她自嘲地摇头,“我这一细数 ,才发现原来我树敌如此之多。”
“上善若水,水却为万物所恶。臣早劝过殿下……”知道不是抱怨的时候,徐采戛然而止,安慰她道,“鬼蜮伎俩而已,陛下还不至于听信那些谗言。“
吉贞心事重重地点头。
徐采沉吟片刻,侧过身来,温和明亮的眸子看住吉贞:“殿下,契丹的事,臣会竭尽全力周旋,殿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吉贞看着他,脸上浮起浅淡笑意,“你不用担心,我没有什么可怕的。”
徐采亦笑,眉头却没有舒展,他凝视吉贞:“殿下信臣吗?”
吉贞道:“信。”
徐采对她拱了拱手,便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