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至无动于衷道:“我适才追击蝙蝠公子而来,曾在他背上点了一指。那一指劲气凌厉霸道,但凡打在人身上,当留下一道形同烈火燎过的指痕。”他缓缓走近,续道,“施主若一定不肯承认,只需脱下上衣,贫僧一验便知。”
第135章
二层圆厅大约正在蝙蝠洞的中央处。
隔着摇荡的熊熊烈火,圆厅仿佛一圈镂空圆环,悬嵌在洞壁四周,中空的黑洞则仍深不可见底。
蝙蝠公子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神态闲适淡静,仿佛在等着方天至自己走过来。
而方天至刚向他迈出几步,火球无法照亮的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响已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不多时二层石台的洞壁上,竟不知不觉攀出数不清的黑衣人,他们用一对儿精铁勾爪附在凹凸不平的石缝间,远远瞧去正似一层密密麻麻的黑蝙蝠。
不待有人发号施令,这群黑衣人忽齐齐动了——
一群人飞扑向高台上的留一线,另一群人则猛地甩出手中钩爪,霎时间,数十道银亮尖勾发出凄厉的锐啸声,自四面八方向方天至击来。
方天至听声辨位,两臂陡张,忽使出金刚掌中的一式“达摩拂袖”,左掌回圈,右掌倒揽之间,霎时将周身上下啸至而来的钩爪尽数收于肘腋之间,发力一崩一拽,当即有一半人掌心绽裂,武器脱手飞出,另一半悍不畏死的则借力向他倒飞而来,抽出腰间短刃,欲伺机近身突刺。
方天至仍静静注视着蝙蝠公子,并不向旁人投去哪怕一丝余光,他的脚步亦沉着不变,一如此前般不疾不徐。及至当头有人率先飞扑而至,匕首直直向他咽喉刺来,他右手五指箕张,向那人头上一按,后发先至地抓住那人头颅,往右一抡甩开手去。
那人霎时横飞而出,如一块百斤大石般沿途撞飞数人,及至砰地一声撞中尽头石壁,方才弹落到圆厅之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方天至如法炮制了几人,待无人再敢近身一丈之内,才忽抖袖一扬,原本被他收在袖中的上千根牛毛细针如满天飞雨般散出,犹攀在石壁上观望的黑衣人纷纷惨叫摔落,留一线本正被围攻,却见身周敌人忽有一圈齐齐如韭菜般倒地不起,忙笑道:“寺主放心,属下应付得来。”
方天至则仍向蝙蝠公子不慌不忙走近着,道:“你实在不该派属下来送死。”
蝙蝠公子此时也已不再反驳身份,只淡淡道:“你们在岛中捣乱,自然要有人来维持秩序。这是规矩,他们可称得上「死得其所」。”
方天至轻轻叹了一声,道:“阿弥陀佛,贫僧没有对他们下杀手。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他走近第一排左数第一个客人身边,那人怔怔仰视着他,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待他缓步走过身畔,才重新活过来般,轻轻伸动了下僵直的脖颈。
而方天至淡淡续道,“但你今日若死在贫僧手中,却一定不配称「死得其所」,只能叫作「死有余辜」。”
蝙蝠公子并不生气,只笑了笑,“我武功虽及不上你,可在这洞中经营日久,你想要杀我,却也未必能够。”
留一线此时终于打翻最后一个黑衣人,闻声弹弹衣袖,道:“这一回,你恐怕跑不了。”
蝙蝠公子道:“哦?”
留一线的笑容依旧十分圆滑而世故,口中道:“鄙人头一回来这地方,心里难免发虚得很,想在这黑洞里点个亮。亮既然都要点了,鄙人略一寻思,便正好在火里加了点作料,给自个儿的小命多上条栓。”
原本作壁上观的众客登时哗然,轰叫道:“火里有毒?!”说着便有数人猛地站起,带翻桌椅茶盏,叮当响作一片。
留一线丝毫不惧,扬声笑道:“诸位请务必不要运功逼毒,更不要想与鄙人打架。这毒名叫心肠软,初时只叫人手脚发软,动弹不灵,可越是运功,发散得越快——诸位听鄙人一句劝,老实坐在此处莫动,免得肠肚里烂作一团,可就药石罔救了。”
他这话说得诚恳温和,仿佛处处为众人着想,可却叫人听着不寒而栗。其时已有人怀疑自己确乎符合毒发之征,不免战战栗栗,面如土色,再不敢多动一下,多说一句话。而留一线缓缓俯视一周,才满意地换了副脸孔,团团一揖道,“不过嘛,鄙人也同诸位无冤无仇,稍待解决了蝙蝠公子,自然会给大伙儿一一解毒。得罪之处,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这群客人自火球照亮圆厅以来,一直各个安静如鸡,仿佛极不愿周围人将自己的脸孔和声音对上。但此时许多人已顾不得了,纷纷呼喝咒骂,可咒骂的却并非留一线,而是蝙蝠公子本人。
“阁下所言极是!咱们都是极赞同的!”
“蝙蝠岛主年纪轻轻,竟知道这么多江湖秘辛,定是暗中做下了数不尽的坏事,这样的武林败类,正该抓住了直接打死!”
“不如阁下先给我等解毒,好让我等也略尽绵薄之力!”
蝙蝠公子静静听了一会儿,眉眼一展,竟摇头哂笑了一声。
他一笑,便有人瞧见了。
那人喝道:“你笑什么?你的死期到了!”
蝙蝠公子缓缓起身,步履优雅地走到二层石台的边缘,拂袖站定。他神态睥睨地四下环顾一周,开口时却仍风度非凡:“火里若有毒烟,诸位留在此处任人宰割,那是应有之义。可在下的死期却未必到了。在下不仅未必会死,甚至还能从容离开这里。”
留一线笑道:“公子未免太过自信了。你何不如回头瞧瞧,寺主正现在何处?”
蝙蝠公子道:“我确实技不如人,不及他武功高强。但哪怕他正站在我身边一尺之内,我同样也能离开,因为他必须放我离开。”他话到此处,微微侧首,似用余光去瞥身侧不远外的方天至一般,“我若走不了,你们所有人今日都要葬身洞中!”
众客人的叫嚣声陡然一止,仿佛三千只活鸭忽然被一齐掐住了脖子。
方天至心中微微一沉,却听有人难掩不安地厉声问:“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蝙蝠公子微笑道:“在下只不过在洞底埋了大量的火药,命一个死士日夜守在旁边。每过一个时辰,便会有人传我的令给他。若一个时辰之后,他没得到新的令牌,那他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将火药引燃,到时天摇地动,这整座山洞都要震塌,大伙儿一齐被活埋在这里,谁也不要想逃得出去。”他微微闭目,似思忖了一会儿,又睁目悠悠道,“一个时辰……仿佛就快要到了。”
他的面孔瞧着是那么的镇静自若、胸有成竹,没有人敢在此时此刻,拿命去怀疑他说的是假话!
可难道真要放他走?
方天至忽道:“你可以离开。”
蝙蝠公子微微一笑,不容置疑道:“我不仅要离开,还要请阁下退开十步。”他话音一顿,感慨道,“初时还未发觉,现在看来,阁下可能与我八字不合。我瞧见阁下离我太近,心里就不大高兴……而我一不高兴,可能要死很多人的。”
方天至不惊不躁,也丝毫不做纠缠,也只笑了一笑,“好。贫僧就后退十步。”
蝙蝠公子听着他的足音,彬彬有礼道:“多谢。”
可语音未落,他头顶之上的高处,留一线忽开口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却令众人心中齐齐一动:“阁下莫非以为,此处真的没有人认得你,知道你真正的身份?”
蝙蝠公子饶有兴致,仰头将目光对准了他,“哦?莫非你知道?”但一句问罢,他却丝毫不在意回答,兀自淡淡续道,“可你知道了,又能如何?纵然离开了这里,放眼世上,又有谁能拿我怎么样?”
众人一齐陷入了沉默中。
蝙蝠公子究竟是谁?
他凭什么放出这等狂言妄语?
或者说,江湖上谁有这等身份地位,又恰与这年轻人相吻合?
所有人都悄然注视着蝙蝠公子,留一线也不例外,只是他的目光中忽露出一丝奇特的光芒——
下一刻,他忽轻柔开口:“二月初二。”
方天至的脚步应声一停。
而在他片刻未离的注目中,蝙蝠公子脸上的微笑仿佛倏而凝固了,他良久站在石台边缘,一动也不动,仿佛已在烈火下化成一座雕像!
不知多久,他终于出声。
“二月初二……龙抬头。”
留一线轻轻叹了口气,又轻轻道,“不错。潜龙出游,崭露头角。这一天本算是很吉祥的一天。”
蝙蝠公子冷冷地注视着火球燃烧处,“它正是很吉祥的一天。”
留一线没有回答,反倒用尘埃落定般的口吻吩咐道:“你今日该死在这里。”
蝙蝠公子道:“为什么?”
留一线道:“因为你心里也知道,龙生九子,总不会生出一头蝙蝠。”
蝙蝠公子道:“如果生出了呢?”
留一线道:“如果它生出了蝙蝠,那只能说明它并非一条龙。”
烈火陡然燃高了半尺。
火舌燎出拉长的黑影,纠缠着扑到蝙蝠公子的头脸上,令他的面孔忽然间极度扭曲了起来,仿佛已融化在了灼灼红光之中——
下一瞬,他袖中忽伸出半尺青光!
那光如电般蜇过他的脖颈,带出一线喷溅的血,而他仰天嗬嗬大笑,猛然向脚下的黑洞纵身一跃!
方天至几乎在刹那间扑至他跳落之处,可伸臂一捞却捞了个空。他探身向下极目一望,只见蝙蝠公子衣袍猎猎张开,恰如一只高高摔落的蝙蝠般,只转眼便隐没在了无底的黑暗中。
他已死了吗?
二月初二又有什么特殊之处?
为什么只这四个字,就能让蝙蝠公子甘愿自尽?
但此时已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若蝙蝠公子口中的火药当真存在,那么也许一盏茶后,也许就在下一瞬,整座蝙蝠洞就会塌陷成众人的坟墓!
方天至抬头一望,目光霎时捉住留一线,口中道:“你先将这里的活人都带出去。”
留一线见他仿佛有留下之意,不由愕然道:“寺主莫非还有别的安排?”
方天至道:“我要去救人。”
留一线迟疑道:“寺主莫非要去救殷姑娘?”
方天至劈手拆开一根椅腿,撕下一条衣襟卷上,凑到悬挂当空的火球上点燃,“不,我要救的是真正该救的人。”
话音未落,他已持着这支火把,循记忆向黑暗深处飞纵而去!
第136章
蝙蝠洞外的黑暗已散了。
朝阳欲出,海天尽头的滚滚云线镀了光边,如长蛇般翻滚在蒙蒙波涛中。这波涛拍滚到岸边,在礁石上溅成数不尽的泡沫,又被轻轻送到了许多双鞋子旁边。
客人们鸦雀无声地站作一堆,铁氏夫妇拱卫着殷妙站作另一堆,而留一线则孤身独立在所有人更前面,牢牢盯住不远外山石上漆黑的洞口。所有人都已来到了岸边——除了蝙蝠洞中的那些黑衣人,留一线心想,那么少主人为何还没有出现?他要救的人究竟是谁?
一轮红日缓缓自海上升起。
天头朝霞滚涌,海面金蛇狂舞,暖洋洋的光照在留一线脸上,可他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若蝙蝠公子没有说谎……
整座岛洞一旦塌陷,将少主人掩埋在山腹深处,届时他该如何是好?
恰此时,仿佛好的不灵坏的灵,众人忽觉地底深处轰然一震,竟一齐站立不稳,踉跄了半步,紧接着,整座石岛便如风中浮萍般摇晃不定,刹那间山石滚飞,铁索震颤,仿佛天地即将倒倾!
客人们立时吵成一团。
“定是洞给人炸开了!”
“该赶紧离开才是!谁知这岛会不会也塌了?”
“这秃毛石山上连颗鸟粪都不见,大伙儿便是不走,等在这里也非给饿死渴死了!”
“那两艘船离岸可不近,你我难道要游过去登船?”
“某家可不通水性!”
殷妙披着斗篷,侧首向留一线悄然一瞥,却见他如失魂落魄般呆立当场,两只豆眼睁得浑圆欲裂,只死死瞧着洞口,仿佛要从里面瞧出一朵花来。瞧着瞧着,他的脸孔便失了血色,嘴角则不自觉地抽动了起来,紧接着,他两手两腿亦开始不停发抖,眨眼间整个人便抖得如同筛糠!
殷妙默默观察着他,见他双目中倏放凶光,便立时与铁夫人细语:“快走,绕到山后去。”
只她话音未落,那漆黑洞口中忽窜出一人——
不,是两个人。
那人手里还提着一个瘦小蜷缩的女人!
留一线瞧见那人模样,乍悲乍喜间几乎失态,三步并作一步地扑上前去,迭声道:“寺主,可给属下好等啊!”
方天至松开那女子手臂,见留一线满面惊魂未定之色,不由笑了笑,安慰道:“这洞是要塌了,只是那时我已携人离开洞底,未曾受到波及,你不必担忧什么。”
留一线心头大石落地,苦笑道:“平安就好,无事就好。”说着,这才留意到方天至带出来的那女人。着眼一打量,见那女子裹着一件宽大灰袍,但仍可见骨肉匀停,婀娜有致,里头仿佛再未着寸缕。她身量并不矮小,可却如怕人般瑟缩成一团,不自觉地要往方天至身后藏,留一线只来得及瞧见她一头柔顺黑发,半张白腻侧脸,和眼睛上牢牢系着的一条布带。
他自来并不敢多看少主人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只匆匆一眼便移开目光,问道:“这位便是寺主要救的人?不知属下该如何称呼?”
方天至却没有回答他,只道:“她眼睛瞧不见,你替贫僧照看她一些。”说着,又回身往洞里去。
留一线忙扯住他袖子,“寺主,洞已塌了,万万不可再以身涉险了!”
方天至有心挣开,但留一线两手如同铁钳,硬拽非把袖子拽裂不可,不由无奈道:“人我已都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