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洞洞口只有一个。
只是黑暗中,众人经铁索坐滑车进入,全然瞧不见一侧丈余之外,沿洞壁凿有一座石台,身具武功之人只要飞身一跃,便可轻松落到石台之上。但对于蝙蝠洞中蓄养的女人来说,这一丈无异于天堑之隔。
方天至将这些身披灰袍、眼系布带的妙龄女郎一个个自洞中带出,原本人声嘈杂的岛岸不由得渐渐归于寂静。客人们并不拿目光去瞧彼此,也不再去看这些女人,他们已大概猜出了她们是谁。
海浪拍岸声中,方天至放开最后一个女人,问留一线:“我们的船能带上这么多人么?”
留一线笑了笑,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要委屈这些姑娘打个通铺,挤上一挤。”
方天至点头道:“事急从权,也顾不得享受了。”
留一线又拿手遥遥在海上一指,道:“说来也巧,属下追上前船,见周围礁石极多,不易靠岸,便沿岛绕行,恰好在一座礁石后发现了那艘船。”方天至循之望去,见来时那艘绿眉鸟船旁,果然又停有一船,耳边则听留一线续道,“船上水手已命人看住了。看他们打扮,这船应是蝙蝠公子安排在一旁,接应客人离岛的。”
方天至道:“无伤还在船上?”
留一线道:“不错,船上没有外人,寺主放心便是。”说罢,他又隐晦地向远处客人努了努嘴,“这些人该怎么安排,还请寺主示下。”
方天至并未回头,默然想了片刻,终究道:“那船既然本是接应他们的,就让他们一齐坐那船回中原去。船一靠岸,这些人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罢。”
留一线见他毫无与众人结识之意,便道:“属下这就去安排。”
方天至瞧他背影,忽道:“你可给他们解毒了?”
留一线脚步一顿,慢吞吞回过身来,忍笑长揖道:“寺主放心,早已搓了一瓶丸子,待诸位英雄上了船,便请他们一一服下……定是药到毒除。”
方天至亦不由微微一笑。
早在蝙蝠洞中,他便发现火球燃起时,他的状态栏里并没出现中毒debuff,想来有些人吓得手脚酸软,正与「心肠软」发作的症状相符,便自以为中招,更惹得旁人深信不疑了。
留一线立在礁石上,口中三短一长唿哨四次,尖锐啸声直破开海浪,传出数里之外。不过片刻,远处大船便放下一艘木艇,往此处划来。岛上客人见状不由振奋,对留一线的安排自然毫无异议,他们并不想知道彼此是谁,也不想再在岛上待哪怕片刻,只要能回到中原,那就一切好说。
方天至目送载满客人的大船扬帆而去,这才回首向那些女人道:“咱们也该走了。”
出乎留一线意料,那些灰袍女人竟纷纷面露惶恐茫然之色,聚在远处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一个女人才似鼓足勇气,面带怯弱地循声向方天至一望,干涩道,“大师,我们……我们真治得好么?”
众人不解其意,却听方天至郑重答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顿了一顿,似欲安抚一般,声气极和缓道,“待诸位施主好了,便可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一行二十余人,一齐上了船。
留一线命人将船上能住人的地方通通打扫干净,又席地铺上几层厚毡毯,置好被褥枕具,充作灰袍女人的休息之所。如此不够,便连客舱也腾出两间,收拾成了通铺,这才使众人勉强住下。
殷妙见一切忙碌停当,才垂着头,轻轻道:“本已无颜再与大师同船。如今只剩一间客舱,我与伯姨不敢独占,情愿与水手住在一起,以免叨扰大师……又惹你厌烦。”
方天至道:“施主不必如此。贫僧也不放心你三人与水手住在一处。”
殷妙不由抬起头来,双目泪光隐隐地望了他一眼,复又无力垂下颈,“你……你是不放心他们,还是不放心我?”
方天至不去回答,只道:“三位可同住一间客舱,只是舱门须得开着,贫僧哪也不去,就在这舱道上席地打坐便是了。得罪之处,还请三位多多包涵。”
留一线瞧这情形,心中有数,亦微笑道:“殷姑娘倒也不必难过,或许今夜你就不必住在船上了。”
殷妙怔了一怔,还未张口,却忽听船外海上,倏起一阵螺声——
那螺声自远而近,奏曲不停,隐隐荡在波涛之中,说不出得熟悉而动听,正是自中原出海时,留一线曾吹过的那一曲「十二月」!
留一线侧耳一听,不顾旁人脸色,向方天至道:“寺主,看来咱们不必往玉京去了。”
方天至亦听出了那曲子,“有人来了?”
来的是一艘大楼船。
两船接驳,那吹螺人翩翩而来,却是一个腰系红绸的白衣女子。
她生得貌不惊人,却步履大方,待款款走到方天至身边,便神态恭顺地深深一福:“属下青女,拜见寺主。”
方天至微微一怔,而她一福罢了,察言观色之下,微微笑道:“杭贞悖逆不驯,已夺职思过去了。属下司掌九月未久,这回四月二十六去信玉京,教主便命属下前来接应,也方便给寺主认一认人。”
方天至只得合十一礼,道:“阿弥陀佛。”
留一线则向青女揖道,“四月二十六参见楼主。”
青女向殷妙三人淡淡一扫,“就是这三个了?”
留一线道:“是。”
青女闻言注视着殷妙,和声道:“天美宫主名不虚传,果真是个美人。玉京中美人甚多,你随我回家去,必不会寂寞了。”
殷妙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似是极为失落,半晌才轻道:“那大师他……”
青女斯文地打断了她,道:“寺主另有要事,你三人随我登船即可。”她又笑了笑,“船上皆是女子,大家往后都是姐妹,你实在不必担忧什么。”
殷妙回首向方天至一望,见他目光凝定,丝毫不为所动,心知无望,便勉强笑了笑,道:“既然如此,自当从命。”又转向青女,怯怯柔声道,“我还有些私密物件在舱房里,姊姊容我将行礼收一收,片刻便来。”
青女却噙着淡笑,忽伸手向她腕上一抓。
这一抓轻描淡写,却令殷妙生出躲无可躲之感,不由心底悚然一惊,所幸青女并无伤害之意,只轻轻握着她手腕,笑道:“当初上船之时,四月二十六想必已同妹妹说清楚了,你既要来白玉京,便不可再走,绝无反悔一说。不知妹妹记不记得?”
殷妙镇定道:“不错,我也并无反悔之意。”
青女淡淡道:“那你何必还要逃走?”
殷妙似有些笑不出来了,道:“我只是要收拾两只箱子回来,姊姊如果不信,可以随我同去。”
青女若有所思,忽柔声道:“你娇滴滴一个小姑娘,谁舍得你干这等重活呢?若只是收拾行李,便请你身边这二位替你收拾回来罢。”
殷妙道:“这样也好。”她回头瞧了铁氏夫妇一眼,客客气气道,“劳烦伯伯姨姨,替我将箱子取来。”
铁夫人还未说话,铁先生拉住老婆,道:“去。”
众人便一齐在甲板上等。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女尚未不耐烦,殷妙先等不及了,开口担忧道:“请船主派人去瞧瞧,不知他们怎么了,为何耽搁这么久也不回来?”
水手去得快,回来的更快。
他只刚走到舱口,便伸头往远处海面上一瞧,扯开嗓门道:“坛主,他们跑了!”
殷妙脸色霎时变得铁青,她不顾一切地甩开青女,奔到船舷处极目一望,却见海上远远飘着一只皮筏,那皮筏由一只只吹鼓的桐油羊皮囊扎成,固定在横竖几道细长铁板之上,本是江中摆渡之用,倒未曾想过会出现在海上。
而那皮筏子上,此时跪坐着一男一女,正各执铁板,奋力而划。仔细去瞧,隐隐也能看出那女子是铁夫人,那男子模样衣着亦与铁先生相仿,只背脊挺直,俨然已不是一个驼子了。
青女款步走到殷妙身边,轻轻一叹道:“本也未曾听说,魔教四大长老的铁燕夫妇之中,有人是个驼子。如今看来,铁先生是将皮囊缚在背上,假扮是个驼子罢了。妹妹对那两只箱子念念不忘,想必铁板正藏在箱中?这倒是个极巧妙的办法了。”
她又笑了一笑,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嘲讽,“只是妹妹未免太过自信,须知他们能背叛教主,自然也能背叛你。二人伉俪情深,并非你以美色能蛊惑的,事有不对,自然溜之大吉。”
殷妙呆立不动,半晌道:“我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可以将他们捉回来。”
青女讶道:“为什么要去捉他们?”
殷妙猛地回过头,目光凶戾之极,人却嫣然一笑:“远处有船接应他们,若他们跑了,岂不坏事?”
青女却伸出青葱一指,向来时楼船轻轻一点,道:“你瞧瞧,船上是谁?”
她话音一落,楼船甲板上整齐列队的白衣仆从忽如水波般分开,将最后一排束手而立的老实人让了出来。只见那些人衣着各异,中央两个似是首领的中年男子分着金衣银衫,甫一瞧见殷妙,便齐齐双膝一软,垂首跪了下来。
方天至并未去看殷妙神色,但他却在那行人中瞧见了一个熟人——
自称要给小姐看守家业的燕夫人。
青女道:“据称魔教三大长老叛教,除铜驼外,金狮银龙铁燕都已在宫主麾下效力。宫主藏了皮筏,那我在船上捉到的二位高手,莫非正是前来接应的金狮银龙二位长老?”
她微微一笑,软语道,“我怕宫主念家,便请这几位一并来玉京做客,也好给你做个伴。至于铁燕夫妇,筏上没有清水食物,他们喜欢在海上漂着,那便好生漂着罢。你看这样好不好?”
殷妙面无表情地听着,半晌才又露出一个笑来。
她瞧着仍那么美艳绝伦,动人心魄,哪怕日光亦不能夺其颜色,道:“都听姊姊的。”
青女满意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忽又似想起甚么一般,向方天至道:“属下有一句话,虽难以启齿,却不得不问。”
方天至不解其意,但自认事无不可对人言,便坦然道:“施主但问无妨。”
青女便瞧了眼殷妙,道:“不知寺主可曾与她行过云雨?”
方天至简直头皮发麻,当即沉声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近女色!施主问这话,未免辱及殷施主的清白。”
青女却不退却,也不尴尬,仍自神色如常的追问:“若曾有过,万望告知。因我适才摸了她的脉,见她已怀有一月有余的身孕,若这孩儿是寺主的,届时下生可要另当别论。”
殷妙的脸又青了。
方天至心中一鲸,面上却不露半分,只道:“贫僧向来不打诳语。”
青女道:“属下知道了,冒犯寺主,委实不该。”她意味深长地一顿,微笑道,“万幸未曾有过,也万幸没让她跑了。如若不然,她便说这孩子是寺主的,怕寺主也难说得清楚。如今我等不需头疼了,就请神剑山庄去头疼好了。”说罢,她又深深一福,“此间事了,属下告辞。”
方天至正欲回礼,却见楼船上那浑身银光闪闪的男人忽地膝行两步,砰砰磕起头来,大声叫道:“寺主留步,寺主留步!”
方天至:“?”
青女回身一望,道:“银龙长老,你这是干什么?”
银龙却面色不变,只恳切地磕着头,“小人一生行差踏错,杀伤人命,私心叛主,实在是个大大的恶人。如今幡然悔悟,有心向佛,愿投身洞心寺,从此出家赎罪,请寺主发发慈悲,收留了我!”
方天至:“???”
第137章
方天至陷入深思。
这已经不是头一回有和尚送上门了。
看来这江湖上的恶客,还都不懂得在洞心寺劳改的苦处!
实在是太天真了!
青女言行间很是尊重方天至,既未擅自做主喝止银龙,也未叫人将他拉下去,只安安静静等在一侧,颇有听凭方天至吩咐的意思。满船白衣仆众亦都束手低眉,于风中一动不动站定,海浪拍舷声外,便只剩银龙兀自不知疲倦般的砰砰磕头。
方天至心中有数,便问:“施主莫非不愿离开中原,这才托辞要出家为僧,实则要伺机逃走,诓骗于我?”
银龙不慌不忙,恳言道:“在下绝无此意,但口说无凭,恐怕寺主也不肯相信。只要寺主肯收留我,待时日久长,自能明辨我心诚与否!”
方天至淡淡道:“山中艰苦,生计不易。你若来了,便是佛前赎罪,届时再不能下山还俗了。”
银龙瞧见有门儿,立时答:“自此青灯古佛一生,又何来还俗一说?”
方天至微微笑了。
笑罢,他道:“好,贫僧就成全了你。”
于是银龙便独自过了船。
路过前主子殷妙身边时,他目不斜视,仿佛并未觉察她阴冷的注视,更仿佛从来都不认识她。如此微垂着眼帘,他神态恭谨地走到方天至身后,面目庄严宁静,已俨然似一个没剃头的老实和尚。
绿眉鸟船又一次挂起了白帆。
帆动船动,白玉京的楼船、蝙蝠岛狰狞灰白的石山,都渐渐消失在了海波之外。
但方天至仍有几个疑惑存在心中。
留一线向来知情识意,见他要问,忙乖觉道:“属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方天至便开口坦言:“二月初二,是指一个人?”
留一线笑道:“二月初二既是一个人,也是一个组织。”他娓娓说罢,又拿指头朝自己一伸,“正如四月二十六既是本坛,也是属下本人。”
方天至道:“看来蝙蝠公子的父亲正是白玉京的分坛坛主了……而他之所以得知那么多江湖秘辛,也是仰赖于此。”
留一线道:“是,也不是。”话音未落,圆厅门口帘外侍立的两个水手便不敢再听,一并极默契地并肩走开,脚步轻得几乎像猫一般。待他们人影不见,留一线才自然而然地续道,“蝙蝠公子的父亲是二月初二的坛主不假,但他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就是白玉京的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