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申忙跪地,洗耳恭听。
“滕王勾结郭佶谋逆,罪无可赦,陛下念其身份,不愿他受牢狱之苦,特意开恩,赐他白绫,可留全尸。其子嗣,男丁赐死,妻女贬为庶民,寿光县主许婚将军后,褫夺县主封号,赐夫人诰命。”宦官笑眯眯弯下腰,双手将圣旨交给戴申,“将军,陛下全是看在将军面上,才对县主开了天恩。只是滕王这一家老老少少,也是麻烦,因此,这趟差,唯有将军去办了。务必多率人马,严防死守,不可放走一个,否则陛下唯你是问。”
戴申陡然变色,双眸灼灼盯着诏书,绢帛上银钩铁画,杀意呼之欲出!
“将军为何还不接旨?”那内官咦一声,叹道:“将军可莫要糊涂啊,你若抗旨,无异和滕王勾结,陛下如何饶得了你?此事至关重要,不可再耽误了,还是速速去吧。”
戴申一双坚硬如铁的手接过圣旨,那绢帛上精致的纹样与掌心摩擦,他顿时捏了满把的汗。“臣遵旨。”
第47章 今夕何夕(二十)
夜幕降临, 内官将姜绍领进殿内时,又添了两盏烛台, 移至皇帝御座之旁。偶一抬头, 见皇帝和清原公主两个脸色均十分严肃,顿时心生寒意, 悄没声地退出去了。
“陛下,殿下。”姜绍对二人施礼,平和稳妥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姜绍, 戴申已经接了陛下密旨,调兵前往滕王府赐死滕王,你也即刻调集禁军,紧盯戴申的一举一动,他若与滕王若有丝毫异动, 立即拿下。”吉贞将御案上的鱼符递给姜绍, “陛下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千载难逢,切莫错失。你懂了么?”
姜绍遏制住心中的震惊,极力镇定地答道:“是。”那鱼符失而复得, 温热地贴着掌心,他反手紧攥, 眼中涌上一阵热意。
“戴申怕要动手了, 你去吧。”
“是。”姜绍离去之前,又跪地深深叩首,“谢陛下隆恩。”
皇帝勉强哼了一声, 等姜绍离去,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对于所有曾和郭佶有过瓜葛的人,皇帝都由衷地深恶痛绝,“阿姐,我本想狠狠治他的罪的!”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些年我看姜绍还是稳妥的,亦有一颗忠心,陛下略施薄惩即可,人还是要继续用的。”吉贞婉言劝说,“陛下当初连戴申都能赦,何况是姜绍?陛下虽然器重戴申,也不可太依赖他,有姜绍牵制才好放心。”
皇帝昂然为自己辩解:“阿姐,为君之道,难道不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皇帝虽然已经成年,心中仍是一片赤诚,吉贞不知该高兴,还是忧虑。无奈地看着皇帝,她哂道:“陛下,那些都是说给臣子听的。做人君者,应时时警惕,但也要让臣子觉得你对他深信不疑,你能做到么?”
“我……”皇帝眉头慢慢攒起来。
吉贞安静地看着他,“陛下觉得徐舍人值得信吗?”
皇帝立即点头,看着吉贞的脸色,却又不确定起来,“难道徐舍人也不能信?”
“陛下,我尚且能想到令戴申和滕王反目,徐舍人更早得知戴申要求娶寿光的事,他想不到?徐舍人比起我,机智何止数倍?他与戴申有十年同袍之谊,即便此刻全心辅佐陛下,但是否有私心,也未可知呀。”吉贞手落在皇帝渐渐长成的肩头,要给他力量,给他信心,“陛下,你坐在这样一个全天下的人都觊觎的位置,一个最微小的念头,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你唯一能信的,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皇帝咀嚼着吉贞的话,想到即将要面临倾覆之祸的滕王一家,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呢喃道:“阿姐,你让我想起了阿耶,别人都说阿耶……“
吉贞不容皇帝说下去,猝然打断:“陛下,当年事,今人来评判,谁不是在无端臆测?各有所图罢了。先帝是明君,亦是慈父,没有先帝,何来的陛下?再有人胆敢隐射先帝,你应立即将他治罪,而不是人云亦云。“
今天经历的太多,皇帝脑海中杂乱无序,先是点头,又是摇头,一双秀丽的眼睛里盛满了惶惑、颓丧,和不知因何而起的激烈仇恨,他握紧了拳头,“我,朕,“皇帝哆嗦着,不断更换着称谓,“我,”他绝望之际地仰望着吉贞,”阿姐,我不……“
”不许说!“皇帝的身躯突然没了力气,要从御座滑下,吉贞用力扶着他的肩膀,稳住皇帝身形,“陛下,你是天子,无所不能!当初朱邪诚义入关,不是陛下克复京城的吗?“
“是我吗?“皇帝睁大了眼,他想起来了,“是庭望扮成我的。“
“是你。“吉贞坚定地说,“千千万万的百姓,眼里看见的是你,心里期盼的也是你,为之浴血奋战的,也只有你。“
”是朕。”皇帝尚且单薄的胸膛颤栗着,他挺起了胸膛,”阿姐,列祖列宗保佑,朕一定能行的。”
列祖列宗保佑。吉贞默默在心底重复皇帝的话,原本渺茫的希望,因为皇帝突然地振奋,而变得切切实实起来,她抓着手中的绫帕,面色在灯下如冰雪消融般缓和下来。
一夕之间,风云变幻。
滕王一家获罪。深夜时分,戴申率神策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滕王府包围,滕王怒骂不休,被以白绫赐死,其余几名子嗣,早已被这道毫无预兆的诏令吓破了胆,未曾反抗,便挨个灌了毒酒。
一排尸身摆在堂上,女眷们哭得死去活来,寿光噙泪叩首,辞别滕王,见那道先头令她欢欣雀跃的赐婚诏书还赫然摆在案上,她发了疯似的将诏书撕扯几下,赤手空拳,撕不动分毫,她一股脑丢到戴申脸上,语无伦次地怒骂:“我杀了你,杀了你……“
戴申慢慢捡起地上的诏书,卷起安放在寿光身侧的案头,待要叫县主,他才想起寿光已经被褫夺了县主封号,遂只说句“保重“,便毫无留恋地离去。
余后几日,朝中着人将死者草草下葬,清点了滕王家私,遣散了女眷,连宅邸也要被收回,寿光无主游魂似的在堂上徜徉了许久,不顾滕王废妃的劝阻,执意往戴宅而来。
“县主。”戴申看着寿光,恍如隔世,少女眉宇间的青春艳光别添了几分凌冽。
“不是县主了。”寿光冷笑,“叫我名字吧。“
“茂英。”他有些不太习惯地改称她的闺名,凝滞着,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近来还好?”
“不好,”寿光的眼泪早已流尽了,“父亲死了,家没了,现在是个孤魂野鬼。”盯着戴申幽冷的眉目,寿光淡淡一笑,“陛下不是赐婚了吗?我父亲死了,没人替我做主,只好自己来和你商议婚期了。”
戴申心里,早已对这门婚事没有太多期待,此刻不由一愣,“你……”
“怎么,你想反悔?还是以为我要反悔?”寿光咯咯笑起来,雪白的面容顿时艳光四射,“我不反悔,你也别想反悔。我不仅要结婚,更要好好活着,和萧侗的仇,和萧吉贞的仇,”她眸光盈盈流转,迸射夺目光华,“和你的仇,我还没有报呢!”
送走寿光,戴申独坐堂前陷入沉思。
滕王死了,他却终究和寿光绑在了一起,好似竹篮打水一场空,却让他更清晰得察觉到了清原等人的多疑和冷酷。懊恼也无用了——兴许是福非祸呢?总之以后要加倍小心了。
只是一想到寿光那仇恨的眼神,他宛如芒刺在背,浑身不适。
他攒眉踱进久未踏足的厢房内。
房内结的彩绸,摆的金杯犹在,红烛滴泪,残存的这点喜气却愈发凸显了整座宅院的空寂。戴申忽然醒悟,秦住住竟然已经有数天没有音讯了。
“郎君,”莱儿畏畏缩缩地走进来,知道皇帝赐婚,她失了底气。觑一眼戴申,她低声道:“秦娘子回来了。”
经过这几天的跌宕起伏,猛然听到秦住住的名字,恰巧他心里正在想她,令戴申莫名有种心灵相通之感,言语中露出惊喜的意味,“她在哪?”
“秦娘子怕寿光县主在,不敢回来,请郎君到北里十字街秦家相会。”
北里十字街秦家。戴申默念着这个地名,轻车熟路来到平康坊,走上十字街,看到那座似曾相识的白墙黑瓦宅院,戴申心弦微动,记起了旧事——这是秦住住养母的家,也是他初识秦住住的地方。
当年他尚年少,被禁军追捕至此,是秦住住救了他一命,自此把自己的人生和未来也完全交到了他手上。
回忆重现,戴申心潮澎湃,快步穿过庭院,被殷勤备至的秦母引至装饰一新的厢房之内。乐户家招待贵客的厢房,堆金砌玉,不啻寻常官宦人家。戴申才被秦母推入室内,顿觉芬芳的气息围绕上来。秦母指着那若隐若现的绣帘,“娘子在阁子内等郎君呢。”
戴申疑在梦中,仿佛又回到了秦住住强逼他成婚的那晚——若能再回到那晚,他应当会对她更温柔些——戴申心里想着,缓步上前,掀起绣帘。
室内的灯骤然吹熄。
“住住?”戴申立即心生警惕,凝神倾听,有道轻快的脚步走近,熟悉的香气拂面,他放松下来,是秦住住。“住住,”他又唤一声,在夜色里分辨着秦住住的身影,满腹的心事,却又无言以对。
幸而秦住住没有要和他大闹的意思,她鼻子里轻轻“嗯”一声,双臂揽在他颈后,在他耳畔缠绵细吻,察觉到他的身体逐渐软化,她的手指滑至衣襟,牵着他一步步退回榻边。
其实戴申有许多话想和她说,但今夜的秦住住格外热情主动,况且戴申一想到寿光的事便心烦意乱,遂将杂念抛开,宽衣解带,揽住了柔滑动人的躯体。
蓦地,锦帐如被狂风卷起,榻上的人飞扑下地,点起蜡烛。她的衣片自戴申手间滑过,他没能抓住对方,狼狈跌落在地上,手紧紧按着血淋淋的下体,黄豆大的汗滴自额头滚落。
“澄城……”他齿缝里挤出两个字,眼神因痛苦而变得狂乱,眼前人影晃动,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见一击即中,戴申不能动弹,澄城放声大笑,擎在手中的蜡烛,照得她微微晃动的半裸身躯。
她笑得肆意而疯狂,以致刺耳,戴申恢复了意识,紧咬牙关爬起来,他踉跄摸到榻边抓住自己的佩刀,一字一句浸透在翻滚的血气中:“毒妇,我杀了你!“
“来呀,你杀我呀!陛下已经下旨令我和亲契丹了,你来杀了我!“澄城任松散的小衣滑落,一径娇笑,“我嫁一个,你杀一个,你杀了我三个丈夫,我以为这辈子再没机会报仇啦,上天有眼,让我遇到了秦住住!“
秦住住自屏风后翩然而出,毫无触动地俯视着戴申。
“秦住住……”戴申抬起冷汗涔涔的脸,猩红双眼死死盯着秦住住。
澄城大笑,怜悯地看着犹在痛楚中挣扎的戴申,她对秦住住笑道:“住住,看看这个可怜虫一样的男人,他也值得你为他流泪,为他迷惘,为他献出真心?“
秦住住缓缓摇头,“不值得。“
“来吧,我等着你来杀我!我早就不想活了!“澄城冷笑着,将手中滴血的匕首丢在戴申身侧,拉着秦住住的手夺门而出。
两人一口气走出极远,在幽蓝的夜幕之下,清寒的空气充盈肺腑,澄城前所未有的快活,她长长吁口气,对秦住住道:“我女儿终身有托,仇人断子绝孙,我此生再无遗憾了,就算他明天来杀了我,我也不怕!住住,你怕吗?“
“不怕。”秦住住幽远沉默的双眸看着天边的璀璨星光,心中顿起恋恋之意——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这样的星光了。她不怕。死人怎么会怕呢?
辞别了澄城,她在路上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
郑元义。她脑海了突然浮现起了这个人,她还欠他一命,她该去看他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完。
第48章 沃野弥望(一)
天空碧蓝, 千里沃野上牛羊成群,仿佛云朵飘洒在大地。早春的风打着旋自阿尔泰山的峰尖呼啸而过, 争相掀起人们的各色袍衫。人们浑不在意, 忙着高垒木柴,积柴为坛, 以行祭天之礼。
一支火把被投入坛中,柴堆轰然燃起大火,青烟漫卷, 披着彩锦的白马和青牛不安地叫着,刨起了地上的衰草。
即将成婚的可度喜气洋洋。拒绝了遥辇氏的女奴,他换来了中原王朝真正的公主。可度大声叫嚷着,告诉所有人,这位公主是何等的尊贵与美貌, 嫉妒的人们将他抬了起来, 抛上高空, 可度大笑几声,站稳后,奔来夷离堇的面前, 虔诚跪伏在她脚下,喃喃道:“伟大的王, 契丹人的神女, 奚部是你最忠诚的仆人,愿从此匍匐在你的脚下。“
夷离堇出自八部中的遥辇氏,她的本命为雁哥, 为了纪念先祖,她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遥辇氏第一任首领的名字屈列。
阳光下,屈列扬起一张红里泛黑而英气勃勃的脸,“可度,萧氏的公主又算什么?嫁给了你,便是你的妻子,你应该努力地驯服她,而不是做她的狗。“
“屈列说得对。”可度昂然挺胸,抄起鞭子,将代表新娘的青牛狠抽几鞭,青牛吃痛,发出高亢的悲鸣。
被请来观礼的温泌等人盘膝坐在远处,对这样声势浩大的祭天场面叹为观止。
杨寂见不得牛马受折磨,他转过身,拧着眉毛摇头:“听说可度是屈列的情夫之一,澄城嫁过来后,恐怕要在屈列手上吃不少的苦。“
女奴将巨釜中煮熟的羊肉捧来,温泌捡起一块,安之若素地切割羊肉。
容秋堂尝了一块,立马吐了出来,“又腥又膻!“他吐着唾沫,见包忽里抱着盘子大吃大嚼,他有点犯恶心,背过身对杨寂使眼色,”真他娘的是个蛮子。”
杨寂瞪他一眼,示意温泌还在,容秋堂悻悻地闭上嘴巴。
地皮又猛烈地震动起来,几人被扑了满嘴的烟尘,眯眼望去,见契丹人赛起马来。契丹男女老幼,擅控弦者十之□□,千百匹马同时奔腾,苍凉的号角声,直冲云霄,连阿尔泰山也节节退缩,蛰伏在了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