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安置她
不管苏倾心里如何猜疑, 到底还是由那下人带着路,往那右相所在处而去。
因心里太过惊诧, 注意力全都放在右相大人请她过去这事上, 所以她没发现抬脚离开那刹,前面男人陡然下沉的面色。
那下人将她带到了一辆低调古朴的马车前, 做手势请她上马车。苏倾略一迟疑,便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下人帮忙撩开轿帷,苏倾抬眼一瞧却惊异了, 因为车厢里面空无一人。
“这是……”
那下人道:“我们家大人说此处人多眼杂,所以请您过府一叙。”
苏倾蹙了蹙眉,知道此事没她拒绝的余地,便也只能坐上这马车,去往那右相府上。
一路上苏倾都不住的胡思乱想。
想那右相位高权重, 为何要见她这升斗小民?可是不满大理寺会审结果?叫她前去可是要刁难于她, 甚至是想就此结果了她?
还是说……那右相已经得知了她的真实身份?知道了她与那宋毅的关系, 所以想要利用她,让她去宋府做细作?就像那月娥一般?
本来连日的牢狱之灾就令她身心俱疲,如今再这般胡思乱想一通, 难免就有些头痛欲裂。
索性就不想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左右情况再糟糕,也糟糕不过处在牢狱那会了。
马车入了右相府邸, 径直往那西苑方向驶去, 然后在距离西苑外门处几步远处缓缓停住。
苏倾下了马车。
两扇斑驳的院门大敞,入眼望去,院内只稀稀疏疏种了些湘妃竹, 凉风扫过后留下一片竹叶晃动的萧瑟声,听着倍感凄清。
那下人做了请的手势,示意苏倾一人入内。
苏倾定了定神,抬脚迈进院子。
正屋的两扇门半掩着,透过门的缝隙,隐约能看出屋里正背对着大门站着个人。
苏倾只略一犹疑便推门而入。
屋内背对着门站着的那人转过身来,是个鸡皮鹤发,身材干瘦,却气度威严的老者。
老者身着鸦青色常服,此刻正静静打量着她,苍老的面容隐约带了些慈和。
苏倾猜想此人大概便是那下人口中的右相大人。
遂没太过近前,在老者几步远处就停了脚步,裣衽施礼,恭谨道:“不知尊驾可是右相大人?”
“你不必多礼。”右相叫起了她,莫名叹了声:“你能安然无恙便好。”
苏倾从这话里听出了关切之意,不免愈发困惑。
右相见她恭敬敛容的立着,带着些生疏以及隐约的戒备,不免出口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拘谨,我对你并无恶意。”说着他步履沉重缓慢的朝旁移过两步,然后慢慢抬手指着正堂方向的案子,声音迟缓而苍老道:“过去上柱香吧。昌邑知道你安好,他在泉下便也能安心了。”
苏倾诧异的抬头。然后就惊见那右相大人所指之处是个长条方案,而案上赫然摆放的是个黑色牌位。
牌位上列着三个字,巫昌邑。
“我儿昌邑,之前常用化名昱奕。”右相道。
苏倾面上恍惚了阵,而后陡然震惊。
她之前听魏子豪提起过。昱奕,是那原身的夫君。
话说大理寺门前,宋毅立在原地,面无表情看着她随着那下人离开,之后上了那右相府邸的马车,再由着那马车载着人从他的视线渐渐远离,直至彻底消失。
他的心情简直要差到极点。便是都回了宋府好长一段时间,他心底的那股难言的郁燥都挥之不去。
从魏期奋不顾身的冒死前来,再到右相不遗余力的出手搭救,就算不用云雀的回信,他都近乎可以确定下她的真实身份。
福王府上的小郡主。
宋毅仰靠在太师椅上,目光放空的盯着上方雕梁画栋的房梁,很长时间都没有挪动半寸。
其实他很清楚的知道,她福王郡主的身份于他而言,利大于弊。
这是巫相的把柄。而且还是那从来老谋深算的巫相大人亲自交到他的手里。
只要他拿捏得当,又何愁不能逼那巫相步步退让?日后再徐徐图之,假以时日,其朝中若干势力,少说也有一半能令他收入囊中。
若他再狠绝些……将来待其无利可图之时,便在金銮殿揭穿她那福王郡主身份,再当殿揭破她与巫相的干系,几番连消带打之下就能将那巫相打入泥潭再翻身不得。
这等良机简直是千载难逢。
宋毅深吸口气,倦怠而烦闷的握拳抵过额头。
明明她的身份于他而言,可以说不亚于是柄可令他握在手里,替他凿山开路去除障碍的再合适不过的利器。明明这等机遇放在之前,他绝不可能放过……可为何他对此却兴致缺缺,心底深处还甚为排斥?
从那西苑走出来后,苏倾便被那右相大人安置在离西苑不远的一处院子里,暂且落脚住下。
待那右相大人离开后,她就让被派来伺候她的那几个下人退下,然后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案上的一摞信件兀自失神。
原身竟是那般的身份。
而她此次之所以能成功脱险,也是全赖于她这身份。
抬手拿起其中一封信件,她拆开来,慢慢看着。
这些信件皆是当年巫昌邑写给右相的。
巫昌邑便是原身的丈夫。两人是在城破那日成的亲。
当年巫昌邑曾隐姓埋名在外游历多年,之后在凉州游历时遇上了原身,几次偶遇之后两人就有了交集。他们二人定情之后,巫昌邑便从凉州回了京城,与他父亲商议提亲一事。
可没等遣了媒人上路,凉州福王就反了。
这一仗就足足打了两年之久。
苏倾捏着信件再次失神。
巫昌邑应该是为救原身而亡。
当捷报频频传至京城时,巫昌邑便自此消失。
等右相大人再次得知他的消息,却是从战场上,得知他死于乱军的噩耗。
之后还有一封迟来的绝笔信,以及一纸画卷。
苏倾放下信件,缓缓打开一卷泛黄的画卷。
画上的人娉婷而立,巧笑倩兮天真烂漫,是她的模样,却不是她。
在画上之人流连了好一会后,苏倾轻轻的将画重新卷起。
她将信件和画卷整齐仔细的放好,之后便起身立在窗前看着院外,心下起伏难以平静。
她本以为她穿越而来的日子已经足够糟心,从未想过,原来还可以更糟。
她这身份……不啻于个□□。
一旦泄露,便要万劫不复了。
她已经丝毫不奢望真到那日,上位者会大发慈悲放她一码,因为从古至今,上位者对于反叛者都是零容忍。九族都要诛了,更何况她这般隶属于反叛者的直系亲属。
苏倾也没有丝毫奢望她这身份能一直瞒下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她这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
转过脸她缓缓看向案上的书信和画卷。在右相大人这里,她的确可以得一时安稳,可一旦她身份泄露,届时不单是她自己性命堪忧,只怕还要连累人家满门不得安宁。
这种要让人冒着抄家问斩风险的庇护,她无法心安理得的受之。
翌日,右相见苏倾向他请辞,不免有片刻的惊诧。
随之,心下便浮过些了然。一时间他心里划过百般滋味,最终长叹一声,暗道造化弄人。
“这样吧,京中我有处空置宅院,你且搬去那里住下。之后我会派几个有武艺的下人过去,毕竟你一女子孤身在外,没个看护宅院的人不成的。”见她似要说些什么,右相抬抬手叹道:“其他的你莫要担忧。妥当安置个人,这点能耐老夫还是有的。”
苏倾便应下,施礼道谢。
“若换回女装只怕引得旁人无端猜测。所以,以后你还一概以男装示人吧。”
听到右相嘱咐,苏倾便郑重应下。
其实这样也正合她意。
右相大人安置她的宅院距离京中高官聚集的府邸远些,可离闹市却不算太远。
两进两出的宅院也不算小,环境清幽雅致,院里院外干净整洁,栽种的若干花草树木也修剪得当,想来应该经常有人过来打扫的。
屋里头家具摆设等物什都一概俱全,几乎不用再置办些什么,人只要入住即可。
苏倾看着这陌生的宅院,无端觉得内心安稳。
饶是知道右相大人待她这般宽厚是因原身之故,她心里还是对他升起了几分感念。
此番襄助之恩,若日后有机会,她定当回馈一二。
今日的朝堂气氛格外诡异。
前些时日,西山锐健营的提督称病上书致仕。今日早朝,新皇问向众大臣可有良才举荐,话音刚落,右相大人便持笏上奏了。
可他所举荐的接替之人……却是宋毅的亲信。
新皇都忘了自个是如何从金銮殿走出来的。脑中只反复想着,他舅父大概真的是老糊涂了。
下朝后,右相朝宋毅的方向隐晦看了眼,宋毅抬眼看过,然后双方皆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
此番交易结束。各自心知肚明。
往宫外走去的时候,宋毅脑中一直在想的是他今早刚得知的一事——她今日自那右相府邸搬出来了。
得知此事后,他甚至怀疑消息的准确性,为保她那右相花了何等代价他再清楚不过,如今又是何故不将她护于羽翼之下?
本以为是那右相的主意,可今日早朝过后,他突然就明悟了,定是她所要求的。
宋毅突然就停住了脚步。
旁边官员惊见他停了下来,疑惑的抬头看去,却见身旁的宋大人面上瞬间浮过疑似怔忡,钦佩,怜惜,以及不甘等莫名情绪,不免诧异。
“大人您……”
宋毅一瞬间收了面上所有情绪,抬腿继续往宫外大步走去。
那官员晃了晃头,只当自己看差了。
第102章 且记住
街面西边后数两排的巷子里, 一辆不甚打眼的青蓬马车缓缓在狭长的街巷中行驶。之后马蹄声越来越缓,随着马鼻打出的一声沉闷的响喷, 最终马车于一红墙碧瓦的房屋前安静停靠了下来。
“大人, 就是这里。”
福禄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了车厢内。
短暂的沉寂后,自车厢内传来他们大人心不在焉的应声。
福禄正过身重新于车辕上坐好, 不再多言半句。
抬手拉开轿帘,外头强烈的光束便透过镂空雕花的窗牖,零零碎碎的打了进来。宋毅眯了眯眼, 然后倾身朝窗牖凑近了些,透过那镂空处,缓缓将目光落在那个红墙碧瓦的院落上。
院墙高耸,朱门紧闭,那人就在庭院深处。
宋毅的目光忍不住落在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处。反反复复, 明灭不定。
直待相邻的几户人家陆陆续续的有人开门出来, 或外出办事的人回来, 路过他这处时总是好奇的打量上几眼,宋毅方沉了沉目,不动声色的从那两扇紧闭朱门上收回了目光。
“走吧。”
低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福禄正了神色忙应过,拉过缰绳开始趋马缓缓驶出街巷。
宋毅朝后仰靠在车壁上, 抬手颇有些烦乱的扯了扯襟口。
那人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恐怕朝中上至一品重臣,下至九品芝麻小官,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亦清楚知道, 她的身份已确认无疑,而他再接近半步都是官场大忌,会为日后埋下祸端。
可他今个却还是特意驱车走上了一遭。
宋毅不由烦躁的捏了捏眉心。
他觉得情种二字离他自己还相差甚远。唯独对此女,他就仿佛遭了魔障般,每每遇上她的事,便要昏头三分。简直不智。
“去端国公府。”
“是,大人。”
华灯初上,夜幕降临,端国公府的下人们挂上了点亮的灯笼,又点了壁灯和罩灯,偌大的府上一派灯火通明。
好友相聚,少不得尽兴痛饮。
正屋暖阁里,两人围着炕桌对饮,从午后一直喝到现在这个时候,皆有些醺醉了。
“总觉得肃之今个是来一醉解千愁的。”酒意正酣时,李靖钒便笑着调侃道:“不知道的,还当你将要迎娶个钟无艳。”
宋毅把玩酒盏的手顿了瞬,意兴阑珊:“旁的事罢了。”
李靖钒抬手给他又斟满酒:“旁的?你可别告诉我,这个旁的,是指那匈奴王庭里的阏氏。”
匈奴单于便会携着阏氏不日便要进京了。
见对面人似有怔住,李靖钒忙摆手:“为兄玩笑话,你过耳忘了便是。惦记不得的人还烦恼她做什么,珍惜眼前人是正经。”说着举杯道:“来肃之,为兄就提前祝你跟那卫家小姐,百年琴瑟,白头偕老!”
宋毅低声重复了一遍惦记不得四字,而后沉了眼眸,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匈奴王庭的阏氏,与我自然没甚关系,谈不上惦记。刚兄长若不提及,我都几乎忘了,原来阏氏也是出自京都。”搁了酒盏,宋毅推了案桌朝后仰靠着引枕,面色如常道:“不过反倒是另外一桩事,令我愈发困顿难解。”
李靖钒停了杯盏,颇为感兴趣道:“哪桩?”
“其实也是小事。”宋毅似随口问道:“从前总以为世间女子大多皆如那王家小姐般,以富贵权势为重的。可……兄长可曾遇见过对这些弃若敝履,甚至不愿依附男子,只愿自在逍遥过活的女子?”
见对方若有所思的将他打量,宋毅随即阖眸掩过情绪,摆手道:“罢了,兄长只当我酒后乱言便是。”
两人又对酌了一阵。
直待再过小半个时辰便要宵禁了,宋毅便起身告辞。
“先等等。”临走前,李靖钒突然叫住他。
直到马车驶出了端国公府很长一段距离,宋毅仍旧在想着临去前李靖钒的那番话。
“若真有这般人,为兄是不信的。若有富贵权势,哪个愿意贫困潦倒?”
“女子不依附男子?还真是个新鲜话。那要如何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