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王孙道:“不错。家父侥幸赢了,他身上被人砍了十七八刀,眼睛瞎了一只,手指断了一根。他撑着回到船上,带着留守的船夫将财宝装舱,待风暴停歇,便趁西北风起离开了那座小岛。至于另一支船队的人,家父以为他们都死在了宝藏入口,便没有再理会。”
楚留香听他话里有话,心中生出万般联想,不由猜测道:“他们其中有人没有死?”
蔺王孙没有回应,只缓缓道:“家父自那次后,再未亲自率领过船队出海,自然也再没去过那座小岛。所以他当时不知道,那其中一个人不仅没有死,还撑到了另一只船队的同伴登岛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他自以为在海难中丢失的信物,其实是在打斗中不幸掉落的,而且恰好被这个还活着的人捡到了。”
他说到此处,脸色渐渐变得愈发苍白,目光中夹杂着毁痛、愧疚和难以形容的恐惧,“信物就这样被带了回去,交到了他们城主手中。那位城主的武功……已经可怕到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他又生性喜怒不定,睚眦必报,当下便决定找出家父的下落,好出了这口恶气。”
蔺王孙说罢,像是难以启齿般停了下来。
楚留香听到惊心动魄处,一边思索,一边追问:“那信物是什么?难道这些人就是‘船上的人’?老侯爷寿终正寝,他们眼下赶来报复,难道要将蔺家上下赶尽杀绝?”
蔺王孙沉默良久,张口道:“家父早年嗜武成性,又极爱交朋友,早在功业不显之时,便与海侯城里一位家世极显赫的青年俊彦结为了知交。二人时常秉烛夜谈,抵足而眠,那位世伯敬信家父人品,便将一块通行家中藏书之地的令牌赠与了他。家父感念非常,便一直将那块令牌贴身收藏,纵使出海搏命也是一样。”
方天至听到这里,忽觉他娓娓声中鬼气森然,心中蓦地便是一跳。
他忍不住抬头一望,正见楚留香怔怔望着蔺王孙,鬓旁仿佛浸出了一丝冷汗。
蔺王孙惨淡一笑,道:“看来楚兄和雪惊法师已明白了。”
他按在锦盒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口中却只淡淡道:“那位世伯姓沈。他赠予家父的令牌上,刻了两个小字,正是牵星山庄的‘牵星’。那是他沈家名震东南、立身江湖的名号。……十八年前,牵星山庄一百零五口人葬身火海,正是因为家父遗失了那块令牌。”
蔺王孙的话终于说完了。
素纱灯下,三人围坐一桌,倒像是三个木偶一般。
半晌,方天至打破难捱的寂静,闭目轻叹了一声。
而在他拈动腕上佛珠之际,楚留香只觉嘴里发苦,不由喃喃道:“这个大秘密,你实在不该说出来的。”
第89章
一个月前,楚留香本舒舒服服地躺在他自己的船板上晒太阳,数海鸥。
当时的他没有料到,海鸥数着数着,竟能莫名其妙地数出一只信鸽来。
信正是蔺王孙的信。
楚留香向来乐于帮朋友的忙,看了信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海侯城,然而洗尘宴吃到现在,他终于发觉事情已经全然超出了他的意料。
蔺王孙口中这段惊心动魄的隐秘往事,他真希望自己从来就没听过。
他是这么想的,故而也忍不住这么说了。
蔺王孙苦笑道:“若是蔺家从此消失,这秘密还有什么值得隐藏的?”他抬起头来,向方天至二人深深看了一眼,“我也相信二位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
方天至一眼瞥见他目光,颇有些无可奈何,他还不比楚留香,他和望海侯家根本不熟啊!早知道坐在这会听到这个,他肯定抬屁股就走了!
眼下既然不熟,更得表个态,他便淡淡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楚留香则叹了口气:“所以沈家灭门的真相,如今只我们三人知道了?”
蔺王孙道:“不错。若非万不得已,这件事我本打算带到棺材里去,到死也不会再向他人吐露。实是这件事与我所求关碍甚大,不得不向楚兄交代清楚。”
楚留香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面前袅袅的茶雾之上,沉默半晌道:“这件事阴差阳错,委实也怪不到你身上。‘船上的人’错杀沈家上百口无辜性命在先,十几年后又要丧心病狂再犯恶行,我既然知道了,就绝不会坐视不理。”
蔺王孙却定定道:“不。楚兄误会了。在下所求之事并不是这个。”
楚留香对这番回答始料未及,不由神色一怔。
蔺王孙淡淡一笑,自嘲道:“在下虽是个不成器的种子,但家父生前教诲却也还记得几句。‘船上的人’若来报复,在下自知绝无幸免之理,又怎会强拉朋友来沾惹祸事?此前去信请楚兄拨冗前来,不是为求蔺家脱难,而是……而是为了一个人。”
他说到“这个人”时,声音不自觉地便放轻了。听上去既温柔怜爱,又消沉无比。
楚留香心思一动,忽而间恍然明悟了。
蔺王孙缓缓道:“这个人……这个人……还请楚兄能看在她身世悲凉至此的份上,悄悄将她带出城去。若得楚兄庇护,她侥幸躲过这场劫难,还盼你……替我好好安置她,使她日后能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他虽没有言明那个人是谁,但不论楚留香还是方天至,都已隐隐猜到了答案。他们不仅猜到了那个人是谁,还听出了蔺王孙隐而不发的情意——
一个男人若只因未尽责任而愧疚,是绝不会如此黯然神伤的。
楚留香心下不忍,轻叹道:“你说的这个人,就是湖心亭上那个白衣少女?”
蔺王孙苦笑道:“不错。……她姓沈,单名一个眠字。”说罢,又神思消沉的追忆道,“十八年前那一夜,正是她出生后的九十九天。沈世伯本打算第二日便设宴为她庆贺百日……孰料……唉。那时牵星山庄已成一片火海,家父与几位世叔伯悲痛之下,冒火冲进庄中寻人,却只看到满地的尸体,幸而这孩子当时还留有几分力气,轻轻哭了几声,家父才打翻一只倒扣的大铜缸,发现了她。”
楚留香问:“不知当日除了老侯爷,还有那几位前辈在场?”
蔺王孙道:“家父赶到庄外不久,仓山章世伯、莆田林世伯、湄州周世伯和周世叔也先后驰援而来。”
楚留香略一思索,便道:“蔺兄所说这四位世叔伯,可是人称‘银剑金环’的章宿章老前辈,‘沧海神掌’林梦海林前辈,以及‘长青双剑’周昊周奇二位前辈?十八年前,林老前辈噩耗陡传,原来竟也是因为牵星山庄的这桩惨案?”
蔺王孙微微颔首:“不错。闽南一带的武林世家之中,莆田林,仓山章,牵星沈,海侯蔺,素来便有通家之好。”他话音一顿,苦涩道,“四位世叔伯本是受邀来沈家赴宴的,当夜多亏他们先后赶到,不然蔺家恐怕也已给烧成一片白地了!”
楚留香听了蓦地一惊,追问道:“难道老侯爷赶去之时,曾和‘船上的人’交上了手?”
话到此处,方天至拈动佛珠的手指一顿,这才对二人的对答真正上了心。
他对‘船上的人’一无所知,之所以随蔺王孙来此,为的便是这不为外人所知的紧要情报,学雷锋做好事反而是捎带的。眼下敌人如同藏身于迷雾中一般不露形迹,让他着实无从下手,而只有知己知彼,他才有希望找到师叔的下落——纵算事情坏到极致,也好清楚该向谁人报仇。
蔺王孙低头缓缓饮了口茶。
热茶入喉,仿佛蒸入四肢百骸,他苍白的脸色泛出一丝红润,瞧上去略微振作了一些。沉默片刻后,他勉力一笑道:“……家父确实同他们交过手。”
楚留香心中一定,道:“这对我们来说,倒算是个好消息了。老侯爷可曾说过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手段?”
蔺王孙却闭目道:“好消息?未见得。当年他们趁夜而来,一百余人将牵星山庄四面八方围了起来。沈世伯率人抢出大门来与他们斗成一片,倒也能勉力抵挡。只是来人有许多弓箭手四下放箭,箭头浸了火油,将山庄都烧着了。”
方天至微觉诧异,毕竟若只是如此,待其余三家人马驰援而来,来犯者势必不敌。沈氏族人何至于尽都葬身火海?便猜其中必有大变故。
他这般想,楚留香亦然,当即便问出了口。
蔺王孙道:“二位想得不错,来人确实不敌。那时牵星山庄虽四下受围,但火势却不算凶猛,家父与世叔伯们赶到之后,当即上前相助,欲速战速决再灭火救人。敌人之中有四个头领,其中两个早先只是观望,并未动手杀人,见家父与几位前辈到了,才下场与他们打斗起来。”
他陷入追忆,“家父曾与我说,那四人武功极是高强,堪比中原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当世能够匹敌的不过数十人而已。沈世伯原本以一敌二犹能支撑,单打独斗后自然占了上风,觑到机会使出看家暗器牵星针,当即将一个头领打死了。周世伯和周世叔素来联手对敌,与他二人打斗的那年青首领功力不济,几十招外被一剑斩断了臂膀,眼见便要给周世叔杀了……”
他说到此处,语声倏见低弱,方天至回过神来,发觉他的嗓音竟微微有些颤抖。
不只是声音,他的眼神也变得闪烁起来,流露出一丝掩藏不住的惊惧。
楚留香见状心生预感,缓缓道:“你这样说,想来这个人最后并没有死在剑下。”
蔺王孙道:“你不是问我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的手段么?”
楚留香道:“洗耳恭听。”
蔺王孙惨然喟叹道:“手段没甚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一个人!”
楚留香猜测道:“难道还有第五个头领隐藏在暗处?”
蔺王孙断然道:“错了!他不是第五个头领,他是所有头领的主子,是他们的城主。他也没有隐匿行踪,只是去做别的事去了!”
做别的事?
方天至心底蓦然触动,忽忆起几百年前的一些往事片段,百味杂陈之下神思上脸,露出不忍之色来。楚留香留意到他的异样,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方天至沉默片刻,叹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楚留香动容道:“你是说……”
蔺王孙道:“他说得对!哈哈,正是斩草要除根,他早便独自到庄中杀人去了!为了给属下报仇,他一个活口也不愿给沈家留下!”他牙齿发颤,也不知是愤恨还是害怕,“那年轻首领的手臂刚给斩下,他便从火场里走了出来。他也不急着救人,瞧见沈世伯离他最近,便同他一笑,说道:‘你的朋友倒还不少。’沈世伯瞧见他满身满手的鲜血,已料到家眷惨遭毒手,当下疯了般扑上去,那人站在原地动也没动,两招之内便掐住了沈世伯的脖颈,将他活活捏死了。”说到此处,蔺王孙的脸色已然青白,“两招,只有两招。便是杀一头猪,也没这般快的。”
楚留香的脸色也猛地变了。
若非亲耳听到,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还有如此可怕的高手。
蔺王孙又道:“他杀人杀得太快,林世伯抢上去相救时,沈世伯已没了命。他腾出手来便又将林世伯一掌拍死了。也不知是不是杀起了性,他就此边走边杀,只往周世伯二人身边杀过去。只还没到二人身边,人群里忽而有人厉声叫道:‘城主,是他!我认出来了!岛上那个人是他!’家父当时心中一惊,循声一望,正看见一个持弓的白衣人恶狠狠地盯着他,左手向他直直地指了过来。”
他神色激动地闭上了眼,“那个人正是岛上侥幸未死的人!直到那时,家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人竟是来找他报仇的,只是他们久悬海外,寻不着他踪迹,只得从那块令牌上着手找人。沈家全是替我们受了无妄之灾!家父毁痛万分,已存死志,只盼能替沈世伯报此大仇再死。那人听了属下指认,才知杀错了人,便放下周世伯不管,身形霎时闪烁到家父面前,抬手便是一掌。”
方天至正凝神静听,却见蔺王孙就此歇了口气,轻轻打开了面前的锦盒。
楚留香追问:“不知老侯爷是怎么脱险的?”
他话音一落,蔺王孙已从锦盒中取出一只扁扁的长匣。
那长匣通体银制,灯光流连在匣身之上,上面正刻有两行雕工精致的小篆文。方天至一眼瞥过,只瞧见银光闪闪的半句,道是“出必见血,空回不祥”,便思忖这东西大抵是一件暗器。
而楚留香瞧见这只银匣,面色忽而一变道:“暴雨梨花钉!”
第90章
楚留香话音落下,方天至便也将余下那两行篆字看了清楚——
“急中之急,暗器之王。”
势如暴雨打梨花……
如果世上真有一样暗器威能若此,那称之为暗器之王,实在也毫不为过。
方天至瞧着那古朴精致的银匣,心中若有所思,却听蔺王孙道:“论及武功,家父实不及那人的万分一二,侥幸从他手下活命,靠得就是这件暗器了。”
楚留香面色凝重地将那只银匣拿在手中翻看,半晌叹道:“数十年来,暴雨梨花钉不知引起多少腥风血雨,我本以为它早便遗落失传,不料竟藏在老侯爷手中。”他将银匣放回桌上,推问道,“据说暴雨梨花钉一旦发出,绝没有人能够躲得开。”
蔺王孙颔首道:“不错。家父当日忌惮那人武功绝高,是以袖中暗器藏而不发,直到他人闪至眼前,这才忽施暗算——”他顿了顿,“说来这不是光明磊落的行径,只是家父命在旦夕,且报仇心切,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楚留香道:“这么说来,船上的人卷土重回,所为不光是岛上旧怨,更是为了替他们城主报仇了。”他说到此处,忽觉奇怪,忍不住好奇道,“这群人乘大船登岸,头领却叫做城主。他们孤悬海外,难道竟独自建起了一座城池?”
蔺王孙苦笑一声,道:“楚兄问题太多,在下一个一个解答。”他抬手向桌上的暴雨梨花钉一指,口中问,“楚兄是当世数一数二的暗器名家,适才把玩这件暗器,可瞧出有什么不对来?”