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洲吃这个饭,吃得没滋味极了。
方涵和方太太随便找借口离开,留下一个年轻得过份的姑娘。
温顺的笑着的,驯鹿一样乖巧眼睛的,精致到一丝不苟的妆容。既有三分忐忑,也有三分的自信,甚至会大着胆子看他。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她也穿了一身白色的裙子。
那白裙子啊,晃得方洲眼睛疼痛。
“方先生——”姑娘开口。
方洲回神,挪开视线,打断她的话道,“你很年轻,学历也很好,为什么不选择在社会上闯荡一番,而是走入婚姻呢?不觉得太早?”
姑娘眨了眨眼,“总是要结婚的啊。有好对象,什么时候都不早,什么时候也不晚。”
“那你对婚姻,有什么看法?”
“我会照顾好家庭,同时也能保持自己一定程度的独立性。”她甜甜地笑起来,“听起来虽然有点辛苦,但我觉得我能做到。”
“要是做不到呢?”
姑娘怔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有人会在相亲的时候说这样的话。
“当然,我不是单指你,而是对双方。做不到,会离婚吗?”方洲直盯着她,“抱歉,我不是探听你的**,单纯好奇女性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她却胀红了脸,不知该回答是或者不是。
半晌,她鼓起勇气,“我是很欣赏方先生,会努力提高自己达到你的要求——”
“我离婚不到一年,有两个不满六岁的儿子,自己年龄也比你大十岁有余。”方洲看着她问,“谢谢你欣赏我,但你觉得我的高要求会是什么?”
姑娘不知道。
方洲叹口气,“你看,我都没说过我有什么要求就乱对你提问,对不起。”
他重复一声,“对不起。”
起身走了。
时间不对,心情不对。
人,也不对。
方洲有点茫然地走出卡座,视线扫过堂皇的店铺,掠过对面一点绿植的时候,看见一张类似贺云舒的侧脸。
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往前走了两三步,发现她在说话,嘴角往两边扯的时候会出现一点笑涡。
可笑涡在,却不是往日微笑的样子,反而透着些微的愁苦。
是她。
他心头一阵狂跳,后背仿佛针扎一般出汗,本能地要走过去打招呼。
可又走了两三步,才发现她对面坐了一个面生的凤眼男子。
方洲立刻清醒过来,转身背对那处,无力搓了搓脸。
他直搓到脸发热,再无遐思才放下手,却对上了相亲姑娘那双纯净的眼睛。
姑娘有点尴尬地对他挥手,道,“我……是想对你说,你没什么对不起的地方,不用道歉。可是……”
她看了看身后那桌,“你很喜欢她那样的,对不对?刚才你看见她的时候,整张脸都亮了。”
贺云舒约到邓旭文,非常不容易。
庄勤说他抠门难搞,魏宇说他神经病,当真一点都不过份。
她请第一回 ,人说忙。
她请第二回 ,人家说等出差回来。
她请第三回 ,很诚心地说请吃大餐还有礼物等等,才勉强给了中午一个小时。
“我不能耽误工作。”邓旭文让庄勤这么回的。
庄勤吐槽,“他其实就是想试试你的诚心。”
行吧。
诸葛亮还要刘备三顾茅庐来表达诚意,邓旭文为了好朋友为难她一下好像也对。
贺云舒便抱着这样的心情来了。
邓旭文急匆匆来,开门见山,“菜点了吗?点了赶紧上,我忙。”
她让服务员马上上菜,推了礼物过去。
他很不客气地拆开看,见是一个最新款的手机,很满意地冲她笑。
等菜上齐整,满桌的佳肴,他道,“我时间紧张,所以咱们都直爽些。你问,我答——”
他这么说,她就不客气了,“魏宇最近每个周回海城,说家里有事,具体是什么事?”
贺云舒问了,邓旭文却不直接答,反而岔开话题,“上次我去找他,本来想跟他摆事实讲道理。结果等了半天没见着人,反而是你拿了钥匙开门,请我进去坐。我一见都这样了,那说什么都不管用,干脆省口水,不说了,走人。”
他道,“知道为什么吗?魏宇从小死德性,很难跟别人好,可一旦跟人好了,那人对他好一分,他就还回去十分。他都让你自由进出家门了,我再劝他别和你在一起,没效果。”
这两点,贺云舒深有体会。
她享受了魏宇太多的好处,能对他做的不过是一些简单的问候,帮忙搞点卫生和饭菜。
可只是这样,他也怕她累了烦了,想方设法要她别去。
贺云舒以前只觉得父母爱自己如同掌上明珠,可比着魏宇如何对自己,才知道真正的明珠是什么样子。
她问,“所以,他确实是遇到困难了?”
“他调职是自作主张,家里人挺生气的,完全不符合已经安排好的路径。”邓旭文看着她,“这是第一。第二,他年纪大了,该结婚,所以想要他结婚。第三,他说可能会结婚,但要求结婚后不生娃,但这是根本不行的。第四,结婚的对象,他想自由,但是家里人认为要获得认可。”
问题还挺多的。
“你猜猜,哪个问题对应哪个家人?”
贺云舒怎么猜得出来?
“生气的是爸爸,要结婚的是奶奶,要重孙子的是爷爷,要挑媳妇的是妈妈。家里四个长辈,他个个都得罪,一个同党都没拉到。”邓旭文用力摇头,“为什么呢?因为他不能同时满足五个人啊——”
五个?
邓旭文笔出左手四个手指朝向海城的方向,最后用大拇指指向贺云舒。
“他跟他爸说会努力工作升职,但是要结婚和生子自由,他爸没同意;他跟奶奶说可以结婚,但是对象自己选,奶奶说对象家境无所谓,但二婚有孩的不行;跟爷爷说会好好工作和结婚,但是不想要孩子,爷爷说魏家需要后继有人;跟他妈说会孝顺养老,他妈说二婚其实也还好,但是方家前媳妇这样的,以后有来往不是很方便。”邓旭文道,“他肯定对你说能跟你在一起就很好,结婚生娃都没有要求,对吧?”
贺云舒点头,确实如此。
只要她和他在一起,他就非常幸福。
“为了讨好你,把问题全杠自己身上了。”邓旭文摇头,“每个周老老实实回家跪着,跪到家里人同意为止。不过,他爸说了,跪死了也没用。”
邓旭文说完,“贺小姐,你觉得他该怎么办?”
第七十一章 自己
魏宇从小就被要求什么都要做得最好。
只有听话的孩子才有糖吃;只有好成绩才可以出去玩;只有和朋友相处得好,才会让爷爷奶奶开心;只有自己管理好自己,父母亲才会满意。
他想得到什么,必须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奶奶说,“你要听话。”
爷爷说,“你要争气。”
父亲说,“不要麻烦别人。”
母亲说,“我生你的时候太年轻,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所以没办法全心全意爱你。”
他很羡慕邓旭文。
邓家在爷爷住的那个院子里,是出了名的抠门和斤斤计较。可邓旭文穿的衣裳永远干净,身上从来没有过被打的伤痕,他被他妈妈追得满院子跑也敢顶嘴,他爸只会乐呵呵地说算了算了。他妈就连他爸一起骂,然后邓旭文就揣着零花钱跑来找他,“要不要出去打游戏?”
魏宇不能去,因为还有很多文章要背,很多大字要写。
“有什么意思?”邓旭文道,“不玩有什么意思?小孩子不就是玩的吗?我生出来,要是吃不好玩不好,为什么要生?”
他这话吼得太大声,被邓妈妈听见,拎回去揍了一顿。
连那一顿揍,魏宇也是羡慕的。
可爷爷说,“永远不要羡慕别人有什么,要看自己能争取到什么。不是自己的永远都不是,但是你的就是你的,知道吗?”
魏宇知道,所以很贪心地把自己仅有的东西全部都拽在手里,一点也不想放开。
爷爷的期待,奶奶的宠爱,父亲的看中和母亲的追求。
现在,又多了一个贺云舒。
唯独他自己,放在最后。
贺云舒没心情吃喝,不断给邓旭文布菜。
邓旭文一点不矫情,什么该说不该说的全说。
“他也知道这事搞不好会流言四起,所以先回家认错求支持。也是老实,把你的事全说了后,很爽利地跪下去了。他说长这么大没求过人,就只求这一次。只要他们能接受你,以后什么都好商量。怎么商量?”他笔划着手指,“结婚能?生孩子能?还是你又重新去学怎么当贤内助,辅助他一路高升?我听庄勤说了你的事,都不可能吧?他现在都跪下去了,以后这些困难再翻出来,该怎么处理?”
“最重要的,他讨好你并非百分之百的本心。你懂吗?”
她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懂,实在太懂也没有。
曾几何时,她也做过一样的事。
邓旭文扯了餐巾纸擦嘴,道,“很好吃的饭菜。贺小姐,谢谢你的款待,也谢谢你能来找我关切魏宇的情况。虽然他叫我闭嘴,还用绝交做威胁不要我多管闲事。可朋友是什么呢?就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往火坑里跳。”
“你在方家那么多年,该知道魏家的麻烦不比方家少。那么,他一定坚持和你在一起,会面临什么?”邓旭文丢开纸巾,“他这人看着温和,其实固执又认死理,为难死自己也不会主动放弃什么,跟中了毒一样一意孤行。我一直没想通他怎么会喜欢上你?明摆了是个坑,看见的人都知道绕道走,就他偏要把脚伸进去,试试自己厉害不厉害。你觉得这是爱吗?还是纯粹逆反?基于这一点,我也得拦他。”
贺云舒眉皱得死紧,她愿意和魏宇的开始,没想过太多多外在的条件。
只是一个人想要,而另一个人愿意给罢了。
邓旭文见她如此,拿起新手机道,“你既三番五次约我,那必然是发现他身上的不对劲。这证明你对他还是有心的,既然有心,那就能做出对你和他都好的选择,对吧?”
“谢谢。”她道谢,虽然他更多是为了魏宇。
邓旭文点点头,“该我说谢谢,谢谢你送的礼,我很喜欢。”
说完,走了。
贺云舒在位置上坐了很久,她想起第一次对孩子们失约时候,他们失望的眼神;想起自己要训练他们习惯分离,他们哭得仿佛被抛弃;又想起分离之后的第二天,他们表现得十分听话,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
被伤害过的人在想要得到的时候,会表现得异常乖巧。
贺云舒摸出手机,调了魏宇的电话出来,几次想拨过去却都没有。
直到餐厅的服务员借着倒水的机会催促,她才起身。
这一站起来,发现绿植后面的方洲。
他一直盯着她看,见她终于看见自己,解释道,“妈和小姑让我来陪着吃饭,讨论老二的婚事。突然见了你,过来打个招呼。”
原来如此。
贺云舒了解,轻声说了好巧,然后又说再见。
方洲显然不想再见,迟疑道,“你看起来不是很好。”
她当然很不好,既没吃喝的兴趣,也没和人叙旧的情绪,只想赶紧离开。
方洲见她看也不看地走开,那直奔前方而去的决绝的背影,扯得他心钝痛。
他忍不住,拽住了她胳膊。
贺云舒走不脱,皱着眉看他,分明的眼珠仿佛浸水的珍珠散着冷冷的宝光。
他被那太过清澈的眼睛看得彷徨,道,“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为难的事了?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她挡开他的手,道,“谢谢你,你一向都是个很靠得住的人,只要有人开口寻求帮助,你一定会全力支持。可现在咱们已经离婚,除了孩子的事有商有量,再其它就不合适了。我有我的男朋友,你以后也会有更适合你的妻子和家人,未免不必要的麻烦,尽量少接触。”
贺云舒脑子里乱糟糟的,对魏宇的抱歉,对方洲的不满意,更多的却是对自己的怨气。
是的,怨气。
为了得到方洲,她做的伪装不比魏宇少。整个婚姻里,快乐的日子不多。崩溃后拼命要爬出来,只想着救自己,保存好身体,不让孩子们失去妈妈。她对方洲有很多很多的抱怨,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情绪早就淹没其中。过于沉溺自身,导致看不清所有,才造成这样的状况。
后悔,不应该,各种情绪交缠着,那满腔的愤懑不由自主地泄露出来,眼睛里就充满了恨。
方洲明显感受到那些恨,只当是冲着自己来的,一股凉气从后背升腾,直入心脏。
这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干脆捏着她的手腕往外走。
贺云舒要挣扎甩开,然而力气不够,只好一边让他放开,一边被动地被带到饭店旁边一个僻静的消防通道。
“贺云舒!”方洲沉着声音叫她的名字,“我只是关心你,你没必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实话而已,我们确实已经离婚了——”
“那是你要的,不是我要的。”
“离婚就是离婚。”贺云舒道,“我已经申明过很多次。”
方洲尽量平衡情绪,眼睛却越来越红,“以前我确实很自大,仗着你爱我,咱们还有两个儿子,对你很忽略。可离婚是我的真心之举,希望你在走出这个婚姻和方家后,能没有压力,能安心治病。可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你,甚至考虑过你离婚后为了释放压力,会有越界的行为。为此,我提前做好心理准备,还试图能挡一挡。当然,那些针对关浩和叶乔的做法在你看来很过份,也很可笑。可我真心觉得人之所以为人,并非完美,只要将负面的情绪处理好,将生活的重心把把握住,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