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卿隐
时间:2020-04-10 09:16:11

  “倒是不是为兄口吐恶言,除了青楼和庵庙这两处,我倒便还是想不出能有旁的活法。而这,哪里谈得上逍遥自在几字?”
  “就连王凤鸾那般自命不凡的女子,还不是要依附着那单于才能实现她的野望?”
  “若能不为所动……除了欲擒故纵之外,那就只有其所求甚大之故。”
  “当年那甘泉宫,不也是用一座金屋换来的有凤来仪?你瞧,连金枝玉叶都扛不住这世上富贵权势,更何况旁的人?”
  挥手推开了窗牖,让外头吹来的冷风散去他心底几分躁意。
  宋毅清楚的知道,李靖钒的这番话按在哪个人身上都通用,唯独一个她不是。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底深处竟宁愿相信她也是。
  这简直不用魔障二字来概括他的昏头了。
  便愈发烦躁起来。捏着额角强压了压心底躁意,可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的缘故,躁意不仅不减反而愈演愈烈,一种难以言说的焦躁烦闷在他胸间反复冲/撞,无法按捺。
  “转道。”借着酒意,他终是将话重重吐出口:“去五城坊巷。”
  说完后,竟有种如释重负的痛快。
  马车停靠在狭长的巷中,依旧是白日的那个地方。
  宋毅拉过马车内矮榻下方的抽屉,拿过纸笔,借着外头寒凉的月色,执笔草草写过两行,稍晾干后就对叠一下递给外头福禄。
  “敲门。”
  福禄接过后,匆匆下了马车,借着月色赶至两扇紧闭的朱门前,叩响了门环手。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有仆人开了门,狐疑的朝门外看过,面带谨慎。
  “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福禄将纸条递给他:“请将该信笺递交你家主人,他看后便知。”
  仆人面带迟疑,还要再问,福禄便催促道:“你家主人的事,你耽搁不起。”
  那仆人终是接过:“你且在这稍等。”说完便阖了门,一溜烟的跑了进院。
  苏倾本已躺下,听得仆人来报门外来人之事,当即心下一突,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披了衣裳起身,接过纸条展开后凑近烛火下迅速扫过,几乎当即她便变了脸色。
  纸条上是潦草的两行字——
  出来。
  郡主。
  宋毅的目光始终不离那两扇门半寸,直到被月色打上银光的大门再次从里面缓缓开启,那一贯平静的目光方终于有了变化,仿佛安静的湖面突然被投入了石子一般,陡然波澜起伏开来。
  紧闭的两扇门开后,一道熟悉的身影便缓缓从门内走出,似临时套了件素色外衫,扣子倒是皆扣的齐整,只是头发来不及梳理,简单的在脑后用浅色发带束了起来。
  她抬头迅速扫过周围,看见福禄后脸上迅速浮过了然之后便腾起薄怒,似对身后的奴仆说了几句,然后抿着唇朝马车的方向独自一人走来。
  直到苏倾在窗牖前停下,宋毅方回过神来。
  苏倾抬头,径直透过打开的窗牖看向他,清凉的月色打在她面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银霜。
  “我出来了。”她声音沁凉凉的:“你有何事?”
  宋毅目色沉沉,盯着她那染了薄怒的脸庞:“你上来。”
  苏倾当即就惊怒的喘了几口气,脸色也白了又白。
  到底却还是握拳咬牙的依言上了马车,因为她无法无视他面无表情对她重复的那两字,郡主。
  福禄掀了轿帷,苏倾低头进入。
  苏倾刚一进入车厢内,宋毅就忽的抬手阖死了窗牖,拉了轿帘。
  车厢内当即暗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苏倾呼吸一滞,身体下意识朝后一退,绷紧了神经死死盯着黑暗中的那人的轮廓。
  “莫再退了。若退出去,还得让我请你再进来。”宋毅道:“你坐过来些,几句话的功夫,便放你走。”
  苏倾未动:“在这说也一样的。”
  半刻,黑暗中传来他低缓的声音:“依你。”
  虽有些诧异他今日竟这般好说话,苏倾还是大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略缓。
  “不知你……逼我出来究竟所为何事?”
  “不为什么。”宋毅盯着她:“就是想来问你,为何从相府搬出,明明相府更有利你藏身不是?”
  苏倾沉默了。一颗心不断下沉。
  她不知道宋毅究竟是从何处得知她的身份。
  更不知他此刻提及相府是为何,可是要利用她的身体来作伐,以此攻讦右相?
  见她沉默,宋毅突的冷笑了声:“倒是生了个七窍玲珑心。聪慧,通透,偏又透着软和。可你对谁都能心软,唯独对我……总是一副冷冰冰的硬心肠。堪称,油盐不进。”
  苏倾回过神来,道:“我想宋大人今夜特意前来,应该不是单来说这些的。你究竟要作何?宋大人不妨直说。”
  听着她那副不带情绪起伏的声音,宋毅突然就有些酒意冲头,死命压了压,方抑制住想要抬手去抓她过来的冲动。
  “若爷想要你呢?”宋毅脱口而出。
  “大人不会的。”苏倾顿了下,方缓缓道:“单单那两字便能劝退大人……不是吗?”
  宋毅明了她的未尽之意。
  在她看来,他从来都是那审时度势的政客,如何肯做那让自己置身险境的蠢事?
  黑暗中,宋毅低笑了声。
  然后,苏倾便听他道:“明日是本官的议亲之日。此后便断不会与你再不清不楚。苏倾……”他唇齿间流连了会,而后声音陡然转冷:“这是本官最后一次见你。你且记下本官的忠告,想要活命便走远些,远到天涯海角莫让人抓找便是。否则,待日后我心底待你最后那点不舍之意消磨待去,便是你命丧之日!你且千万记牢了。”
  黑暗中的轮廓阴暗沉沉,犹如蛰伏不动的暗兽,仿佛蓄势待发只待给人致命一击。
  苏倾垂下眼眸:“那就提前祝大人永结好合瓜瓞延绵。”
  宋毅的喘息有瞬间粗重。手握拳一拍窗牖:“滚。”
  苏倾毫不迟疑的转身下了马车。
  外头霜色的月光,透过窗牖打在宋毅那张沉如水的面容上,明暗不定,晦暗阴翳。
 
 
第103章 故人聚
  苏倾下了马车不久, 身后马车就风驰电掣的朝远处而去。她却也是头也不回的入了府里,然后令人将两扇朱门重新阖死。
  往屋里走的时候, 她还在仔细琢磨他那番话里的真实性, 他要她天涯海角的远走,是真情还是假意?
  若说离开京城, 她比任何人都想离开。
  可她却不敢挪动寸毫,怕的不是旁人,正是他宋毅。
  她在京城里尚还好说, 不提有右相大人护之一二,更有他的政敌皆于此地,况天子脚下,他也不敢随意乱来。若她当真离开京城……谁也不敢保证此举会不会正中其怀,等她前脚离开, 他后脚就逮了她去, 然后关押在哪处不知不见天日的地方, 做他随意处置对待的禁/脔?
  想想都不寒而栗。
  苏倾不敢随意挪动,只得且在这京城待下,走一步看一步再说罢。
  没过几日, 苏倾便从下人口中打听到宋卫两府结亲一事。听说是两家的议亲如何隆重,宋府的提亲礼是多少抬杠箱, 甚至连宫里头的贵妃娘娘也都添了妆, 场面又是如何的壮观轰动等,还听说文定之后他们成亲日子也已经定下,大概是来年的五月份, 恰是春暖花开的日子,图个喜庆。
  苏倾听罢内心隐约怀有些奢望,莫不是那宋毅当真会如他所说,日后不会再来见她,也当真愿意放过她,容许她离开京城去往别处?
  自十月中旬起,宫里头就热闹非凡起来。
  圣上的千秋节到了。这可是圣上登基以来过得首个千秋节,自然要办的盛大隆重。不提有宫妃朝臣为圣上贺千秋,还有各封地王爷纷纷上贺表及各种珍贵贺礼,更有与大渊结盟交好的匈奴单于携阏氏亲自来贺,当真是热闹非常。
  席宴三日不歇,太和殿内歌舞升平,君臣举杯,其乐融融。
  此次圣上千秋,自然有不少地方官员入京贺寿,这就难免会遇上三五个同窗好友,千秋宴后有相邀小酌的,宋毅不好推脱便会外出应酬一番。
  这日酒宴散去后,众人纷纷告辞,宋毅有些酒意上头就没急着离去,遂独自坐在酒楼雅间,临窗眺望着远处建筑,略微失神。
  正在此时,雅间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宋毅神色一敛,目光锐利的看过去。
  来者是个身着胡服高鼻深目的使女。
  “这位大人,我们家主人请您过去一趟。”
  宋毅没有出口相问她家主人是谁,因为对此他已心知肚明。
  阖眸掩下眸底哂意,他随意朝后歪斜仰靠在椅背上,抬手扶额,一副半醉半醒的模样:“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今日在下边幅不修仪容有失,想来贵人千金贵体,实不容在下冒犯。便改日再见罢。”
  话音刚落,门口方向响起一阵窸窣的帘动声。伴随着铃铛悦耳的响声,一戴着虚顶尖蕃帽,穿着窄袖细毡胡衫的的女子风姿绰约的走了进来。
  “一别经年,宋兄竟是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了。是还在怪阿鸾吗?”女子似真似假的说着,嘴里埋怨着,可面上却嫣然笑着,目光甚是专注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似是故人重逢的欢喜又似有不着痕迹的打量。
  门口立着的那位使女便悄然的退了出去。
  宋毅从座上站起,面色如常的施礼:“阏氏。”
  王凤鸾脸上的笑淡了些,幽幽道:“经年不见,到底是生分了。”
  宋毅倒是疏朗笑过:“阏氏哪里的话,昔日也不曾有过什么,如今又何谈生分?这话若传入单于耳中,岂不是要陷宋某于不义?”不等对面人反应,他又笑道:“玩笑话。不过阏氏若不嫌在下仪容粗鄙,那不妨且坐下淡饮几杯?”
  王凤鸾仿佛也真当他前面那番为玩笑话般,面上依旧笑的毫无芥蒂:“我倒无妨,就怕宋大人嫌我叨扰。”
  宋毅也仿佛没听出她称呼的转变,朝对面方位一抬手:“请。”
  之后门外的使女进来收拾了案桌,重新端来酒及些下酒的小菜,利落摆好后,再次悄然退了出去。
  宋毅抬手给对面人斟过酒,叹道:“阏氏出塞多年,维系塞北跟中原的和平诸多不易,京中百姓多佩服阏氏的高义。”
  王凤鸾接过酒,微微上挑的凤眼朝对面欲语还休的望过,之后便略有黯然的垂了下来。
  “昭君又何尝不高义?到头来,还不是独留青冢向黄昏。”自嘲的说完,又似强颜欢笑的抬头,举杯做欢快状:“故人重逢本该是高兴事,再提这些做什么?来,宋大人,我们且饮过此杯。”
  宋毅举杯示意,抬手饮过。
  “对了,听说宋大人近日刚定了亲?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有这等的好福气。”
  “是宋某的福气。”宋毅笑道,似乎提到未婚娇妻令他心生愉悦,便是连那锋利的轮廓都仿佛柔化了些:“也是应了老话,千里姻缘一线牵了。她是个乖巧懂事的,虽不似旁的那般生的九曲玲珑心,可胜在简单纯真,令人甚是安心。”
  王凤鸾低眸喝酒,掩下面上刹那的不自在。
  两人又相对坐了会。期间喝了两三杯酒,又聊了些昔日的一些陈年旧事。
  明明是旧人重逢,可两人虽面上皆带笑意,眼眸里却皆有疏离。谈话的内容也大都保有几分距离,不远,可又不近。
  偶尔又有几些话中,双方都隐约流露一丝半点的旁敲侧击的话,可双方又似乎皆早有防备,对应的滴水不漏。
  直待一壶酒见了底,这故人重逢的小聚,便要到了散场的时候。
  王凤鸾抬起眸子仔细打量着对面的男人。鬓若刀裁,金质玉相,饶是十年过去,却依旧不减沧桑,反倒是少了昔年不羁之意,多了些久居上位者的沉稳气势,令人不可等闲视之。
  再反观她,十年的风沙吹深了她眼角纹路,十年的日头也晒黑了她娇嫩的皮肤。纵然如今她依旧美艳,可到底不必豆蔻年华时候的冰肌玉骨,娇嫩可人。
  如今,她从他的眼里再也看不出昔年的半点迷恋。
  “临别之际,不知我可否问肃之一个问题。”王凤鸾苦笑:“若不解此惑,实在是堵在胸间,日夜辗转反侧。”
  宋毅沉眸未应答,却已然是代表默许此番。
  王凤鸾似有些难以启齿,却终究吐出了口:“当年你为何没来?”
  宋毅抬眼看过她一眼,笑着丢下番话后,便起身离开。
 
 
第104章 去游湖
  宋毅离开后, 门外的使女就开门进来。
  “你回去禀告单于,宋毅这里他不必多费功夫了, 此人城府极深, 心思难测,断不是能令人轻易掌控的。”王凤鸾侧过脸吩咐, 那双凤眼不带半分感情。
  使女领了命令,恭敬的退下。
  直到雅间的门再次阖上,门外使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笔直端坐案前的王凤鸾方慢慢垮了肩,双手捂脸伏在案上,不住颤着肩。
  “或者,阏氏真正想知道的是他为何没来吧?在下倒知一二,不过阏氏确定想听?”
  “他之所以没有来, 是因为被右相打断了双腿。”
  “可是震惊?阏氏难道真的不知, 昔年, 他是真的肯为你赴汤蹈火。你出塞后他一直深感自责,后来就弃了仕途,背井离乡的四处游历, 即便后来他又另有……这么多年,到底也全了昔年的一番情谊。
  “王鸾, 我其实更想问你一句, 当年你给那参军下达暗杀令时,可曾有过半分犹豫?”
  王凤鸾拼命的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想让自己再反复回想这样令她情绪崩坏的话。
  她不相信宋毅的话, 一个字她都不信。
  这个世间,连她至亲都能亲手送她入火坑,她还能信谁?
  她只信自己。
  谁也不能怪她心狠。
  出了酒楼后,宋毅没有坐马车直接回府,却是在沿着街道随性走着,散散身上的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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